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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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周文斌案子很快就判下来了,他被判处死刑,罪名是“反革命杀人犯”。周文斌被判杀人犯,这个大家都懂,但他被判反革命就让人有些不大明白了,谁也不清楚杀老婆和反革命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个年代反革命是最重的罪,枪毙反革命当然比枪毙杀人犯更有政治意义,于是,枪毙周文斌又成了文化大革命的一项重要成果。半个月后的一天,周文斌被枪决了。应乌石大队——哦,不对,应当叫卫东大队——广大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执行地点选在乌石——离万头冢不远的一个山坳。那天整个乌石城几乎是千人空巷,人们都争相去观看这已久违的场面。连学校都停课一天,专门组织学生去现场上一堂“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育课。

  这天,梦才没有去法场,他独自一个人待在宿舍。观看枪毙的人回来都说周文斌这次还够种,这个平常很胆怯的人面对死亡却表现的异常平静,在执行死刑的那一瞬间,他那似乎永远弯着的腰杆竟然挺直了。行刑后,他的尸体没有被立即掩埋掉,在一片绿莹莹的草地上,他躺了一个下午,供革命群众参观。回来的人还说,那天他那张原本愁苦的脸死后却非常的平和,好像睡着了一般。后来的某一天,曾陪学生去观看了整个枪毙过程的王佚夫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周文斌终于解脱了,也许他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

  周文斌解脱了,但梦才却在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到难以自拔的悲哀和自责中,张老师的劝解和小倩的温存都不能帮他解脱出来。

  无论别人怎么说,梦才始终认为自己对周文斌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最后时刻这位棋友曾经用目光向他求救——可是他,明知道这个可怜人是无辜的,却由于胆怯,没有做任何事情。他经常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下棋,谈话,一起默默的眺望远方……还有最后他们之间的那次对话——那天周文斌把他当作唯一知己,向他展开了自己的心扉,可是他这个胆小鬼却不安起来,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回避着这个不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原来竟是这么的卑鄙和怯弱!

  “你这个人真奇怪,总喜欢把一些无关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天下午当小倩和梦才坐在西山一个可以俯瞰全镇的山坡上时,她说。

  梦才没有搭她的话,他的眼睛一直在眺望遥远的群山。看着他悲怆憔悴的面容,小倩心中一阵的痛:他这个样子已经有半个月了。自从周文斌死后,便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当你劝慰他的时候,得到的只是沉默。在县城国庆节汇报演出的时候,小倩的脚趾受了伤,此时正值全国在开展评“水浒”批宋江的运动,学校上课很不正规,她便托病一直待在家中。其实只过了一个星期,她的伤就痊愈了,她只是放心不下梦才,不愿意去学校,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伴随在他身边,就像他的影子似的。

  “你老是这个样子,晚饭也不来我们家吃了,弄的姑姑也很难受,她当时叫你不要在周文斌案子上乱说话是为你好啊,你要为周文斌鸣冤有证据吗?你根本就救不了他,弄不好反而把自己也牵连进去,有人正等着想害你呢。” 小倩像大人一样劝解梦才。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她好像突然长大了。

  “你和你姑姑都误解了,我没有怪你们,当时是我自己胆怯不敢出来说话,对周文斌我是有罪的。”梦才痛苦的说。

  “你有什么罪?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哥,你以后千万别这么说,再这么说人家还以为人是你杀的。”小倩制止道。梦才没有再说话,他的眼光又转向了远方。

  突然,一阵凄惨的呼唤声随风传来:“斌儿,你回来吧!” 梦才和小倩的目光都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们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棍的年老妇女正从北面的一个山垭口出来,她一面摸索着前行,一面重复着那哭声:“斌儿,你回来吧!”这是周文斌瞎眼母亲,自从儿子和媳妇死了以后,她便失去了生活来源,只能每日靠要饭为生。她并不上门去乞讨,只是在白天的某个时候拿着一个空碗出现在镇子的大街上,乡亲们都可怜她,每天总会有人在她的碗里放点米饭或其它什么食物。另外的时间里,她都是在镇子周围的山谷里游荡,并不打搅什么人,不过她的凄惨的呼唤声却让有些人感到了不舒服,为此大队曾经派人制止过她,可没有什么作用,老妇人已处在半疯的状态。

  看着周文斌母亲远去的身影,梦才泪流满面。他不想让小倩看到自己哭的样子,便转过身向山顶走去,但从他的背影可以看到那控制不住的抽咽。

  “哥,你不要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知道她儿子是冤枉的,可谁像你这样了?” 小倩哭着跟在后面劝道。

  “在周文斌的事情上大家都是有罪的,但除了那个真正的杀人犯,我的罪恶最大,我将永远背负见死不救的罪责。” 梦才悲怆的说。这时太阳正在下山,晚风阵阵袭来,已经是深秋了,风很凉。

  这一夜梦才通宵未眠,他一个人在宿舍后面的打谷场待了大半夜,直到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早上他发起了高烧。他自己不说,别人也没在意,只有金平国发现他的情况不对,当其他人都走了之后,小金悄悄的跑去找小倩。女孩感激的说:“平国哥哥,你真是个好人,知青里面只有你真正的关心他,他好几次对我提起你那年双抢时对他的帮助。”智力有些迟钝的年轻人被少女赞扬的脸皮发烫,他羞涩的说:“这是应该的,梦才也经常帮我——对了,你劝劝他,叫他不要老为周文斌的事难受,有人会汇报的,你的话他最听。”他说完了这话便跑步去田里,离上工的时间已经晚了快半小时了。

  小倩到知青宿舍时,梦才正裹着被子在睡觉。她摸他额头吓了一跳:至少在四十度。

  “你赶快起来和我去卫生所。”她说。

  梦才不屑的说:“去那里干什么?美芳的卫生知识还不如我。” 美芳是王书记的外甥女,初中毕业便到大队当卫生员,已经有四年了,但好多药名至今还叫不出来,给病人拿错药也是常事。

  “那去我们家吧,我家有感冒药。”

  “不,我那里也不去。” 梦才摇头道。

  “我知道你在故意折腾自己……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想活了。” 小倩掩面哭了起来。

  梦才有点惊异:“你怎么这样想?——好吧,我跟着去你家,你先出去一下,我穿衣服。” 当小倩退到屋外,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腿有点软,但还能走,他穿好衣服便随女孩一起去了她家。

  吃了药后,梦才便要回去,小倩栏住他:“不许回去!你先在这里住着,等烧退了再走。”也不等他同意,便把他按在床上,脱去鞋袜,盖上被子。梦才只好顺她的意。过了一会,药力发作,他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已是中午,正好张老师回来,看到他,她又惊又喜,嘴里却埋怨:“生病时才想到这里,平时怎么不来呢?” 小倩说:“就是生病也不愿意来呢,是被我硬押着才过来的。” 梦才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午饭后他浑身发冷,服了药便又上床捂上被子,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烧已退尽,身体也变的轻松多了。吃了早饭他要出门,小倩问去哪里,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去山上转转,昨天一天都没有上山。”小倩追出来道:“我今天不跟你上山了,你中午早点回来吃饭。” 梦才答应了一声走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秋日,天高气爽,山野已经被深秋的霜染成五彩缤纷的模样。头顶上盘旋着几只老鹰,在湛蓝的天空中它们飞翔的是如此自由自在,让人好生羡慕。

  梦才一边走一边想着小倩:真是个好姑娘。这些日子多亏了她一直陪伴自己,否则他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着她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想活了。”——昨天还没觉得这话怎的,今天却让他心里无限感动,自己一个一文不文的穷小子,竟有一个女孩子肯为他这样!他想着她的美丽,想着她的温柔,想着她种种可爱的地方……他原本冰冷的心变的温暖起来。

  但他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在路过万头冢时他看到了下面的景象:在一个新起的坟堆上匍匐着一个老妇——是周文斌的母亲,她拥抱儿子的坟头就如同一位母亲在搂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一会儿喃喃低语,一会儿又轻声吟唱……他不忍心再看下去,掉头走开。此时他的心脏已经如同放进了一块压舱石,沉重的几乎喘不过气了。

  面前是一道悬崖,也许这是最好的解脱——梦才起身向崖边走去,但这时小倩泪流满面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想活了。”——确实,他死了,那她怎么办?他是了解她的,她一定也会……梦才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的矛盾之中,他现在连哭都不能够了。

  一群大雁从头顶掠过,梦才的眼睛茫然的跟随着它们——雁群消失在远处高山后面,那里是青岚岭。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麻木的几近空白的脑海:为什么不去找老仙人呢?在和周文斌那最后一次谈话之后,他曾经去了老人那里,当回来的时候,沉重的心情变轻松了许多——对,现在就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