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借着月牙儿昏黄的光亮，能隐隐约约看得见校园的轮廓。一阵山风吹来，多少有了点儿寒意。
宋金菊寝室里亮着灯。满脸酒气的两名一胖一瘦的建筑工人，气昂昂地坐在小靠背椅上，歪脖瞪眼地瞅着宋金菊，听她轻言细语的解释。郑有功陪着笑给他们倒茶奉烟。这俩人吸着烟，品着茶，酒劲散了，慢慢消除了怒气，脸上也有了稍许笑意。
原来这俩工人是村建筑公司的，胖子叫二憨子，瘦子叫三砍刀，年纪都在35岁左右，平时总喜欢干些横冲直撞的事。他们受老板的指示，是专门来找宋金菊讨要教学楼拖欠款的。老板叫何老五，是何保全的同胞幺弟。去年建教学楼时，何老五承包喊价是15万，还跟村里签的有合同。建起后，他们说建材涨价了，要20万。村里人平75元集资了15万给他们了，何保全一句话就把5万的欠款推给了学校，万校长给他们打了欠条。现在，他们拿着万思权开据的欠条，硬要宋金菊当面付清。
当时，郑有功开门让俩工人进屋后，听说是登门要债的，宋金菊气得差点儿和他们吵起来。心想自己满腔热情赴任校长，是来搞普九干事业的，还没正式开张，昨天遇到斗酒的，今天又碰到要债的，“我两袖清风，初来乍到，差谁的少谁的了”，她恨不得喊出声来。可她转瞬一想，自己即上任了校长，对前任校长的债务不认帐是不对的。她忍气平静下来，宾客相待，想用好话先把他们打发走了再说。
这会儿，宋金菊已说得口干舌燥，示意让郑有功给她递过一杯水喝了，舒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对学校贡献很大，像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岗村，能建一栋教学楼确实不容易。……”
还没等宋金菊说完，二憨子就激动地插嘴说：“就是嘛。建校时，全村人平75元集资，我家6口人，全凭我在建筑公司挣点儿活钱，我还是勒紧裤带交齐了。”
三砍刀大wWw.概是个结巴盍，还没张嘴，脸已憋得通红。他说：“为，为孩子们读、读书，都、都舍得花、花钱。可，可老板半、半年没、没发工资了，说学校差、差钱，叫、叫我们找、找校长要。”
宋金菊坦诚地：“差钱还债，天经地义。我才来当校长，学校原来没存分文，开学报名虽见了万把块钱，还不够一个学期的办公费。等各项工作都安顿好了，我一定想办法把这笔钱还清，让你们的工资都补发到位。烦劳你俩给老板说说好话，先宽限几天。”
“行，行。女校长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二憨子说着就起身告辞。
三砍刀坐着未动。他犟着嘴说：“莫，莫慌。我，我们要、要校长现、现在就跟我们见、见老板。不、不是，我们回、回去了要、要挨干。”
宋金菊笑容可掬地：“我来了就是你们村的人了，不会跑，更不会说假话。再说这深更半夜，我一个女人家来去也不方便，恳请二位谅解。”
郑有功赶忙配合，不失时机地给他们一人奉了一支烟。
二憨子接过烟夹在耳朵根，起身拉着三砍刀往外走。
宋金菊和郑有功很客气地把他们送出校门。
2
9月1日，正式开学上课。宋金菊提出的校训“争先创优，自强不息”8个大字写在红条幅上，挂在教学楼前格外引人注目。
天刚放亮，就来了一大群学生聚在院墙大栅门外，兴奋地大呼小叫着。老师们早就起来了，都忙着在操场上布置开学典礼的会场。
宋金菊穿着一套港蓝色女式西装，显得既高雅又靓丽。她手里拿着开学典礼和升国旗仪式的讲话稿，从寝室里神清气爽地出来，走到老师们面前，把讲话稿读了一遍，很谦恭地征求意见。老师们不约而同地拍着巴掌连连说好。可没过好大一会儿，她看到校门口一群穿着一色天蓝色校服的学生进不来，心里正在犯疑。向上秋慌里忙地跑过来对她说，不知是谁在大门上加了一把大锁，门打不开。她顿觉奇怪，跟向上秋跑到门口一看，果然是一条铁链子把两扇铁栅门捆拴得牢牢实实地锁着。
老师们也都惊慌得赶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肯定是何老五建筑公司的人干的，他想以此来胁迫学校还他5万元建筑款。
门外的学生越聚越多，还有不少一年级和学前班的学生是家长送来的。有的家长已在开始发牢骚说赶回去还要下地，到现在为啥不开门。有的竟急得骂骂咧咧地说，才来的母校长也太厉害了，也太过分了。老师们都扒在铁栅门上向他们做解释，但不起作用，一阵一阵的喧闹声反而更加严重。
宋金菊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先叫老师们都快去吃了饭再说。老师们都走了，剩下她一个人站那儿给大家说着好话，说学校正在想办法，劝大家耐心等待。学生们都吆五喝六地喊着宋校长，宋金菊也和颜悦色地一声一声答应着，叫他们都别着急。
有些家长知道了她就是才调来的新校长，顿时被她艳丽高雅的气质怔住了。都停住了吵闹，像在观赏一位文艺明星一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地看着。
这时，跟老师们一起吃过饭的小航天，穿着一身新校服，系着红领巾，背着新书包，欢蹦乱跳地过来喊妈妈去吃饭，说早晨是糖包子，好吃。
老师们也都陆陆续续走过来，催校长去吃饭。向上秋、赵四化、叶老师3个wWw.男老师还找来了铁锤和手钳，准备砸锁开门。
宋金菊正准备上厨房去吃饭，没料想三砍刀和二憨子扛着铁锹来了。他们歪戴着柳藤安全帽，挤到门口就吼着拿钱开门，并用锹在地上砸得当当响。向上秋站那儿吓得没敢动弹。她一看忙上前和他们打招呼，可俩人气呼呼地不理她，还声称是公事，叫校长莫见怪。
宋金菊两眉累紧锁，心里犯愁。她前天夜晚费了那么多口舌，把俩人打发走了，可今天为啥又来了？她心里一会儿急成了个疙瘩。她怕双方发生冲突，闹出危险不好收场，随叫老师们不要蛮干。她喊过向上秋，对他低语了几句。
向上秋点头答应着向后院跑去。
这会儿，太阳己出来杆把子高了，学生们也都到齐了，加上部分家长，都有600人往上。校园门口和前边的大路上、两边的山坡上，到处都站着黑压压的家长和学生。他们乱哄哄地吵着吼着，好像学校出了什么天灾人祸似的。当有些家长知道锁门原因后，都忿忿不平地挤到校门口，围着二憨子、老二球论理。有的说：“去年集资建校，人平75块，我们分文不差！”有的说：“为孩子们读书，村里要好多交好多，就是再苦再穷，也没说过二话！”有的说：“我们从来都是石头板上钉钉子，过得硬！”有的竟愤怒地吼起来：“他们说差钱肯定有鬼！”
二憨子、三砍刀凶神恶煞地寸步不让，把铁锹拎在手里，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不给钱就是不开门”！
正在这时，有几个学生家长怒冲冲地握着拳头，汹到二憨子、三砍刀面前吼着：“两个下三赖再不开门，当心挨揍！”
三砍刀把铁锹扬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正在这时，随着一阵汽车喇叭响，一溜趟驶来了两辆小轿车、两辆中巴客车，车屁股后面扬起一团遮天蔽日的灰尘，在辽远的一段土路上停下来。
人们都用惊异的目光向汽车看去。
3
秋旱气候，太阳一照，更显得闷热干燥。遍地黑压压的人群暂时停止了喧闹。他们看车上下来的是徐副乡长带队的干部们，都自觉地闪开一条道。有不少学生和家长看见了万思权，还吆五喝六地喊着“万校长来了”。
一直站在校门口的宋金菊，脸都被晒红了，额上沁出的汗珠，在阳光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亮，看着让人既惊叹又惋惜。没料到开学的第一天，会遇到圪垃打哑炮。她看着徐副乡长和教管会的领导，还有30多名中小学的校长，由吴书记引路，眼看就要走到门口，心里不是个滋味。她强陪着笑脸跟拿锹的两个工人说：“领导们来了，请先开门让学生们进来上课。”
二憨子俩人越发吼得有劲：“是天皇老子地王爷来了也不行！”
“是谁吃了豹子胆在这儿胡球闹？快把门打开给我滚蛋！”随着一声吼，满脸怒气的何保全穿着圆领汗衫，腰里挂着BP机，左手握着一个玻璃茶杯，跟着向上秋大步跨过来。
何保全是向上秋从学校后边翻院墙跑他家里喊来的。照说学校离他家并不远，闹哄哄的事他应该知道。可向上秋喊他时，说是先天晚上在建筑公司喝多了，还正躺在床上纳福哩。
二憨子、三砍刀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忙勾腰开锁拽开铁链子拎在手里就跑。
老师们上前把铁栅门拉开，跑步回各班做安顿。
学生和家长们闹哄哄地蜂拥而进。
宋金菊已知道何保全是何老五的二哥，实际掌控着建筑公司的大权。“锁校门肯定还暗藏着啥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还在心里纳闷地想着，何保全一步跨到她面前。她慌忙迎上前握着何保全的手，强装笑脸地感激着说：“谢谢何主任，给你添麻烦了。”
何保全瞪着色迷迷的双眼，盯着她丰满的胸脯豪爽地说：“小事一桩。没想到两个刁民跑来胡闹台，叫我们的女中豪杰受惊了。”说罢了，他又抬眼瞅着她的脸，趾高气扬地笑了一阵，那只粗糙的大手捏着她细腻光嫩的手不放，而且越捏越紧，好像要品出什么滋味似的。
宋金菊的手抽不出来，疼得心里发怵，哭笑不得。
这时，年近50、圆脸矮胖的徐副乡长，穿着一套敞胸露怀的西装，手里拎着公文包，挺着啤酒肚，一步三晃地长头走过来，离多远就笑哈哈地望着何保全逗着趣说：“嗨，对我们的美女校长咋正热情啦？刚才闹哄哄唱的哪出戏呀？”
何保全忙松开宋金菊的手，媚笑着迎上去握住徐副乡长的一只手，大言不谗地：“热烈欢迎领导们光临我校检查指导工作。刚才是俩刁民为点蛋事争嘴，我把他们赶跑了。”徐副乡长点着头“嗯”了一声。接着，他又哈着腰热情地同万思权、吴书记等一一握手。
徐副乡长是专管普九工作的。这会儿，他站在校门口指着教学楼，亮着嗓门吆喝道：“同志们看见了吧？这栋教学楼有多现代、多气派呀！大家先进去随便看，看了坐一起议一议收获，然后再到下一站看乡一中。中午就在乡一中开会就餐。”
宋金菊此时心慌意乱得不知所措，站在何保全后面，按照他的模式很被动地同大家一一见面握手。
一行人进校园就直接上了教学楼。他们三五成群地从一楼到3楼，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地看着说着。
吴书记心里也有难言之苦。他是先天晚上入夜了才接到万思权的通知，说今天上午召开书记校长会，第一站先看懒龙岗的教学楼。所以他就没通知宋金菊开会的事，来了又碰到这种尴尬局面，心里未免有些窝火。但他没有责怪她，只怪自己有说不清的失误。这会儿，他没上教学楼，像个当家人一样陪着笑脸，把徐副乡长、万副主任、何主任领进教师办公室歇息。
宋金菊迅速理清了思路，忙喊来向上秋安排接待事宜。
4
办公室里，何保全陪着徐副乡长、万思权、吴书记，面向校长们坐着，玻璃杯放在办公桌上，里面的毛尖茶叶竖在绿茵茵的茶水中晃悠着，显得很极品。他拿着桌上的一盒红塔山香烟，给他们奉了一支，然后自己衔一支点燃，很惬意地吸着。
向上秋和田小英慌前忙后地找缸子给领导们倒茶。但领导们大都带有玻璃杯，只是大小、颜色、档次不同。当时老百姓中流传的顺口溜说：
滚河干部合球文，
行走拎个牛蛋瓶。
滚河干部有一怪，
穿西装不系领带。
这时，他们都把杯子从黑皮包里拿出来，揭开盖咪一口又盖上，放在面前桌子上，摇头晃脑地彰显着自己的好茶叶好茶杯。弄得向上秋、田小英空忙一场很尴尬。
万思权30多岁，细高个，淡眉毛,，小眼睛，高鼻梁，长脸尖下巴，抹了摩丝油的头发溜光闪亮。他和爱人原本都在乡中心小学任教，“小俩口搭个娃，快活得没得法”，住着两室一厅，喝水清亮，走路光堂。但他从来都未安分守己过。特别是看到社会上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更是耿耿于怀。前年夏季，他“没有关系拉关系，有了关系靠关系”，谙熟“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的买官之道，用了两口子好多年的积蓄，打通了关节，按照高人的指点，到懒龙岗“卧薪尝胆”当了两年校长，在山区村级小学中率先建起了气势雄伟的教学楼，被县教委授予“三高学校”，成了普九硬件建设的楷模。有了突出政绩，仕途春风得意。今年暑期，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县乡两级有关领导的钦定下，破格升任了乡教管会副主任，专职领导普九工作。今天，他带着校长们来参观他的丰功伟绩，只是他行使专权的一个序幕。他要让全乡乃至全县人民都知道，懒龙岗走出了一个创造辉煌的万思权。但当他下车看到要债锁门的一幕时，心里猛一下凉了半截。好在看到了“铁哥们”中的何保全，心情才又振作起来。
这会儿，万思权心高气傲地扫视了一下校长们，很严肃庄重地说：“同志们看了如此气派的教学楼，肯定都很激动。这是懒龙岗村干部，特别是何主任，”他用感激的目光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何保全，继续说道：“他们总是把教育抓在手里，操在心上，舍得花大钱搞建没。我们能不能在97年一举通过省政府对普九的验收，关键就在硬件建设上。我们今天只是先睹为快，今后再专门请何主任介绍经验。”说罢，他又殷勤地望着徐副乡长恭维着说：“今天开学第一天，徐乡长就从万忙之中，抽时间亲自带领我们大家迎战普九，这对我们是个天大的鼓舞。现在，我们请徐乡长指示。”说着，兴高采烈地扬起双手带头鼓掌。
在这样的场面上，徐副乡长对万思权的阿谀奉承并不感兴趣。他等掌声停下来，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感谢村‘两委’对学校的重视和支持。好马配好鞍啦，我们相信有宋金菊这样的明星老师来当校长，一定会创造出一所明星学校。好了，时间紧迫，激动不如行动，我们现在就出发看下一站。”说着起身同何保全握了握手，向门外走去。
校长们也都亲热地同坐在后门口的宋金菊打着招呼，陆续走出办公室。
宋金菊第一次参加校长会，还有些腼腆羞涩。她心里一直琢磨不透的是，今天乡长带队“突然来袭”，到底是来看她、给她鼓励或是出洋相，还是来看万思权的政绩，为他歌功颂德。还有校门被锁、学生被堵、开学典礼……，她垂着头跟校长们一边向外走，一边想着一连串的问题，心里感到很沉重。直到吴书记喊她上车去开会，才打断她的沉思。她一头雾水地上了中巴车。
何保全手里握着玻璃杯，站在校门口很得意地狞笑着。
向上秋讨好献勤地撵出来，在他面前低语了几句。俩人幸灾乐祸地大笑一阵后，洋洋洒洒地走出了校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