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岚岭回来时才十点多钟,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梦才决定先巡视一下山林再回宿舍。他沿着一条阴暗狭窄的河谷前行,来到了一个平坦开阔,长着厚厚草甸的小盆地,和其它地方一样,这里还没有走出冬天的阴霾,满目枯黄。但在盆地的南面,在靠近万头冢的一个山坳里却是绿草茵茵一片,不知什么原因,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过去,周围乡村的放牛娃把那个山坳当作他们的冬季牧场,可是自从去年周文斌在此处被执刑以后,这里就成了不祥之地,再也难见人影了。梦才走到这个地方总是绕道而行。像以往一样,今天他只是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便拐进了另一个山谷。
这条山谷通往一座名叫老矿坑的废弃矿场,五十年代末曾在这里开采过铁矿,但据说由于品位比较低,后来放弃了。矿场的周围有几小片属于乌石大队的杉树林,因为路途较远,梦才只偶尔去那里瞧瞧。
天空下起了小雨,当他走了三里多路到达矿场时,他的头发都有点湿了。他站在一棵有着茂密枝叶的阔叶柳下面,用审视的眼光注视着荒凉的矿场:这个大跃进年代曾经那么红火的地方现在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了,塌陷的矿坑和倒塌的工棚已经被齐腰深的荒草淹没,附近一座土制小炼铁炉只剩下半截灰黑的烟筒,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他摇了摇头回身刚要走,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块地方感觉怪怪的,他想起来了:那里原来有一小片树林,可现在那里却空荡荡的。他跑了过去,看到了几十棵碗口粗的树桩,这些树木刚刚被盗伐不久,因为旁边留下的碎木犀还是新鲜的。
梦才两眼一阵发黑,他看山两年了,还从没有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件,怎么办呢?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急又有什么用?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他骂自己道——现在只有想办法抓到盗伐者才能向大队交代。
他开始仔细检查地面,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突然他看见了车轱辘印,啊,许多条,板车的轱辘印,显然这是盗伐者留下的。他又惊又喜,现在问题终于解决了,只要顺着这些车辙寻找就一定能找到被盗树木和盗伐者。纷乱而密集的车辙沿着一条已经看不太清的小路向西南方向而去,他沿着车辙向前摸去,走了大约两里多路,小路汇入到一条砂石铺就的机耕大道,板车轱辘印在这里变的模糊不清了,他有些沮丧。机耕道往南通向牛头山大队——这是他们公社一个比较小的大队,人口大约只有乌石大队的三分之一,地域也比较偏僻,一年前知青小组的几个人曾经跟着一队老队长的儿子祖富去过那里。他们是到那里的一个麻风病村看稀奇去的。麻风病村里的居民因病致残的躯体和可怕的面容给梦才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踌躇了片刻,梦才沿着机耕道向牛头山方向走去,又走了大约一里多路,遇到了一个三岔口,往左有一条泥泞小道通向一个叫乌头的小山村。现在板车车辙又看见了,它清晰的出现在通向乌头的小道上,他没有多思索就向小山村走去。乌头是属于他们乌石大队的最偏远的一个小村庄,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是乌石大队经济状况非常差的一个生产队,这里的屋子和乌石城的不一样,大部分是土坯草房。
大约正值上工时候,劳力都还在田里,村子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行人,街道上只有几个在玩泥巴的幼儿,当梦才走进村庄时,他们都停下游戏,用怯生生的目光盯着这位从未谋面的不速之客,另有几个老太婆在门缝里鬼鬼祟祟的监视他的行踪。梦才忍受着这些目光,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村中穿行,就像一个路过村庄的行人,可是他的眼睛却在搜寻着一切可疑迹象。令人失望的是,板车轱辘印在村中道路的泥泞中已无法看清,而其它可疑迹象也没有发现,现在他已经走到村子的尽头了,只剩下最后一户人家,正要走过——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这户人家门前堆放着一大堆杉树枝叶;“啊,找到了盗伐者!”他心里一阵狂喜。再看这住屋,似曾相识,忽然想起以前曾经和这户人家打过交道。那还是前年夏天,他曾为这家人放养的耕牛啃了山上的树苗而找到这里,他记得这户人家有三个儿子,非常不讲理,如果当时不是这村的生产队长在场,他肯定要挨这三兄弟一顿痛打。
梦才警惕起来,他仔细的观察了屋内情况,屋门从外面反锁着,显然里面没有人;他又向周围看了看,见没有一个人影,这才小心的转到屋子后院,隔墙向里看,只见墙根下整齐的码放着数十根原木,上面盖着一层稻草作掩护。梦才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小心翼翼的溜出村庄,便飞也似的奔回了乌石城。
王书记、小丁和陈德军都在队部,当梦才气喘吁吁闯进办公室时,让他们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浑身都湿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丁问。
梦才喘着气把林木被盗伐和他发现盗伐人的经过说了一遍。当他说完之后,陈德军阴沉着脸说:“山你是怎么看的?即使抓到砍树的人你的责任也推脱不掉。”
梦才大怒,刚要开口,王书记制止道:“都不要说了,现在先不要追究谁的责任,德军,你赶快组织民兵,跟着小张,把人和木头都弄到大队来。”小丁也说:“这是一起严重的破坏集体财产的事件,首先一定不能让破坏分子跑掉。”
陈德军和梦才都不好再说什么。一会儿民兵队伍就集合好了,在梦才引导下向乌头扑去,傍晚的时候,盗伐树木的三兄弟和被盗的杉木都被带回乌石。
梦才自以为已将功补过,对陈德军中午所说的话已不放心上。但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小李神秘兮兮的把他叫到一旁问:“你知不知道?” 梦才莫名其妙:“知道什么?”小李便把刚从队部听到的大队解除了他护林员的职务,改由小马担任,他被派去修水库的消息说了。
梦才勃然大怒:“这全是陈德军狗日的干的好事!”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这一天他早就预计会来到,只是没有想到以这种方式。德军是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手的人,他现在在乌石已经没有其它障碍,一定会全力以赴对付自己——“等着吧,狗东西!我准备奉陪到底!” 梦才在心底里喊道,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晚饭后,小丁把梦才喊到屋后的打谷场,向他宣布了大队的决定。果然不出梦才所料,全是陈德军这狗日的一手做成的——当把那三兄弟押回乌石之后,陈德军便找到王书记和小丁,说这次一定要处理梦才。王书记沉默不语,小丁刚为梦才辩解两句,德军便暴躁起来,小丁见状不好再说什么;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由小马代替梦才当护林员,梦才去水库工地。
“王书记不说话,我刚上来的不好说的太多,你也知道德军脾气,说什么就要干什么,他在县里和公社都有人,王书记都让他三分。” 小丁语带抱歉的说,又道:“所以我一直劝你要想办法和他搞好关系,否则,你在这里将非常困难。”
小丁说的是实情,但是梦才主意已定,他是决不准备向这只兀鹰低头的!
第二天张老师也知道了解除梦才护林员的职务这件事情,她要去找德军,被梦才制止了。
“没有用处,他对我恨之入骨。” 梦才说。
“他毕竟还喊我姨妈,我找找他也许会有点用……”
“不,” 梦才坚决的说:“您千万别去求他,即使您求他改变了决定,我也不会接受的。”
张老师不吱声了,她开始流泪。梦才不忍心再说负气的话,他语气温和的劝道:“我下放农村都四年了,一直也没有干多少体力活,现在该是去锻炼锻炼的时候了。姑妈,你看我现在身强力壮,什么重活干不了?”他举起臂膀显示自己的肌肉。
张老师笑了,擦去眼睛上的泪花道:“什么身强力壮?只不过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还那么瘦——唉,跟你们姑父一样,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梦才被这个比喻逗乐了,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张老师:“小倩还不知道我去水库的事吧?”
“她在外面,怎么会知道呢?”
“我走了小倩上学怎么办呢?——这样吧,我叫我们组里其他人帮接送一下。”
“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小倩他们学校刚刚毕业了一届学生,正好空出了一批宿舍,她以后可以住校。”张老师说:“你明天早上来这里一趟,我准备一些东西给你带着。” 梦才说好。
下午梦才去了青岚岭,向师傅辞行。当老仙人知道这次去水库是陈德军带队时,目光中流露出了担忧。梦才要老人放心,说他已经做了准备,绝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吃闷亏了。
又过了一天,到了修水库队伍开拔的日子,梦才清早起来,大致准备了一下行装便去和张老师告别,走到她家门口正好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小马——这小子最近两天心虚的很,一直躲着梦才,此时此地相遇,更感尴尬,勉强咧了咧嘴,似笑非笑的,便赶紧从旁边溜过去了。梦才进屋,见张老师正在收拾一个包裹。看到梦才,她说:“这里面有一套换洗衣服,还有一双球鞋,都是你们姑父的东西,现在你带去穿吧。另外,我给你煮了二十个鸡蛋,也放在里面,路上注意别挤碎了。”又说:“刚才小马来了,他要替你每天接送小倩,我说不用了,小倩准备住校——这小伙子挺实在的,他对抢了你的位置很过意不去。”
梦才没有吱声,过了一会才说:“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小倩回来,您代我向她告别一下,可能等上半年才能再见上面,另外,叫她一个人千万别走那条小路。”
张老师道:“好,你放心,我会和她说的,只是你一个人出门要保护好身体,注意冷暖,干活时如果干不动就说一声,千万不要硬撑着。”
梦才道:“您还把我当小孩子,再过三四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我能照顾好自己。”说完他赶紧走了,因为他看到张老师又要落泪了。
回到宿舍,见小金将他们两人的被服包和农具都已准备停当,正在等他呢。梦才连声感谢,把张老师送的鸡蛋分给了他一半。这时外面的大喇叭响了,要修水库的人到大队集合,他们赶紧背上行装和农具来到大队部前的广场,那里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民兵营长陈德军站在队伍的前面,不停招呼喧闹的人群纪律化一点,过了一会队伍集合齐了,他走进人群挨个检查每个人的行装,他还保持着在部队养成的传统。当他走到梦才跟前时,并没有查看年轻人的行装,而是直视他的眼睛。梦才读懂对手眼光的含义,他勇敢的回视着。“杀人凶手,我等着你的下一步报复,让我们拼个鱼死网破吧!”他在心里呐喊到。
队伍开拔了,乌石城的精华——五百个青壮年汉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征途,在他们后面留下滚滚尘埃和送行的妇女儿童。两天后,乌石大队的民工队伍到达了县北正在建设的东方红水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