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通知后的第三天,学校就开学了,文艺班每天上午上文化课,下午则是练习时间。大约因为这届文艺班的学生有许多是照顾进来的缘故,素质比前几届下降了不少。负责女生舞蹈训练的黄老师曾经是上海芭蕾舞剧团的主要演员,只是因为出身问题在文革期间与同是演员的丈夫一道下放到这偏僻的山区。她是个极认真的人,对这批新学生的基本功的训练几乎到了苛刻的程度,才一个星期,便让不少新生受不住了,个别城市来的娇宝贝甚至打起了退堂鼓。这天下午由于一个县城里来的孩子训练时偷懒,小倩所在的那个小组集体受到加大一倍训练量的处罚,直到五点钟她们的训练才结束。尽管还是早春时节,小姑娘们却一个个累的汗流浃背,训练刚一结束,住校的赶紧回宿舍,住清河镇或者附近的赶快回家,全组只剩下小倩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她焦虑的看着窗外——
今天怎么了?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梦才身影。往常四点钟不到,他就鬼头鬼脑的出现在练功房附近,可是今天——学校的校工来锁教室,她只好来到外面走廊上,又等了一会,整个校园都变的空空如也——天色将黑,不能再等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开学校,向回家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多么希望他迎面而来,扶她一把啊!
她的脚趾在练习脚尖立地的时候出了血,更糟糕的是小腿肌肉疼痛僵硬的几乎迈不了步子——可是总不见他的身影,当她翻越山口,来到黑林子前面那片草地时,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坐在草地上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哭了起来。
突然树林里响起了尖利的口哨声,透过泪水她看见林中闪动的人影——是梦才!赶紧擦去眼泪,她不想让他看笑话,可是——
“刚才好像有人在哭鼻子,” 年轻人来到她身边,笑嘻嘻的,“是不是怕我不来接,自己又不敢过黑林子,急哭了啊?”
“我没有哭。” 小倩背过身去,过了一会问:“你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来呢?”声音仍然有点哽咽。
“这不能怪我,上午我送你上学回来,没什么事情便去青岚岭看望老仙人,谁知他老人家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赶紧下山找了两个农民一起将他送到医院,一查是急性肺炎,医生说幸亏我把他送来,否则再晚两天就危险了。等安排好老人看病住院已经四点半了,赶紧往这里跑,你看我连里面的衣服都汗透了。” 梦才将内衣翻给她看。
“我不看,你少演苦肉计,反正你是不守信用的人。” 小倩仍然一肚子怨气,“你不是说这老仙人会治病,他怎么治不了自己的病呢?”
“老人是真会治病,很多医生治不了的病他都能治,这你姑姑都知道,不过确实是,再好的医生都治不了自己的病——怎么你好像不赞同我今天做的事?”
小倩瞥他一眼道:“我可没有这么坏,这事你当然应该做——不早了,我们回去——啊——”她站起身,可一迈步子脚钻心的痛。
“你腿怎么了?走路一跛一跛的?” 梦才问。
“都是练功练的,我再也不想跳舞了。”她恨恨的说,重又坐在地上。
“你好像伤的不轻,让我看看。”他弯下腰脱她的鞋。“不要不要,”她拒绝道,可是他已经将她鞋脱了下来——白色的棉袜被血染成鲜艳的红色。
“很痛吧?”他问。
她含泪点了点头,“嗯,除了脚,还有腿、腰、胳膊……全身都痛;从学校到这里我都是咬牙走过来的——今天组里有一个人偷懒,全组的人就被惩罚把所有的训练项目都重做一遍,我们的舞蹈老师简直就像法西斯,一点道理都不讲……许多同学都不想再练了……”她捂着脸哭泣。
“老师严格要求你们也是为你们好——” 梦才学着大人的口气劝道。
但小倩不愿意听,“你也说这种话,我不要听!”她嚷道。
梦才只好住口。过了一会他说:“太阳都下山了,我背着你走吧。”
“不要,我自己能走。” 小倩固执的说,但她仍只坐在草地上不动弹。
梦才挠了挠脑袋说:“我来帮你推拿一下,看行不行,你现在躺下。”
“你会吗?”小姑娘将信将疑,但还是顺从的爬在地上。梦才像模像样开始给她推拿了,从脖子一直按摩到脚部,过了二十分钟他问:“现在是不是好些?”
小倩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惊喜道:“好多了,真的好多了——哥,你是从那里学来这门手艺的?”
梦才笑笑说:“小时候,我们那条街的街口有一家理发店,店里的剃头师傅会接骨和推拿,找他们治疗的人很多,我上学正好路过那里,便常常看到他们给人治病的过程,看的久了自然会记住一些,只不过以前没有练过手,你是第一个。”
“那你以后就做我的个人医生,每天放学回来你都必须给我推拿。” 小倩调皮的笑道:“不做不行,谁叫你当我的哥哥呢。”
他们回到乌石时已是满天星斗,自然又遇到正焦虑的等待着他们的姑妈。
第二天是礼拜天,不用送小倩上学,梦才起的比往常晚一些。当他走在街道上时,只看到一些玩耍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狗儿也在他们中间,这个最近刚被他打过的小伙子用充满仇恨的目光叮着他,梦才没有理会狗儿,径自沿着长街向镇中心走去,他准备买点东西去看望住院的青岚岭老仙人。他刚要跨进供销社的门槛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名字,回头一看是大队王书记。“小张,你有没有事情?没有就和我到大队坐一下。” 王书记挺和气的说。梦才说没有事情,跟着他去了大队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王书记给梦才泡了茶,和他拉了一会家常,忽然问:“你最近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不在山上?——有人反映你最近看山不负责任,到处乱跑。”
梦才沉默了一会说:“这话是不是陈营长说的?”
王书记默认了,说:“他一直想把你护林员拿掉,是我坚持才没有这么做。前一段时间他在忙其它事情,现在清闲了,目光已经转到你的身上,这个人厉害的很,你可要小心,平常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给人留下把柄,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明白,您是真心的在帮助我,谢谢您,王书记。” 梦才感激的说。
这时有人进来,王书记递了个眼色,于是梦才起身告辞。在山谷的小路上,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王书记和王书记的话。
他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呢?是不是因为钟大勇曾经嘱托过他——不对,钟大勇当时把他的位子也拿掉了,他不会看钟大勇面子的,那么……年轻人想了一会也没想出原因来。不过王书记的话是对的,陈德军这个人确实太厉害了,他对陈祖金的这场剿灭战让许多人都感到胆寒。
今后是应当谨慎一些,不能给人留下把柄,梦才决定延迟两天去看望老人——另外,接送小倩的时间也应当控制好。
在和王书记这次谈话之后,年轻人行为变的谨慎多了,为了尽可能少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不再到学校去接小倩,而是让她每天放学自己到黑林子前面那片草地等他,送她上学也是如此,把她送到出了黑林子立刻就回头。这样下来,他每天接送小倩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小时,别人很难发现他在不在“岗位”上。开始时,小倩对他的这个变化有些生气,但当他将事情解释了之后,小姑娘立刻变的很配合了。
但有一件事梦才是每天必须做的,那就是给她推拿。自从那天小姑娘尝到推拿的甜头后,他就成了她的“个人医生”。不过这一“荣誉职位”只持续了两三个月便在一个阴晦的下午永远结束了。那是六月初的一个周末,像往常一样,在刚进黑树林的一个僻静的地方,他又开始为她推拿。她每天都带着一身酸痛回来,她训练太认真,太热爱舞蹈艺术了。
“好些了?” 梦才问道,站起来准备结束今天的“工作”。
“嗯,左腿关节还有点痛。”
梦才又重新蹲下,可是他听到了乌鸦一般的笑声——像是小马,果然他抬头看见了离的并不太远的同组兄弟:马胜芳和鲁国强。他们笑嘻嘻的向他招手。
“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他对躺在地上的小倩说,然后便向他们走去。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问他们。“我们去清河——” 小马刚开口,小鲁捅了他一下,接口道:“我们去清河镇买东西。”
“不对吧?是去清河女知青宿舍——”
小马打断梦才:“就行你和小丫头在这里玩,我们就不能找姑娘吗?”——“什么?” 梦才没明白他的意思——“你刚才和小倩在干什么?别以为我们没看见。” 小马哈哈大笑。
“臭嘴,你不要胡扯,我刚才是在给她推拿。” 梦才的脸涨红了。
小马嘲笑道:“推拿?挺高雅的说法,不过——反正我看到你在吃小丫头的豆腐。”他朝小鲁眨了眨眼睛,“想不到我们天真无邪的梦才老弟也会来这一手,我想小妖精那身白肉一定又嫩又软,摸在手上肯定舒服的一特。”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梦才变的怒不可遏,“臭嘴,你再胡扯我就对你不客气!”他冲了上去。小鲁一看不对,赶紧插到中间:“梦才你别火,他是和你开玩笑——臭嘴,快别乱说了。”他一边劝一边拉着小马就走。
梦才怒气冲冲的回到小倩身边,小姑娘已经起来,一边理着头发一边说:“哥,是小马和小鲁吧,你们刚才吵什么?连这边都听到声音了。” 梦才没好气的说:“你以后别再叫我给你推拿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梦才一边走一边还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纯洁被人玷污了,自己是把小倩当妹妹看的,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可是臭嘴却往他们身上泼脏水。正像许多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他把自己的道德上的纯洁性看的非常重……
“梦才,你怎么了?”张老师喊住他——哦,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了女孩家的园子门口——“和小倩闹意见了?”她不安的看着他。
“没有,姑妈。”
“那你为什么满脸怒气?”
“刚才和组里小马干了一仗。”
张老师松了口气,但又担心的说:“和组里的伙伴也要好好相处,看你刚才的样子,好像要拚命似的。”正说着话,小倩到了,她绷着脸从他们身边走过,和谁也没有打招呼。
饭桌上两个孩子互不理睬对方。张老师心里奇怪:“梦才刚才说他是和组里小马干仗,可现在侄女为什么不理他呢?” 等小伙子走后,她问侄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侄女说她也不知道——“他不想和我说话,我就不和他说话。” 侄女冷冷的说……
当姑侄对话的时候,梦才正满腔愤怒的走在街上。刚才因为小倩对自己不理不睬,自感无趣,便早早的离开她家回宿舍去。他预感到自己和小马的事情还没有完,这不——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笑声连连,只听臭嘴在说:“……小丫头乖乖的躺在地上让他浑身乱摸——你们不信?小鲁可以做证,他当时也在场——你们别看这小子平时装的老实,其实心里坏着呢,我说他吃小丫头的豆腐,他还装模做样的要和我拼命,哈哈……”
梦才明白了里面正在谈论自己——这狗东西又在向他身上泼脏水!他狂怒的一脚踢开虚掩着的大门,向正在滔滔不绝的马胜芳扑去……小马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一边抵抗一边向伙伴求救:“你们快把他拉开,这家伙已经疯了。”众人皆笑,上前将他们拉开,小鲁一边抱住梦才一边回头对小马叫道:“都是你这张臭嘴,一天到晚胡说八道,还不赶快走开!” 小马乘机溜出大门,等梦才挣脱众人的拉拽赶到门口时,这小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时正好住村西头的周文斌来窜门子——自从和梦才下围棋后,他有时也来知青宿舍坐坐,听大家说话,跟着笑笑,毕竟是年轻人,他也喜欢热闹——走到门口,看到里面气氛不对,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进。小丁从外面回来,见状说道:“虾米,站在门口干什么?进去啊。”小鲁也说:“快来陪梦才老弟下盘棋,帮他消消气。” 周文斌这才进门,走到梦才身边,小声问道:“你想下棋吗?” 梦才本没有心思下棋,但又不忍心让这个敏感的青年难堪,于是拿出棋盘——这围棋还是小倩的,但现在好像已成他的了——不一会儿,刚才还满腔怒火的少年便沉浸在黑白世界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