在办公楼附近的布告栏上,前线红卫兵一支队贴出了一张《强烈要求》的大字报,他们要求校“革委会”必须立即克扣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牛鬼蛇神的“高薪”,只能给他们发生活费用,不许他们再过着挥金如土的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另一张大红纸是东方红红卫兵成立的宣言书,从大字报的笔迹和风格来看,大概是出自于陈希琪、鲁禺、魏举等人之手。他们的宣言书也是一份杀气腾腾的宣言书,也在声嘶力竭地鼓吹“血统论”,声称东方红红卫兵是一支红五类子弟的阶级组织,是在党领导下的革命群众组织,他们坚决贯彻党的阶级路线,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东方红红卫兵是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锋,他们坚决批判以郭洪为首的工作组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坚决抵制非法选举出来的校文革顽固推行的没有工作组的工作组路线,坚决和他们斗争到底……
在上午学习时间结束后,我才走出教室没几步路,就被在后面的林文武叫住了:“喂,李晟,你等一下。”
我停住脚道:“红卫兵长官,找敝人有什么指示?”
“咱们到那边谈。”林文武手指着大楼后面栽着夜来香和刺柏的空地。
我俩走到那边无人处,我信手摘了一片刺柏叶子说:“‘风景这边独好’,现在,有什么事,谈吧,我洗耳恭听,Iamallears.(我很留意地听。)”
林文武看了我一眼,正经八百地对我道:“班文革小组决定,叫你今晚六点半到闽江大学参加开会。”
“啊,到闽大开会?开什么会呀?咱们班上去多少人?”我问。
“不知道开什么会,咱们班就去你一个人,你可以自己骑车去,六时半在闽大教工食堂前面的篮球场集中,咱们学校是由梁雄老师带队的。”
“怎么,为什么只去我一个人呀?你干吗不叫那些红五类子弟去呢?请问,这究竟用意何在呀?”我感到迷惑不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盘问。
“没什么用意,你这人可是筛米的筛子──眼儿多,咱们学校总共才去了20人,咱们班分到一名名额,我和培生商量结果,决定叫你去。”
“噢,看样子你们倒是很器重我哟,令我感动得眼泪要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下来,太谢谢你们了。”
下午,我提早吃了晚饭,骑上我的那辆破旧的“铁甲车”到闽大去了。闽江大学位于城西郊外,离我区很远,骑车快则要至少四十五分钟,慢则要一小时。
不到六时,我便来到了闽江大学,因为我来得太早了一点,无所事事,我就在校园里四处溜达,观阅着大字报。
闽大的大字报倒不少,各幢建筑物的墙上和大字报栏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内容五花八门,多是关于他们自己学校的运动情况,有的个人署名,也有的战斗队署名,大字报的争论焦点是集中在以陈文亮为首的校党委和以吕振玉为首的省委工作组的问题上。
我浏览着大字报,对于孰是孰非搞也搞不清楚,闽大的问题似乎颇为复杂,校党委书记陈文亮的乌纱帽还没被摘掉,关于工作组的功过争论也很激烈,而工作组和校党委之间又存在着矛盾,有的人攻此保彼,有的人保此攻彼,也有的二者皆反,总之,光看大字报我是有点懵头懵脑的,无从评说。
后来,我看罢大字报,便抄着手在运动场的跑道上散起步来。看样子,今晚的大会是在这里举行,主席台已经布置好了,横梁上挂着一条横幅布条,上面写着:“革命辩论大会”,台上有几个人在忙碌着。我不知道今晚辩论大会要辩论什么内容,也不晓得为什么偏偏要叫我来参加,我心里总有那么一些疙瘩,一时无法解开,我这人到底是比较多疑的。
天色渐渐地昏暗了下来,太阳已经落下山了,回光返照,使天空变成了玫瑰色,好像穿上了一件红袍,那红色越来越深了,和黑色混合在一起了,由一件黑纹红底的袍子变成了一件红纹黑底的袍子。夜幕如薄雾般笼罩着大地,原先空空荡荡的田径场上开始恍动着一些人影子。
这当儿,忽然间我看见一大群大学生急急地连走带跑而过,他们当中有人激动地大声道:“快去看,省委马为书记来我们学校了!”
啊,省委第一书记马为同志也来闽大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从天而降,我的心简直要从心窝里跳了出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向前跑,和他们一道奔到对面的跑道上去。我看见马为书记被一大群男女大学生前簇后拥,团团围住,那些大学生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伸长手臂,热情地要和马为书记握手。
“您好,马书记!”
“马书记,您好!”
“同学们好,同志们好!”马为书记一边缓步走动,一边伸出手亲切地同众人握起手来。
我在人丛外面停住了脚,我踟蹰不前,犹豫不决该不该上去也和马为书记握手,因为不久前我才写了一张关于省委的大字报《让事实讲话》,指责了马为不少问题。我拿不定主意,上去和他握手吧,假若今后马为被撵下台,我明知省委有问题,并且早就写了大字报,居然又跟马为握手交好,那立场又滑到哪个田地里去了呀?倘若不上去和他握手吧,可这又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须知,要与省委第一书记马为这样的大人物握手是很不容易的,也许,在我的一生中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再说我写大字报只是针对省委与马为同志的错误,与马为的个人是毫无怨恨的,我为什么不能过去和他握手呀?这一历史的时刻是瞬间即逝的,它是时代的狂澜激起的浪花,我不应该再迟疑下去了,要抓住这不复再有的机会上去和他握手,亲身体验一下同堂堂的省委书记握手究竟是什么一种滋味。
于是,我决心一下,便如同兔子一般灵活地往人丛里钻,三下二下就挤到最前面,我和许多双手一样都向马为书记的手伸去,说来也很幸运,我刚伸出手来,马为书记的手便与我的手握住了,我握住他的手道:“马书记,您好!”
马为书记望了我一眼,也亲切地说:“好啊,同学们!”
自从八?一八毛主席身穿人民解放军军装,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百万文革大军以来,军装就成了当今最时髦的服装,男女老少都爱穿它,正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绿装。今天,马为书记也身穿全套军装,头上戴了顶军帽,仍戴着一副胶框眼镜,只是他比以前变得平易近人了。
我同马为书记握罢手,接着,便从人群当中挤退了出来,让其他人去握手。不过,我依然在人丛外面滞留着,我感到有点激动不已,我摊开那刚刚和马为握过手的右手掌,反复地瞅着,细细地回味着手心上的感觉,如若久久地咀嚼着橡皮糖在回味。马为的手是软绵绵的、凉丝丝的,好像是一个文弱书生的手一样,同他握手完全没有通常人们所爱描述的那种一股温暖的热流传了过来的感觉,要是凭我手上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就是当年曾经指挥千军万马、威震沙场的大将军的手,然而,大将军也罢,省委书记也罢,他都是人,而不是神,我手上的感觉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犹如冰是冷的、火是热的一般的真实。我不后悔自己跟马为握了手,相反的,倒感到很幸运,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同省委第一书记握手啊。
以后,我来到教工食堂前面的篮球场上,看见梁雄老师和我们学校的一些同学已经等在那里,那些同学除了高一年段的,其余人我大多只认脸孔却不相识。高一年段2班去的是朱依灿,3班是石达志,4班是赵美英,5班也是一位女生。我发现那个高二(3)班的刘富文也来了,自从他向本人索取大字报底稿被拒之后,我们之间便再也没有打过交道,此刻,我也不理睬他,只跟朱依灿搭起腔来。
这时候,梁雄老师扫视了众人一番,道:“大概,咱们学校的人来差不多了吧?时间不早了,咱们随便排个队到会场上去。”
我们参差不齐地排成队伍,像辣椒一样用绳子串成一串,来到了作为会场的田径场上。
这阵子,运动场上显得热闹异常,如同开运动会一般,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只见一大队的大学生“一二一、一二一”地迈着雄壮的步伐,最前面的一位高擎着一面“红旗战斗团”的红色队旗,浩浩荡荡地开进会场来了。一会儿,从另一方向又开来一大队的学生队伍,他们打着“红卫兵战斗兵团”的队旗,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雄纠纠、气昂昂地也进入了运动场,大约,这就是闽江大学的主要两大派吧。
在这两路大军如长龙一般拥进会场之后,硕大的运动场似乎变得狭窄了,一眼望去,尽是黑鸦鸦的万头攒动,这是人之山,人之海,与下午空空旷旷的场面大不一样。
过了片刻功夫,大会开始了,主持今天大会的校文革“筹委会”的一位负责人宣布:“全体肃立,奏《东方红》。”接着,扩音器里便传来了《东方红》乐曲的熟悉的旋律。
而后,大会主持人又作了一番开场白,当他说:“省委马为书记在百忙当中,不辞辛苦地亲自来参加今晚我校的辩论大会,这是对我们全校革命师生的极大支持和鼓舞,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马为书记为我们做指示……”
话音刚落,会场上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鸣掌。那位马为书记缓缓地立起,走到主席台正中的讲坛上,台上的那数盏几百支光的大灯泡在广阔黑暗的空间里显得黯淡无光,在昏冥之中我们不能真切地看到马为书记的脸部表情,只见他摆摆手,用慢条斯理的腔调道:“同志们、同学们、红卫兵战士们:我首先代表省委、省人委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致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会场上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停顿了顿,又往下说,“我今天来参加你们的革命辩论大会,不是来要做什么指示的,我是向同学们学习来的,是向红卫兵革命小将学习来的。毛主席亲自倡导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各地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你们闽江大学的运动形势也很好,今天晚上你们又组织召开了革命辩论大会,这种革命的主动性是值得大大提倡的……”
在马为书记的讲话结束后,下面又报以一阵海涛般的热烈掌声。接着,辩论就开始了,先由闽江大学的主要两大派──红旗战斗团和红卫兵战斗兵团──各自阐述他们的观点见解。
红旗战斗团的一位头头首先登台发表滔滔不绝的演讲,他道:“闽江大学党委书记陈文亮同志是属于《十六条》中说的第一类型的领导,他‘敢’字当头,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无产阶级司令官,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鼓励群众揭露一切牛鬼蛇神,同时也鼓励群众批评自己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在以陈文亮同志为首的校党委正确领导下,我校运动掀起了新高潮,迅速揪出了反党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国民党三青团骨干、原校团委书记刘飞,以后,我们又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揪出了反党黑帮分子、反革命托派、原副校长廖敏之,揪出了牛鬼蛇神、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三十余人,取得了辉煌战果。可是,以吕振玉为首的工作组进驻闽大以来,他们口头上说是协助党委工作的,而背后却背着党委另搞一套。党委会议吕振玉都出席了,但他在外面又撇开党委,组织什么调查团,学生斗争时没有材料,他说我手里有,把党委会议的内容全抛了出去,向那些右派、别有用心的人提供炮弹,攻击以陈文亮同志为首的无产阶级的校党委……”
在红旗战斗团的发言之后,红卫兵战斗兵团勤务组召集人王火锡也登上讲坛发表演说道:“我们认为陈文亮决不是什么无产阶级司令官、老首长、毛主席的好学生、党的好领导,他是混进二十四军的阶级异己分子,地地道道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镇压革命群众运动的刽子手……
“6月19日,我红卫兵战斗兵团的一些革命造反派以‘集会筹备小组’的名义组织起来,游斗了原校团委书记刘飞,矛头直指陈文亮,打响了我校革命造反的第一炮。陈文亮眼看着革命烈火就要烧到自己的头上,就来个丢卒保车、金蝉脱壳之计,他把斗争刘飞的主动权从‘集会筹备小组’的手里夺走,交给化工系的保守派去搞,将运动重新纳入他的意志轨道。当我红卫兵战斗兵团等革命造反派又揪出了反党分子、老托派、老右倾、老牌机会主义分子、原副校长廖敏之,陈文亮不得不再次忍痛割爱,弃马保车。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广大革命师生逐渐认清了陈文亮的真面目,认清了他就是刘飞、廖敏之的黑后台,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执行者,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以吕振玉同志为首的省委工作组进驻我校后,自始至终本着马为同志提出的‘提醒有责,包庇不干’的原则,督促校党委进行自我革命。而三反分子陈文亮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妄图借刀杀人,利用工作组来镇压我校革命造反派,把我校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压下去。但是以吕振玉同志为首的革命工作组识破了陈文亮的阴谋诡计,他们坚定地同无产阶级革命派站在一边,放手发动群众,把政策交给群众,使我校的革命烈火越烧越旺,大火很快就烧到了陈文亮的头上。反党分子陈文亮对以吕振玉同志为首的闽大工作组恨之入骨,他们不仅组织红旗战斗团等保皇派围攻、谩骂省委工作组,而且还利用党委会议对工作组施加压力,甚至,陈文亮竟然向华东局控告以吕振玉同志为首的革命工作组所谓七条罪状,真是恶人先告状。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以吕振玉同志为首的革命工作组揭穿了陈文亮的反革命伎俩,他们不怕围攻谩骂,显示出了松树一般的无产阶级的革命坚定性。今天晚上,吕振玉等工作组同志也来参加我们的辩论大会,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致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意!”
王火锡说到是处,台下红卫兵战斗兵团这一派观点的大学生发疯似地鼓着掌,而红旗战斗团那派人则在起哄着,会场上顿时起了一阵喧哗。
这会儿,大会主持人叫大家都安静下来,当掌声和起哄声渐息之后,辩论会又继续进行着。初期的辩论会基本上还是摆事实、讲道理的,虽然也有谩骂、讥讽,但总的说来,还是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的。
辩论会一直持续到晚上11时多才告结束,不用说这场辩论是彼此不分胜负的,明晚他们还将继续辩论,正是:“一来一往势无休,你生我活谁能已。从来恶战不寻常,搅海翻江无底止。”
26日早上,前线红卫兵把北工大校文革副主任、“巴黎公社红卫兵”头头谭立夫的《在工大一次辩论会上的发言》全文转抄了出来。这篇臭名昭著的谭立夫讲话是一篇肆意歪曲党的阶级路线、鼓吹异端的“血统论”的代表作。是处,不妨摘录几段,供人相与析:“到底有没有右派?工大这么个烂黑窝,怎么没有右派?可能今天这里就有右派!(热烈鼓掌)……我反正权利还在手,我就敢骂人,骂完了,我挺着肚子,象个无产阶级的样子下台。下台也不能软骨头,不能象狗熊一样,不能给无产阶级丢脸!(热烈鼓掌)”
“有人对黑帮不恨,彭真的‘重在表现’给他那么多甜头,怎么恨得起来?可是对工作组,对一些老革命同志,却恨之入骨。知道哪一个犯了错误,大有雀跃之势。共产党的干部犯错误你高兴什么?他妈的!(热烈鼓掌)
“一讲阶级路线,他也来讲几句。你怎么配呀!(掌声)说起阶级路线,我们应是‘既得利益者’了。同志们举一个例子,很简单:翻身贫农的儿子和被斗地主的儿子,谈起土改来,怎么会是同一种心情?!(热烈鼓掌)同志们,这就叫‘阶级烙印’。”
“有的人不爱讲老实话。‘老子反动儿混蛋’,我们说‘老子反动’并不是泛指非无产阶级家庭,有人说我们‘乖巧’,这不是明显的挑拨又是什么?!我们必须揭露!(掌声)有人大讲什么‘平等、博爱’,在阶级社会里哪有什么‘平等、博爱’?我们有很多哥哥、姐姐、小弟弟、小妹妹,刚刚出世,就惨遭敌人的杀害,叫做斩草除根!(静场──群众呼口号: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现在,我们对你们的老子专政,实行了仁至义尽的改造政策,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们的子弟可以上学,表现好,还可以入团、入党,你们还要怎么样?你们现在搬出这套‘平等’、‘博爱’的垃圾来大讲,我看还是到厕所里讲去!(热烈鼓掌)一讲就是团结,怎么团结?斗争中求团结、先斗你,七斗八斗,斗得你背叛了家庭,改造了思想,我们就团结了。(掌声)拿块糖,哄你来干革命?有人说要讲究策略。对有的人,先孤立,看可能团结了,再团结,我看这就是策略!(掌声)”
“说到高考制度的改革,有人躲在被窝里哭,说:‘贯彻阶级路线我的前途完了,我家庭的前途完了!’解放十几年了,你那个‘家’还不完?早就他妈该完了!(热烈鼓掌)我造反是造定了,骂也骂完了,人也得罪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党团组织可以好好分析分析,有同志说工大共青团组织该砸烂,我看,该砸烂的就是砸烂!(掌声)连这个学校我看都得砸烂!(热烈鼓掌)……”
我挤在人丛里看完了长达30多张大字报的“讲话”,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我知道这篇谭氏“讲话”是一颗炽亮的信号弹,意味着一场可怕的所谓红色恐怖的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我心事重重地来到了班上,今天的教室听不见往日的那种吵吵嚷嚷声,我一进教室不由地便愣住了。我看见在前面的黑板上以及黑板两旁的墙上都贴写着触目惊心的大标语:“勒令狗崽子肖亮必须起来造其狗父的反,否则,就滚你妈的蛋!”“狗崽子肖亮不起来揭发其反动老子的罪行,就砸烂你的狗头!”“狗崽子肖亮不和其反动老子彻底划清界限,连你也一起完蛋!”
这些标语虽然没有署名是谁写的,但不用去问巫婆,闭着眼睛也会明白是谁干的,只见钱水仙、曹月仙、孔骅、曾自明等人的脸上显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俨然他们就是人的命运的主宰者。而在教室里的其他非红五类同学则彼此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这当儿,肖亮走进教室里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他的身上,只见他抬头望着黑板前面的标语,脸色刷地变得如刚粉刷过的墙壁一样白,整个肥胖的躯体在颤抖着,他将厚厚的嘴唇往口里紧咬,只差一点儿没把嘴唇咬破,耳朵嗡嗡嗡地轰鸣着,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地悸动着,摇摇晃晃着身子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两只手抱着那大脑袋,闭起眼睛对谁也不搭理,他的心在痛苦地哭泣着,他的心在流血。
过了会儿,电铃声响了,又是学习时间,林文武念完报纸社论,接着,同学们便各自自学文件。今天,教室里的秩序出奇得好,没有往日蜜蜂般的嗡嗡声,大伙儿都鸦雀无声地埋头看文件(有没有真学进去又是另一回事),也许,那些所谓黑五类、黑七类子弟正在提心吊胆地暗自揣测着什么时候狼牙大棒会不会也落到自己的头上,至于那些红五类子弟也是头一回撕下脸皮同学斗同学,毕竟还是有所顾虑,他们都不愿意个人太露,所以,这阵子班上尚处于台风眼之间──显出暂时的平静。
学习时间一过,我即走到肖亮的桌前,对他道:“‘胖子’,咱们到外面走走,好吗?”
“嗯。”肖亮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即默默地跟着我一道出去了。
我们往大操场的方向缓缓地走去,肖亮头低低地着一声不吭,他的心情依然如水银一般沉重。我是个爱发炮的人,若有话想说又硬憋着,如同食管贲门失驰缓性晚期患者一般会打呃逆,我不管他的脸色多么难看,还是教训起他道:“我像和尚念经一样跟你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叫你要同你的老头子划清界限,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他的问题,至少你也要写一二张大字报表明你的革命立场与态度,偏偏你不听老人言,现在吃亏在眼前,人家把你当作活靶子打,你怎么办呢?”
“唉──”肖亮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听你的劝告,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揭发呀!”
“我看你关键还是要敢于大义灭亲、敢于背叛家庭,走自己选择的革命道路。”我们走到大操场上了。“令人遗憾的是,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软弱了,软弱得像软体动物一样,人家欺负你就是欺负你这一点。”
“嗨,像我这样出身的人比印度最低下的贱民还不如,我又能逞什么强呢?谁都可以像踩蚂蚁一样把我踩在脚下,我的命运注定是如此的悲惨。”肖亮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忧郁、悲哀。“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看来,揭发的大字报不写是不行的,可是,叫我揭什么呢?天哪,我的脑袋真要如火药桶一般炸开了。”
“你别像林黛玉一样自悲自哀,哭哭啼啼地做着《葬花词》、《风雨诗》。我不信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们这等人的出路,我们应该要做人生之路的开拓者,鲁迅说得好,‘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我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建议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你和你父亲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他就没有散布过一些资产阶级思想和言论吗?你完全可以搜集到写大字报的材料,关键在于你有没有勇气与你的父亲公开决裂,诚然,要迈开这一步确实是不易的。”
肖亮低头沉思了一阵子,说道:“也许,你说的是不错,然而,要真做起来可是大拇指挖耳朵──难啊,你一直劝我要起来揭发我的父亲,我也想了好久,有几次我都提起了笔,就是写不下去,唉──我真不知道该揭些什么。”
“你这个人太优柔寡断了,像女人一样没主心,不然,何至于今天落得落汤鸡一般的狼狈地步。”
“其实,不论我揭了老头子多少的问题,狗崽子还是狗崽子,这同仁堂狗皮膏药是一辈子也揭不下来的,我的这一生算是完了,我生活在世上便如同乱石中的一粒石子,舍不得把痛楚倾诉出来,让它们就在我的胸中烂掉吧,如若烂梨一般烂掉。”他面容惆怅地凝视着远方。
我长久地直视着他,又劝导他说:“我是理解你的心情的,不过,我劝你别这么悲观,不要把脑袋老往死胡同里钻,你的脑壳再硬也没有也没有砖头硬,忧虑是人生的劲敌,埋藏在心中的忧伤会像炉灶里燃烧的蜂窝煤一样会把心烧成灰烬的,你还是振作起精神来,鲁迅说,‘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诚然,对于目前的许多事情我也感到不理解,妈的,什么狗崽子,难道他们就是龙种?我以为我们血管里奔流着也是鲜红的热血,它撒在大地上必将开放出美丽的金达莱。咱们最好还是别去计较这一些,从我们的角度上说,还是应该自觉地革命,你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你老头子的问题,从思想上与家庭彻底划清界限。”
次日中午时分,肖亮也在布告栏处贴出一张二张纸头的大字报《我的揭发》。在大字报中,肖亮指责其父亲头脑有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喜爱追求资产阶级的享受的生活方式,他十分讲究吃食,每天总要吃二只鸡蛋和喝一杯牛奶,晚上还要饮咖啡。他这个人历来不爱讲话,有什么心事都憋在肚子里,很少跟家里人诉说。每天下班回来,他总是躺在一张摇椅上看书报,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这次文化大革命,我校革命师生把他揪出来批斗,他对运动很有抵触情绪,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长吁短叹外,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他平时爱看书,尽看些封资修的黑书,诸如《古文观止》、《昭明文选》、《后汉书》、《左传》、《红与黑》、《巴黎圣母院》等等,他看这些书都看入迷了,经常看到深夜十二点仍爱不释手……
肖亮除了揭他父亲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之外,再扣上几顶帽子,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揭发材料,怪不得这张大字报的浆糊未干,人家便在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批语,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我看着肖亮的大字报以及一些同学在上面的批语,心里如同五味瓶被打翻一般甚不是滋味,真是怎么搞的,肖亮并不是一个笨伯,竟愚蠢地写出如此“揭发”大字报,其实,这样的大字报不如干脆不写,保持沉默总比写这不伦不类的大字报要强些。如今,他的大字报成了众矢之的,他陷入于比先前更被动的境地。我很想马上就去找他谈一谈,可是,这阵子上哪儿去找他呢?他贴出大字报之后,大概人就像土拨鼠一样躲进哪个地洞里去了,连个影子也不见。
当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越烧越旺之际,七月下旬省委常委研究点名问题时,第一个替罪羊就是死老虎倪滨。倪滨何许人也?他系省委党校副校长,是个“西多第二”,从反右斗争起,每次政治运动他至少也要获得个“安慰奖”,因此,这次文革运动来了,他免不了首当其冲。由于许多常委认为省文化局的问题也很严重,尽管马为同省文化局局长、党组书记翁秉锟的关系不错,但是,在利益权衡之下,他还是同意也点了翁秉锟的名。于是,宣传机器马上开动了,《闽江日报》用整版的篇幅批判倪滨、翁秉锟的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将他俩当作我省的“三家村”加以炮轰。
在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马为在大会、小会上没有做系统发言,他就自己对这场运动的认识不清、领导不力等错误,向毛主席写了一封检查信。毛泽东主席在信上批道:不是相当严重,而且极端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意识,不是没有改造好,而是根本没有得到改造,否则,下面所犯错误就无法解释了。
其实,对于这场文化大革命,不要说下面的学生娃娃瞎闹闹,就连马为这样的高级领导干部也感到迷惑不解,自然,他对运动也就领导不力了。由于在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他遭到了毛主席的严厉批评,尽管他接受不了这番斥责,但是,他又不敢抗拒主席的个人意志,连想也不敢想自己会比主席更高明、更正确,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对于主席的绝对信任和服从,既然主席这么语重心长地批评他,他就认为自己一定是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
马为从北京开会回来后,为了表示痛改前非,跟上形势,也提出了“炮打司令部”的口号,不过,其所指的“司令部”乃系厅局院“司令部”,说什么限定三天内要轰起来,不然,省委就要派人去点火云云。他还强调推行北京万人辩论会的经验,亲自到闽江大学搞试点。
另一方面,马为又准备拿省委宣传部部长王道燃开刀,早在五月份,马为就暗自布置他所信任的部属、F市市委第二书记曾涛搜集关于王道燃的材料,对他说:“许敏[笔者注──即马为的夫人,省教育厅厅长]做的好些事是王道燃的主意,许敏是反对的。”“这个运动主要搞宣传部和党校,王道燃是重点,这个人很坏,一定要打下去,不要转移目标。王道燃想转移到许敏的身上,问题是在王道燃身上。”
27日,省委在省人民体育场召开了“炮轰宣传教育界万人大会”,我们学校出动了几百人,我们班也摊到了20名名额,其中也有我一人。
那天晚上,省人民体育场灯火通明,广阔的运动场成了一片汹涌澎湃的人头大海。省委书记处候补书记、副省长廖生灵出席了今天的万人大会。
他在会上发表讲话说:“今天晚上召开这个大会是根据马为同志建议的,省委认为这个建议是正确的、适时的,现在炮轰宣传部和教育厅的时机、条件已经成熟了,我们要万炮齐轰宣传部和教育厅。”
起先,大会是按照马为同志编排的计算机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些宣传部、教育厅的代表、前线红卫兵的代表、以及各地区的代表一个接一个地揭发、批判发言,其口径一致,火箭炮、加农炮、榴弹炮、AM-23机炮、马克沁式重机枪、九二式重机枪……所有的武器都对准宣传部王道燃、教育厅副厅长侯毅开火,似乎王道燃就是我省文艺黑线的总根子,侯毅就是我省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总根子。
会议约莫开了一大半,大会主持人宣布下面由鹭门八中俞岚同学发言。这当儿,一个中等身材、身穿草绿色军装、剪短发的女孩子登上讲坛,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一改故辙,大相径庭地道:“同志们,我是代表鹭门八中全体革命师生在这个讲坛上讲话的,我怀着满腔的愤怒心情向你们揭露省委、鹭门市委是如何阻挠我们来省城揪许敏的革命行动。”
此时此刻,台下起了巨大的骚动,如若一阵狂风吹过江面一般,下面的群众显然被俞岚的话所震惊,一个个竖起了耳朵谛听着俞岚的发言。
这是从俞岚的角度陈述的事情经过:
6月初,鹭门八中师生写出许多大字报,揭发许敏在八中社教时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校支书兼校长沈秋阳翻案的问题,并强烈要求省委立即将许敏调回八中交给学生批判斗争。
可是,省委和鹭门市委对鹭八中师生的要求不予理会。8月12日,鹭八中师生便集队前往市委,同市委第一书记宋哲等人展开了面对面的辩论斗争。
鹭八中校文革筹委会主任俞岚质问宋哲说:“宋书记,你对我们八中的革命行动是支持还是反对?”
“同学们的革命热情是很好的,是应该加以肯定的。”宋哲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们要求直接打电话到省城,把我们的要求传达给省委。”俞岚又提出要求道。
在场的市文化革命办公室主任郭明插上嘴说:“现在打去没人接。”
可是,学生们显然不相信这一谎言。同时,市委里的工作人员也有人支持学生们的行动,戳穿了这一谎言,结果,电话被挂通了。
省委接电话的是省委秘书长李少影,俞岚向他做了一番陈述之后说:“我们鹭八中全体革命师生希望你能够把省委对我们的要求的讨论结果尽快告诉我们!”
“嗯,好的,一有结果,我马上会告诉你们的。”李少影在电话里答应道。
当晚,李少影即打来电话代表省委答复说:“一、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二、省教育厅也在搞文化革命,许敏在自我检查、自我革命,现在不便去鹭门;三、你们可以继续揭发,然后将材料送市、省委。”
当然,鹭八中学生对省委的这番答复是不满意的,俞岚当即表示道:“我们鹭八中师生要求保留我们的意见,请省委再作考虑。”
鹭八中学生连夜又将宋哲叫到学校来,再次向他提出把许敏揪回鹭八中批斗的要求。
接连几天,鹭八中学生没有得到省、市委关于把许敏揪回八中批斗的任何答复,许多师生就提出说:“既然省、市委不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不把许敏送来,那么,我们就到省委去要人。”
17日下午,鹭八中学生二请宋哲来校,他在学生们的强烈要求下,勉强说:“你们一定要去的话,去几个就行。”他想了想,又对俞岚等人道,“你们现在只是筹委,无权决定去省城的问题。”
18日,省委第二书记方俞平委托其秘书打电话给已撤离八中、正在集中学习的原八中工作队队长胡鹏说:“一、省委支持八中革命师生的革命行动;二、希望工作队去动员说服八中革命师生不要去省委,省委已经在研究教育厅许敏的问题。”
19日,已成为八中校文革主任的俞岚在全市万人大会上发言,她慷慨激昂地道:“我们鹭八中全体革命师生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把许敏揪回学校批判斗争!”
她的发言获得了全场响雷般的疯狂掌声,又是支持,又是声援,整个鹭门地区闹翻了天。
就在这天中午,宋哲又驱车来到八中,他通知俞岚等人说:“省委欢迎你们去,什么时候去,什么派车。”
23日,鹭八中校文革决定24日早上7时半动身去省城,并通知市委将车辆准备好。
就在这天晚上8时左右,方俞平、廖生灵驱车来到了鹭门,叫市委第二书记郑汉钦找来工作队队长胡鹏去见他们。当时,俞岚与另一位校文革成员正好也在场,便一道跟了去。
方俞平表示支持八中师生的革命行动,对于去省城揪许敏之事,他说:“由于车辆紧张,要乘汽车鹭门没那么多车,需要向鲤城调车,要乘火车还要向南昌铁路局打电话增挂车厢,建议你们是不是迟几天再去呀?”
廖生灵也道:“或者你们不要去,过几天把许敏送来。”
谈话结束后,方俞平又打电话给胡鹏说:“许敏这二天病得厉害,还吐血,希望你能够帮助说服学生不要去省城……”
可是,鹭八中学生们认为这些都是省、市委的阴谋,仍然决定次日出发。由于鹭八中学生同市委交涉车辆未果,就决定步行去省城,俞岚把这一决定打电话告诉给省、市委,方俞平也只好说:“那你们要走就走吧。”
凌晨3时正,鹭八中三百名师生代表打着一面鹭八中的红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方俞平、廖生灵、宋哲、郑汉钦、郭明等省、市委负责同志站在街道旁默默地看着鹭八中的队伍走过,以后,方俞平对宋哲、郑汉钦道:“你们设法派几辆车子送他们上路吧。”
于是,郭明打电话给市交通局,要立即派汽车去送。
4时半左右,后面赶来了两辆卡车,要同学们上车。一来,同学们对市委阻挠上省城非常气愤;二来,两部卡车怎么坐三百人呢?所以拒绝上车。他们又走了三公里左右,从市区又赶来五部公共汽车、一部长途汽车和一部加油车。
见此情景,同学们愤慨万分,纷纷质问说:“你们说市区没车,要从鲤城调车,为什么现在又有车?”
“鹭门是个岛,同外地的公路就这么一条,我们沿途没有看到从鲤城调回一辆车过来,而都是很快就从市区开出来,这不是说明市里有车故意不派么?”
司机告诉同学们说:“22日,市委是有打电话给交通局,要他们准备十部车,而23日又突然打电话说不要了。24日四时又打电话说,要立即出车。”
同学们听罢,个个都像青蛙上蒸笼一样气鼓气胀,俱表示道:“除非市委说明情况,否则,我们决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上车。”
鹭八中师生继续步行了50余华里,车队也跟着队伍来到天马。沿途,兄弟学校的师生热烈欢迎鹭八中师生们,并建议同学们乘车,早日到达省城投入战斗。经同学们讨论,及交通局长说明情况后,下午5时鹭八中师生才登车,于次日下午抵达省城。
俞岚继续慷慨陈词道:“26日下午三时半,马为同志作讲解十六条的报告,第一次正式提出炮轰宣传部和教育厅的口号,说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26日晚,各地区宣传部、教育局以及各大专院校突然接到省委的加急电话,要他们马上选出代表,立即前往省城来参加‘炮轰宣传教育界万人大会’,不少地区的代表没有带任何揭发材料,匆匆地赶到省城,有的刚刚下车,有的还在途中,请问,这个万人大会开得如此仓促,难道真的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我们不禁还要发问,既然省、市委表示支持我们鹭八中的革命行动,为何长期以来对我们揪许敏回校批判斗争要百般阻挠呢?为什么在坐车问题上态度变化无常,一会儿说有车,一会儿说没车呢?为什么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要在我们到省城揪许敏时,急急忙忙地召开这个万人大会呢?难道这些问题不值得发人深思么?……”
鹭八中俞岚的发言赢得了场上的一阵热烈掌声,陈炳义、王钟惠、林文武、陈东、叶思声、我等都拼命地拍手击掌,以示支持,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鼓掌,有的人则如佛像一般保持沉默着。
这时候,台上的那些大会组织者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子,大约,他们还不想让其他的卫星也脱离地球的轨道,飞往河外星系去,因此,决定竭力维持现状,仍按原来的会议程序继续开下去。
下一个发言者是F市教育局的代表,他的发言口径还是上面定的调子,依旧把矛头指向侯毅和笼统指向省教育厅,而对于教育厅的第一把手许敏连一根毫毛也不敢触动。
就在他仍在发言之际,忽然间,场上又起了一阵骚动,我也伸长颈脖四处张望着,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我望见从运动场外面开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队头的一面战旗在迎风飘扬着。当这支队伍渐渐走近时,我看见那面红色的队旗上写着“新侨大学革命造反兵团”的字样,这些男女大学生们迈着急急的杂乱的脚步沿着跑道开进田径场,他们风尘仆仆,斗志昂扬。会场上,有部分人为他们的到来,报以一阵掌声,只见他们秩序井然地在田径场边上的空地上站住了脚。
当那位市教育局代表的发言刚结束,我们远远望见主席台的出入口处发生了一场纠纷,那些大会组织者和一小伙不知什么人正在争执不休,似乎还吵得好激烈,连扩音器里也传来了吵架声,不过,我们是听不见到底为何争吵的。台上乱了,自然台下也跟着乱轰轰起来,有的人翘首瞻望,有的人高声议论着。
这阵子,那个省委候补书记廖生灵也站起来,走过去进行调解,大约是因为他调解有方,争吵声渐渐平息下来。
此时此刻,我们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子大踏步地走上了讲坛,他头戴一顶军帽,身穿褪色的旧军装,把袖筒卷得高高的,左臂上戴着一面红袖章,他一手抓住麦克风话筒,铿铿锵锵地道:“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我们是新侨大学革命造反兵团的战士,刚刚我们一路风尘地下了火车,就直接赶到这个会场来。我们要求在今晚的大会上讲话,但是,那些大会的操纵者们却无理地阻挠我们发言,说什么今晚的大会没有安排我们发言,不能打乱会议的程序云云。这是什么屁话,我们为什么不能发言?为什么要剥夺我们发言的权利?‘四大’自由是毛主席赋予我们的权利,是任何人也剥夺不了的!”
台下新侨大学革命造反兵团战士,以及鹭八中、鹭门大学等学校的学生们起劲地为他的发言喝彩鼓掌。接着,他又操着一口华侨腔调的普通话继续说下去,“我们学校是昨天夜里才接到省里的开会通知的,我们新侨大学革命造反兵团全体战士一致认为,省委如此匆匆忙忙召开这个所谓炮轰宣传教育界万人大会,完全是一个大骗局、大阴谋,必须予以戳穿。众所周知,‘炮打司令部’是我们伟大领袖、伟大统帅毛主席向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发出的战斗号召,马为同志也去北京参加了八届十一中全会,自然他是知道毛主席写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可是,他回来之后究竟又干了什么呢?确实,他也在到处鼓动人们炮轰、炮打,又是这个校党委烂了,又是那个院党委烂了,然而,烂来烂去总烂不到他和他的老婆的头上去。今晚,他又在这个体育场召开全省性的所谓炮轰宣传教育界万人大会,也许,这个宣传部、教育厅是真该炮轰的,但是,我们又不能不问,难道说这个宣传部、教育厅就是我们省的‘司令部’么?难道说王道燃就是我省黑线的总根子么?难道说‘炮轰司令部’就是这样炮轰的么?
“我们认为,今晚的万人大会是省委想转移目标、扰乱视线的大阴谋,要坚决加以揭露,我们呼吁一切革命同志行动起来,把今晚的大会开成一个揭发、批判、炮轰省委的大会,现在是‘炮打司令部’、‘炮打省委’的时候了,我们要坚决揪出省委里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掀起我省文化大革命的新高潮……”
这个新侨大学大学生的言辞尖锐、犀利的发言,如一道闪电撕裂天空、一道霹雳震撼大地,博得得了场上部分同观点的群众的狂热掌声,同时,会场上也起了一阵聒噪。那些大会组织者显然有点晕头昏脑,不知所措,为今晚大会的多事而大伤脑筋。
就在这个时候,底下又有一小群穿军装、理平头的小青年冲上主席台,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动在讲坛上,我仔细盯望,那不就是我们学校的吕克强么?吕克强的嘴巴凑近话筒高声道:“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我代表前线红卫兵总部在这里讲几句话,刚才那个新大的狗崽子放了一通狗屁,他散布的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右派言论。那个狗崽子声称今晚的万人大会是省委的‘大阴谋’,我看他是说错了一个字,居然把大阳谋说成‘大阴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可是,那个新大的狗崽子连这起码的知识也不懂得,将这会场上的成千上万的革命群众都视同阿斗,好像大家全上了省委的骗局圈套,惟独他这活宝是‘先知先觉’,真他妈的混蛋!这个狗崽子竟然怀疑起我们伟大的党,怀疑起省委来,甚至,还丧心病狂地叫嚣要‘炮打省委’,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的省委是无产阶级的战斗司令部,怎么可以随便炮打、炮轰呀?那些新大的狗崽子们打着‘造反有理’的旗号,妄图造无产阶级的反,造无产阶级专政的反,我们就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们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
当吕克强的话音刚落,会场上的前线红卫兵一派人疯狂地为他鼓掌喝彩,当然,也有人是喝倒彩的,恰似古代打仗时两军对擂在互相谩骂着,会场顿时大哗。
这会儿,另一个新侨大学的大学生又闯上讲坛,当他对着麦克风话筒刚说了一声“同志们”,话筒就被吕克强一把夺走,吕克强对着话筒高声嚷嚷道:“同志们,这里是无产阶级的讲坛,只许红五类子弟发言,不许黑七类狗崽子放毒,你要发言,得先报是什么成份,大家说对不对呀?”
“对,要先报成份再发言!”
“不许狗崽子在台上放狗屁!”
台下那些前线红卫兵们也发出了一阵狂呼嚣叫。
吕克强像一头帝企鹅一样趾高气昂,他手指着那新大学生逼问说:“喂,你报,你是什么成份?”
“你干吗抢我的话筒,为什么要剥夺我的发言权利?”那位穿短衬衣的新大学生争辩着,力图夺回麦克风话筒。
“不行,你要先报成份,才能发言。”吕克强双手护卫着话筒,大声地道。
“要报成份,狗杂种的,你有种的就报成份!”
“不报成份不能发言,狗崽子,你有鸡巴的胆量,就报你的成份!”
台下的前线红卫兵在又喊有又叫。
那位新大学生迟疑了一小会儿,他讷讷地说:“要报就报吧,我的家庭成份是华侨工商业者,我是革命的青年,是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的……”
可是,未等他说完,台上的几个前线红卫兵便用力地推搡着他,辱骂道:“他妈的,乌鸦也想上金銮殿,狗崽子,还不赶快滚下台去!”
“一──二──三──,狗崽子,快滚下台!”
“不许狗崽子发言!打倒黑七类狗崽子!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会场上爆发了一阵怒不可遏的吼声,伸出的一只只森林般的拳头简直可以把台上的那个新大学生的脑袋瓜砸得脑浆迸地。
而那位新大学生则在竭力反抗着,如若母鸡抱窝一般赖在台上一步也不肯走掉,嘴里仍在争辩着:“谁是狗崽子哟?我要求发言,我抗议你们对我的人身侮辱!”
这时,好些新侨大学革命造反兵团的大学生以及前线红卫兵总部一伙人纷纷冲上台去,两派学生集聚在讲坛周围展开了一场麦克风话筒争夺战和唇枪舌剑之战。骤然间,主席台成了黄河十八弯的大旋涡,场上也翻腾起汹涌波涛,到处都在歇斯底里般地乱喊乱叫着,会场陷入于极度的混乱之中。
大会的组织者们失去了对会议的控制能力,廖生灵大概也担心乱子会越捅越大,更难以收拾局面,他即叫那位大会主持人通过后面的另一个麦克风话筒宣布今晚大会就此结束,接着,索性把扩音器关闭掉了。
那些吃了豆腐渣子的愣家伙们如好斗的公鸡一般还在台上争吵不休,直至会场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双方才渐渐地休战。
今晚的万人大会就这样地草草收场。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几个同学议论开了:“天哪,万万也没想到今晚的万人大会竟开成这样,唉──”陈东摇头叹息着。
“这说明人民觉悟了,沉睡的睡狮开始苏醒了,长眠的火山终究要爆发的。通过今晚发生的事情,人们将不得不重新认真地进行思索,对省委的问题进行新的思考和认识。”我有些激动地大声说。
“是啊,马为要想保老婆是很被动的,既然要万炮齐轰教育厅,千万吨炮火却落到副厅长侯毅的头上,让他成了替死鬼,成了阿Q,而正厅长、党组书记、马为的老婆许敏依然逍遥自在地坐着小轿车,连一丁点事儿也没有,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自圆其说。古书上常说女人是祸水、是祸根,也许,许敏的问题也是马为的致命伤吧。”叶思声若有所思地道。
陈炳义兴奋地对我说:“李晟呀,看来,咱们以前写的那张大字报《让事实讲话》还是对的,事实证明我们是正确的。”
“对于咱们那张大字报,不瞒你说,前些时候,我的思想一度像振荡器一样产生了超高频振荡,对自己原先的看法是否正确产生怀疑,但是,通过今晚的大会,我算是拨开了障眼的树叶,恢复了自信心。”林文武也望着我,真诚地说。
“咱们是彼此彼此,前段时间我也处于彷徨之中,只是没说出口罢了。”我也以诚相待地说。
以后,我们上了大路,有车的同学就骑车子,没车的就乘公共汽车回去。我一边骑着自行车,人脑的神经元不断输出神经脉冲,思路沿着马路向远方铺张开去……
究竟许敏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是从头说起吧,早在6、7月间,鹭八中就发出呼吁书要求揪许敏回鹭门,清算她所谓包庇该校支部书记兼校长沈秋阳的问题,实际上,鹭八中的社教早就开展一年多了,许敏是后来才派去的,将问题的全盘责任都推卸在许敏的身上是不公正的。
到了8月初,鹭八中师生要揪许的要求发展到非常强烈的地步,许敏确实有些发了慌,她意识到她的头顶上空布满乌云,可怕的大雷雨即将来临。她一面叫人打电话到华东局,向华东局书记处书记卫老求救,另一方面又匆匆忙忙地召开教育厅党组会议,将她在鹭八中的情况立即反映给省委。
当省委书记处书记、省文革第一副组长刘棣昌听取了教育厅党组同志关于许敏问题的汇报后,他和省委秘书长、省文革办公室主任李少影连忙挂了个长途电话到北京。当时,马为书记正在北京开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他听罢刘、李两人的电话情况汇报后,因为他刚刚在全会上受了毛泽东主席的批评,显得心有余悸,但偏偏许敏又是他的夫人,使事情更复杂化了。他经过一番思虑后,表态说:“同意许敏去鹭门是上策,也可由鹭八中派代表来省城,让常委们去决定吧。当然哟,如果许敏要去也不能一个人去,应和鹭八中有关的人都一起去,把问题彻底搞透。”
刘、李两人听罢马为的电话指示后,不敢擅自主张,便去请示省委第二书记方俞平应该怎么办好,而方俞平则猛抽着雪笳烟,思索了一阵子之后,面露难色地道:“哎呀,这个板难拍呀,马为的这话可是深不见底的,你们也不是不了解马为这个人的脾气,他善弄玄虚,难以捉摸,何况,这又是他老婆许敏的事,搞不好,他要怪人的,要骂娘的,实在难办啊,我看这事还是让他自己去决定吧。”
以后,他们获悉马为即将搭机赶回省城,又听马为传话说许敏可以不去鹭门了,因此,他们就把这件事暂时搁在一边。
过几天,马为开完会从北京飞回来了,他还是那句话:“这事让常委们去决定。”
可是,谁的脑袋这么大呢?第一书记不做决定,何人又敢越俎代庖呢?只是小将们却不吃素,鹭八中师生们早就被省委和鹭门市委反反复复的态度激怒了,8月18日,他们决定要赴省城来揪许敏。
当天许敏得悉这一消息,她急得像热砖上的猫儿蹦蹦乱跳,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便急匆匆地跑到刘棣昌的家里,找到刘棣昌,哀求他说:“老刘啊,不得了啦,鹭八中要来揪我了,现在是最紧急的关头,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的忙呀!”
“好吧,我就去找方书记说说,看看应该怎么办。”刘棣昌点点头道。
19日上午,许敏又亲自挂长途电话给华东局卫老说:“卫老呀,我是许敏呀,鹭八中师生要来省城了,我准备给他们打死,在被打死前,我要求见您一面,向党做出最后的声明。”
卫老听罢她的话,不以为然地道:“你说什么呀?究竟谁要‘打死’你呢?你应该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呗,我看你还是要去鹭门一趟,别害怕得魂不附体的,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去见见群众、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这个──”她一时语塞,又恳求说,“总之,卫老,我请求先到华东局去一趟,让我能够见您一面,我有话要向党说。”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你有什么话现在就在话筒里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有些话在电话里不好说,还是让我去上海当面对您说吧,卫老。”她又一次苦苦哀求说。
“你不要来上海,要去就去鹭门,别见我的面,要见就见群众的面!”卫老也显得十分固执。
挂断电话之后,许敏沮丧极了,不过,她并未完全死心,仍一味按照自己的主意办事,她对人道:“我就是要去华东局,只要我到了华东局,就那我没办法了,难道还能把我赶回来?!”
当天下午,她背着省委,私下买了一张F市到上海的软卧车票,准备悄悄地偷跑到上海去。这天正好她的女秘书老俞也买了一张硬卧车票,要回邵县搞社教,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打算上火车后即跟老俞调换铺位,以防不测。
当卫老接了许敏的电话后,心中感到焦灼不安,便又挂了个电话给方俞平,告诉他说:“许学敏一定要去鹭门,你要出面做工作。叫她不要到华东局来,必须端正自己的思想,到群众运动中去接受教育。”
俗话说,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方俞平恰巧也得悉许敏瞒着省委要潜行上海一事,又接到卫老的电话,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即刻驱车到省交际处,把许敏找来在交际处的八角亭里谈话。
方俞平开门见山地问她说:“听说你买了今天的车票,准备晚上到上海去,有这回事么?”
“嗯,”许敏见此事已败露,干脆承认道,“我要到华东局去见卫老。”
“你要见卫老,可是卫老却不想见你的面,他今天特地打电话来要我告诉你,叫你一定要去鹭门,不要到华东局来。”方俞平犀利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直视着她,正色地说,“你身为省教育厅长兼党组书记,竟瞒着省委和组织,想偷偷跑到上海去,请问,你还有没有一点党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呀?你心目中还有没有省委和党组织呀?”
“我坚决不去鹭门,我去鹭门会被他们打死的,我宁可死在省城,死在党组织的面前,也不死在鹭门……”她高声嚷嚷着。
“你说什么呀?谁要打死你?难道鹭门是台湾、是火烧岛?难道鹭门就没有党组织吗?口口声声说‘死,死,死’,当真死到临头我看她就不想死了。”方俞平也激动得涨红着脸道,“告诉你吧,你即便不去鹭门,也不许去上海,我们省委不同意你去,华东局也不同意。”
“不,我的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今晚我非去上海不可。”她也执拗得像一头牛。
“我代表省委正告你,如果你要去上海,就开除你的党籍。”方俞平严厉地警告她说。
这场谈话陷入于僵局,方俞平深知许敏的脾气,她仗着自己在省里的显赫地位,什么人也不放在她的眼里,我行我素,因此,方俞平决定暂时把她留在省交际处里,不让她到外面去。
许敏如若一头母狮被关进了铁笼子,她怎能不暴跳如雷?眼看今晚去上海要泡汤了,她心里火烧火燎急得要命,便偷偷地打个电话给教育厅政治处丁处长,对他说:“是老丁吗,我是敏呀,我被扣在交际处里出不来了,请你速想办法来解围……”
丁处长接到电话后,就乘了一辆小车赶到省交际处,然而,交际处毕竟不是教育厅,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得又开车回去了。
为了使许敏的脑瓜开窍,方俞平派刘棣昌、廖生灵二位书记再做她的思想工作,他俩动员说服了她两夜,可是,许敏仍死活也不肯到鹭门去。
出于无奈,方俞平只得召开常委会,他提议说:“既然许敏不去鹭门,那么,鹭八中学生要来就让他们来吧,索性在省城解决问题,把那些原鹭八中工作队员也集中一起处理这个问题吧。”
那些省委常委们谁也拿她没办法,他们见方俞平提议让鹭八中学生来省城,纵然这不是一个上策,也可算是一个中策,便纷纷表示赞同,这样,常委会便做出了这一决定。
而许敏对方俞平把她关在交际处一事一直怀恨在心,她怒不可遏地打电话到华东局,控告说方俞平想整她,将她扣押起来(实际上她只在交际处呆了一个晚上)等等。接着,她又跑到F军区司令员叶浩明处告方俞平的状,要他出面讲话,阻止鹭八中师生来省城,但却遭到叶的拒绝。
叶浩明获悉常委会迁就许敏,做出了妥协的决定,他便把方俞平找去谈话,对方指出:“你们这样处理是不对的,华东局卫老主张许敏去鹭门,我们军区党委也赞成这主张,你们应该两头做工作。一头用十六条,做好鹭八中的工作,要摆事实、讲道理,许敏如有错误可以揭发批判,但要文斗,不要武斗;另一方面也要做好许敏的工作,动员她大胆地去鹭门,有错误就承认、做检查呗。”
方俞平如同三明治中间的馅子两面受夹,他挨了叶浩明的批评,又听说许敏到处擂鼓告他的状,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当即将许敏叫去谈话。
“听说你到处告我的状,其实,我把你留在交际处里,完全是为了你好呀。”方俞平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哼,你为我好,就不应该让我去鹭门,我去鹭门会被他们打死的。”她怀有怨恨地乜斜他一眼。
“你老说‘死,死,死’,谁要打死你呀?”
“我就是会被他们打死呗,呜呜呜──”她不禁地呜咽大哭起来。“你不了解情况,鹭八中的武斗很厉害,一百二十多个教师就被武斗达七十多人,听说有个教师还被他们活活打死了,还有一个干事在电影院看戏,他们以找人为名,叫出来就被抓走了,甚至连市委文革办的一个工作人员到鹭八中也受到围攻……”
“这些情况我也听说了一些,不过,你也应该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呗,要正确对待对待这场文化大革命。”方俞平此际的语气和缓了许多。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病得厉害,还吐过血咧,我去不了鹭门,我这么虚弱的身体怎么经得起他们七斗八斗呀?我若去鹭门,就会死的,真的,我会死的,呜呜呜──”她又失声断气地抽泣着,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嘴唇痛苦地颤动着。
方俞平看见她这副可怜相,顿时起了恻隐之心,对于社会上的有关鹭八中的种种传闻。他是将信将疑的,毕竟他同红卫兵小将们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担心许敏若去鹭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好交待,因此,他决定先亲赴鹭门一趟,一则弄清鹭门和八中的真实情况,二则想缓和一下鹭八中师生们的情绪,待做好他们的工作后,再让许敏去鹭门。
23日,方俞平偕廖生灵驱车赶到鹭门,可是,他俩来得太迟了。那些鹭八中师生们早就被省委和鹭门市委反复无常的态度激得不耐烦了,他们决定24日清晨动身赴省城。
23日夜,方、廖一抵鹭门,即找来原鹭八中工作队队长胡鹏以及鹭八中校文革几个负责人谈话,表示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另一方面,又劝说他们过几天再去省城,因为车辆紧张,需要联系车辆等事宜。廖生灵还建议说“或者你们不要去,过几天把许敏送来。”
然而,那些鹭八中学生们认为这又是在哄他们,固执地要按原计划行事,步行赴省城。24日凌晨3时,三百名鹭八中师生整队出发了,方俞平、廖生灵和鹭门市委一些领导同志在街道旁观看着鹭八中的队伍走过去,在这种情况下,鹭门市委才向市交通局临时调了几辆汽车,让同学们乘车赴省。以后,方、廖也驱车回去了。
为了要扭转这一被动局面,马为突然提出:“要高姿态,要高举革命红旗,把革命旗帜夺过来,争取主动,我主张立即召开万人大会,揭发批判全省宣传、教育界。”
这样,就召开了八?二七万人大会,谁知鹭八中以及一些学校的学生竟在这个大会上造了省委的反,一颗凝固汽油弹的爆炸导致一场灭顶之灾,我省文化大革命进入了炮轰省委的阶段,从此,省委瘫痪了,一场可怕的飓风扫荡着全省大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