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和你是在说小金的事吧?”小倩望着杏子远去的背影问。梦才点头。小倩叹了一口气说:“自从小金抓起来以后,她消瘦了好多,他们那才是真正的爱情,不像我——”她本想说“我们”,突然意识到这比喻的有问题,忙将后面的话吞到了肚子里,但脸皮不与大脑配合,羞红的信息已在脸上透露。为了掩饰自己窘尬,她问:“哥,你今天又喝不少酒吧?”
梦才老实承认:“喝了一瓶,不过今天喝的时间长,没有醉,上午去公社打听小金他们的消息,遇到骑兵排孙排长,他非拉住我去喝酒……”
“什么?——孙排长?是不是来抓小鲁他们的那个骑兵排长?” 小倩问——梦才点头说是——“奇怪,那天你们不是还脸红脖子粗的要互相拼命,怎么今天又跑到一起喝酒了?我真弄不懂。” 小倩惊异的摇头。
梦才不屑的看了她一眼:“男的谁会记那些小仇。”接着把他把和骑兵排长在林里镇相遇并被拉去喝酒过程说了。小倩听了一会不感兴趣,打断道:“你是准备上山吧?别去了,你有好几天没来我们家,姑姑刚才还在替你担心呢,你自己去和她说说你的情况。”看了一眼天空,“啊,已经开始飘雪花了,快进去吧。”她将他推进了园子,又将他向屋子推去。
张老师闻声出来,笑道:“还要人推才肯进来?——走路怎么摇摇晃晃的?”
“他又喝酒了。” 小倩向姑母告状。
“我又没喝醉。” 梦才斜眼看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我这几天怎么没送你去上学?”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引得姑侄俩哈哈大笑。
小倩忍住笑道:“我到要问你,这几天为什么不送我上学?”
梦才醒悟,说:“我想起来了,是你叫我不要送,说元旦以后学校就不上课了——今年寒假怎么放的这么早?”
“学校想放呗,现在教书有罪,学习无用,学校早早放假,学生快活,老师也快活,反正现在对文化要求不高,只要识几个字,会写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看的懂老人家红宝书就行。” 小倩快嘴快舌的说。
但她立刻挨姑母骂了,张老师道:“在外面可不准说这种话,现在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风头上,说这种话正好被人抓个现行。”
小倩嘟起了嘴:“这也不是我说的,是我们数学老师上课时候讲的,上学期他教课还一身劲,说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制度,要我们好好学,可现在完全泄气了,经常课才讲了十分钟不到就让我们自习,他自己却先走人了。”
张老师道:“现在确实有些让人摸不到头脑,报纸上一会搬出一本小学生批判老师的日记,一会又弄出一件因为学习老师逼死学生的事件……给人的感觉好像认真教书的老师便是要搞复辟,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张老师提到的小学生日记便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黄帅日记”,原本只是一个小女生对班主任老师的私下抱怨,不知怎么的被那些成人“革命家”一摆弄就变成了反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重大事件。从那本日记开始,教育界的反潮流便风起云涌,中国的小孩子忽然政治上都变得成熟的不得了,以至于从北京到罗马有几条道路这个考试题中都看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为什么不是罗马到北京而是北京到罗马?分明是宠洋媚外吗!——报纸电台对孩子的这种政治敏感性大加赞赏,于是更多的反潮流小战士涌现出来。现在只要那个老师再敢抓一下课堂纪律或者督促大家学习,必立刻激起反潮流小战士围而攻之:又想恢复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也罢也罢,你们不愿意学,老子也懒得教——许多老师于是对学生采取了这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中国的教育又一次进入到文革初始的那种混沌状态。
张老师又深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如何,多学点文化总不是坏事——你们看杏子,本来小学都没有上完,可通过自学现在连高中的课程都念完了,一个不学习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我们国家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
小倩道:“听说杏子的爸爸原来也是教师……”
张老师说:“是的,杏子的爸爸是解放前的老师范生,原来在你们清河中学当语文老师,后来因为出身地主被退职返乡参加生产队劳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病故,当时杏子妈可真够难的,一个妇女带四个孩子,最大的德辉当时也才七岁,能全部活下来真不容易。”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梦才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他睡着了。
“刚才还赖皮说没喝醉呢,等醒了再和他算帐。” 小倩看了他一眼说。
张老师从里屋拿了一件棉毯给他盖上,笑道:“比上次好多了,这次只睡觉不撒酒风。”
等梦才醒来时已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少不得又受到小倩一顿“修理”。在饭桌上,张老师问起小鲁他们的情况,梦才叹气道:“判几年刑看来是跑不掉了,县政法委和公安局都主张严判,但知青办不同意,我和夫子都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人,帮不了他们的忙,王书记虽然也同情他们,可是他人太谨慎,多一点话都不肯讲,听说再过半个多月案子就要判了,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张老师想了一下说:“你和夫子确实不好办,最好还是把他们的父母喊来,人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把孩子送到农村来接受再教育,可现在弄成这样,作为地方政府是有责任的。”
“对了,我怎么把他们的父母给忘了,” 梦才拍了一下脑袋,“我这就找夫子商量给他们父母去信的事。”说完他连蹦带跳的向学校方向跑去。
夫子已经上床,梦才将从骑兵排长那里听来的情况和他说了,又将把小鲁他们父母喊来这个主意拿出来和他商量。夫子沉吟了片刻说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他们父母都有些年纪,即使言语冲撞,县里拿他们也不能怎么的。梦才说自己文笔不好,叫夫子捉刀起个稿,然后再由他抄写,如果有人问就说是自己写的。夫子道:“这又何必呢?信都我来写吧,明天你拿到县里去寄——大队或公社与外面来往的信件比较少,一下子寄出四封到芜湖的信容易让人发现,被扣下来就不好办了。”他随即起床穿衣下地写信。
第二天一清早,梦才拿着夫子写的四封加急信到县城发了。寄完信,他顺路去知青办打探消息,但接待他的工作人员摆出了一副无可奉告的冷面孔。
梦才从知青办公室出来,灰心丧气的走在大街上,忽然有一个中年男子从后面上来拍他肩膀道:“小伙子,你是乌石知青吧?” 梦才点头说是。中年男子说:“我姓曲,也在那里工作。”他指了一下知青办,“你们知青组那几个人的案子大概这个月底可能会判下来,目前县委在如何定性上分歧较大,你最好回去叫你们大队写一个情况说明,我给你递上去。现在这里听到的全是公安局的一面之词,对他们非常不利。”
梦才感激的说:“多亏您指点,否则……”那人笑了笑说:“没有什么,不平的事总会有人管的,好,小伙子,再见。”说完他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梦才感慨的想: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回到乌石,梦才直接去找王书记,王书记注意的听着他从县里带来的信息,不过当梦才说到希望大队能为这次事件出一个情况说明时,王书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如果县公安局有要求,我们可以出这方面材料,但现在我们主动写了恐怕不好。”
梦才急了:“我只要您实事求是的写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要您包庇他们,再说让我们大队出材料的是知青办,也是上级领导机构。”
王书记犹豫了一会,到隔壁房间让许会计写了那天事情的经过,写的非常简单,而且语言含糊,但梦才仍然满心喜悦,他终于为正在受苦受难的同伴做了一件好事。拿了信去学校,见夫子正在收拾行李,一问,原来他明天准备回上海探亲。梦才将去县城的情况说了,又把大队出的情况说明给夫子看。夫子仔细的看过以后说:“这一段写的不好:‘十二月十六日,知青鲁国强马胜芳金平国李俊生四人因为对招工问题不满,找我大队民兵营长陈德军质问,由于态度不够冷静,双方发生冲突,知青将配发陈德军的手枪缴械并将他拘押’,这样写不但没有写清事件发生的原因,好像还有一种小鲁他们故意上门寻事意味在里面。”他沉思了一会说:“如果这样改:‘十二月十六日,知青鲁国强马胜芳金平国李俊生四人因为对我大队民兵营长陈德军将招工指标私自处理不满,找陈德军理论,由于双方态度不够冷静,导致冲突,在殴斗中,陈德军取出配发的手枪试图还击,被知青缴械并将他拘押’,你看是不是好些?”
梦才拍案叫绝:“高,实在是高,真不愧是夫子,一下子就改到点子上了。”
夫子被夸的有点自得,说:“既然老弟这么满意,那我把这些话写上去。”抓过一支笔改了起来。
梦才将改过的情况说明看了一遍,说:“我马上去大队叫他们按这上面的话重开一份。”
夫子笑了笑说:“他们是不会重开的,王书记是个极精明的人,他能开出这个证明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这样吧,我把改的这页照着原来的笔迹重写一下,第二页有大队公章,就不动了。”他找出了一张相同的信纸写起来,不一会拿给梦才,说:“你看一下,和原来的字迹一不一样?”
梦才仔细的看了看,说:“一样,夫子,你真神了,连标点符号都写的一模一样。”
夫子苦笑了一下说:“你明天一早就去县城把这份证明给递上去,免得王书记后悔又要回去。还有,这篡改的事就你知我知,不要再和第三个人说了。”
梦才连连说是。夫子有些内疚的说:“小鲁他们多亏有了你,我年纪大些,出身又不好,不敢轻举妄动,这事只能有你出面办了。”说这话时,他声音都有些嘶哑,梦才忙劝他不要这么说。他们一起又商量了一下明天到县城怎么活动的细节。
第二天,梦才和夫子在县城车站分手之后便去了知青办,找到了前一天叫他回大队开证明的那个中年人。原来这个人是知青办的副主任,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梦才将证明材料交给了他,又将事情发展的整个过程和他谈了。当梦才离开知青办准备回乌石的时候,却在县政府门前意外地遇到了清河的李莎。他们的相遇的情景非常窘尬,两人竟然都红了脸。还是梦才先打破了沉默说:“你也是为小鲁他们的事吧?” 李莎点头。梦才内心一阵感动,这时已是中午,他邀她去旁边一家小饭店吃饭。李莎犹豫了一下跟他去了。俩人在吃饭时谈到小鲁他们的案子,李莎说她是在一个多星期前才知道这件事的,回去问小赵,她居然不知道,原来这糊涂虫和小鲁闹了别扭,有半个月没有往来了。
“知道小鲁被抓的事,小赵几乎哭晕了过去。” 李莎说:“她说如果小鲁被判了死刑她也不活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太可怜了,我本来准备回去探亲,也不能回了。县里面我正好认识几个人,便来帮他们疏通一下。”
“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宽大处理?” 梦才问。
“县委书记和县革委会主任都没有问题,县政法委书记原来不同意,后来被我说的有些松动了,只有公安局局长比较难办,他坚持要严惩小鲁他们。”
梦才惊讶:“这些领导你都认识?”
李莎说:“两个月前在县城办党员整风学习班时候认识的。”
梦才用带点嘲笑的口气说:“你真不简单,下放才两年就入了党。”
李莎脸开始泛红。梦才后悔不该说这句话,因为知青中流传着“卖身入党”的传言,想必她也听说过。他将话题岔开,问:“我马上回去,你和不和我一道走?”
李莎道:“我还要为小鲁他们跑几天。”
梦才感激的说:“真难为你了——那你注意点,不要碰到三肥他们。”
“谢谢,我一定注意。” 李莎真心实意地感谢。
“真是一位热心的好女孩。” 梦才坐在回去的汽车上还在想着李莎,他回想着上一次他们在黑树林谈话的情景,觉得非常对不起她,但他能怎么办呢?他还什么都没做,那个小妖精已经开始难受了。想到那泪水涟连的凄楚眼光,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可是一朵更不能伤害的脆弱之花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