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金种决定今天夜里就走。下定了走的决心之后,他却早早地在床上躺下了。他听见一帮孩子在他家屋山东边那块空地上又喊又叫,像是在玩挑兵的游戏。前半夜他不能走,万一被庄里的人看见就不好了。他要等到后半夜,人脚定了,再悄悄地出村。他听人说了,全灵已与杜建春的外甥汤大梁订了亲,杜建春的妹妹把定亲的彩礼都给全灵送去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全灵是他在杜老庄的最后一线希望,现在连这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杜老庄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后来他发现了全灵改成晚上去打水,他也晚上去打水,在井台“碰见”全灵一回。全灵看见是他,连水都不打了,提溜着空罐子就往回走。他连喊了全灵好几声,全灵不但不答应,连头都不回一下。全灵如此无情,让金种寒彻心肺,痛彻心肺。
银种出去玩还没有回来。其实银种并没有和庄里的那帮孩子一块儿玩,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一看。他不想那么早回家睡觉。叔叔老是给他“挠痒痒”,他的“痒痒”问题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痒痒”了,这样很不好,有点烦人。他准备等叔叔睡着以后再回去。天上有月亮,地上有月光。银种看别的孩子玩,也不敢站得太近,只站在一个墙角的阴影处。不是别的孩子因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带他玩,而是那些孩子一看见他就会把他当成玩偶,就要玩他。一个男孩子到墙角撒尿,还是把银种看见了,他说:“银种,咱们一班儿,你当兵头吧,你跑得快。”银种往阴影深处退,说:“我不来,我跑不快。”男孩子说:“没事儿,我们掩护你。”他大声对挑兵打仗的另一方宣布说:“我们这班儿的兵头是银种,你们捉银种吧。”对方的人马呐喊着朝银种扑过来。那始作俑的男孩子对银种说:“快跑!快跑!”银种不跑不行了,赶紧转过墙角,向自家方向跑去。银种知道,那帮孩子一捉住他,就会把他撂倒,压摞摞一样压在他身上,继尔扯他的裤裆。自去年入冬以来,他的棉裤已经被人扯烂了三次,他缝了三次。他不愿再被人扯烂。他打算一口气跑回家里去,一进家就把门关上,谁打门也不开。只可惜,银种一年到头连根裤腰带都没有,他的大裤腰棉裤都是一叠压,一拧,向下绾起来。这样绾棉裤腰慢慢走还行,不能跑,一跑,一震,动作幅度一大,棉裤腰就会散开,秃噜下来,裤腿几乎绊了他的腿。他两手提着裤腰,接着跑。人的两只胳膊好比鸟儿的两只膀子,胳膊挥动不起来,奔跑的速度就大打折扣。其结果,银种还是被人家追上了,捉住了。那帮孩子一捉到银种,就把银种掀翻在地,一个接一个压在银种身上,把银种压在最底层。他们一边压,一边欢呼。人堆摞得高了,后来的孩子就跑着往上猛蹿。他们不是把银种压在下面了就完了,还有人负责拍银种的脑袋,一边拍一边念:“一五一十上金桥,我问清官饶不饶?”扮清官的孩子说不饶,拍银种脑袋的打手就继续拍。在混乱之际,热衷于撕裤裆的一族又下手了。他们摸到银种的裤裆,一手抓住一边,奋力一撕,就把银种的裤裆撕成了大开门。银种裤裆里一凉,屁股和鸡子就暴露出来。银种当然要骂人。可他不知是谁撕的,骂与不骂差不多。撕裤裆族这次撕开了裤裆不算完,还顺着裤腿一直往下撕,把银种的两条裤腿也撕开了。这样一来,银种的两条裤腿就不再是两个筒子,成了两块夹了套子的布片子。这种办法有点像剥羊,他们把银种当成了羊,把“羊皮”剥了下来。没办法呀,谁让银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呢,谁让银种是地主家的孩子呢!
如果他们仅仅是把银种的裤裆裤腿撕开,从中得到乐趣,手段还不算太残忍。这天晚上,以游戏的名义,有人对银种使用了残忍的手段,或者说对无助的银种下了毒手。银种觉得有人揪他的耳朵,把弯耳朵揪成了直耳朵。有人揪耳朵,对银种来说是正常现象。平日里,有人说帮银种紧紧弦子,动不动就把银种的耳朵揪一揪,拧一拧,银种的耳朵经常红通通的。可这回不大一样,不知名的人揪了他的耳朵后,随即把一样东西塞进他耳朵眼儿里去了。塞完了右边的耳朵眼儿,揪耳朵的人如法炮制,把他左边的耳朵眼儿也塞进了一样东西。两个耳朵眼儿都塞了东西后,银种的感觉一下子变了,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由一个喧闹的世界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世界。刚才满耳朵满脑子都是小伙伴们的大笑和尖叫,聒得他的头都疼了。这会儿像鬼打了墙一样,那些聒噪被隔在了外面。连他自己的骂声听起来也很遥远,仿佛骂声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又绵又软,一点儿力度都没有。又仿佛不是他在骂,是别人在骂,骂人的人站在高高的云端。银种夏天在水坑里洗澡时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管小伙伴吵闹得再厉害,他一把头埋进水底,那些吵闹声就听不见了。那是因为他头顶有厚厚的水,水把水面以上的声音隔住了,他才听不见。这会儿他又没潜在水里,耳朵边又没隔着水层,怎么听不见伙伴们的声音了呢!直到那帮孩子从他身上散开了,他爬起来坐在地上,还瞅着满地的月光发呆。
银种用一根食指往右边的耳朵眼儿里掏了掏,意识到耳朵眼儿里被人塞进了东西。食指太粗,伸不到耳朵眼儿里去,换成小拇指,往耳朵眼儿里掏。小拇指的指尖把耳朵眼儿里的东西触到了,东西很硬,表面滑溜溜的,像是一粒黄豆,又像是一粒豌豆,抑或是一粒玉米豆,反正是豆类的东西,不是坷垃头儿或砂礓头儿。他下坑洗澡时,耳朵眼儿里常常会灌进水。每当耳朵眼儿里灌进水时,他把头偏向一侧,用手掌把耳朵眼儿捂上,再猛地把手掌拿开,如此反复几次,就可以把里面的水吸出来。他用吸水的办法吸了几次,没能把粮食豆豆吸出来。还是下坑洗澡时,为了防止水灌进耳朵眼儿里,他事先揪两片麻叶,捏成团儿,塞进耳朵眼儿里。等洗完了澡,他把麻叶团儿掏出来扔掉就完了。他用掏麻叶团儿的办法,试着用小拇指往外掏粮食豆。然而粮食豆毕竟不是麻叶团儿,他不掏还好些,一掏,一推动,好像进入得更深一些。他觉得耳朵根子涨疼涨疼,好像塞进去的不是两粒粮食豆,而是两颗圆圆的核桃。他的耳朵眼儿不是嘴,里面没有长牙,不能把粮食豆咬碎,不能嚼嚼咽下去,或吐出来。他的耳朵眼儿也不是肠子,不能把粮食豆消化掉。他必须想办法把粮食豆取出来,不然的话,他就成了一个聋子。他想不出哪个孩子这样坏,竟对他下这样的毒手。别说小孩子不坏,小孩子坏起来更无所顾忌。
家里黑着灯,叔叔和哥哥都睡了。银种一进家就喊叔,说他的耳朵疼。由于耳朵眼子被堵上了,他说话声音很大,比平时大出许多,好像平时说话是蚊子叫,现在变成了鸡叫。叔叔让他睡觉吧。他没听见叔叔说的什么,对叔叔说:“你大声点,我听不见!”叔叔说:“为啥听不见,你耳朵眼儿里塞驴毛了!”这一次银种隐隐约约听见了,他说:“塞的不是驴毛,可能是豌豆。你点上灯,起来给我看看吧。我的头嗡嗡响,啥都听不见。”叔叔说:“明天再说吧,可能睡一觉就好了。”这一次银种又没有听见叔叔说的是什么。但银种的眼睛还管用,他没看见叔叔起床,也没看见叔叔点灯。银种有些急了,他摸到床前,啪啪地拍着床帮,哭起来了,他哭着说:“我都快疼死了,让你给我看看你都不看。”银种话后面还有话:你就知道弄我的屁股眼子,就知道欺负我,现在我的耳朵眼子出问题了,你就会装死狗。银种哭着,还骂起人来了。他没指明骂谁,骂的是妈里个什么。叔叔说:“你敢骂人,疼死你个驴将的,没人管你。”
金种有些看不过,对黄鹤图说:“你起来给他看看嘛!”黄鹤图说:“你怎么不起来给他看?”金种说:“他不是你的人嘛!”黄鹤图听出金种话里有虫子,说:“他是我侄子是不假,还是你的弟弟呢,你们两个还都是从你娘的子肠里爬出来的呢!”金种说:“你这人就这样,用着人家的时候,朝前;不用人家的时候,朝后,我早就看透你了。”黄鹤图说:“我怎么了?你没听人家说嘛:弄你的嘴,你有牙;弄你的眼,你挤巴;弄你的鼻子黏糊塌;弄你的耳朵装不下;弄你的屁眼儿正得法。”越来越下流,越来越无耻!金种真想跃起来跟黄鹤图干一架,问问黄鹤图到底还要脸不要。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金种觉得自己的力气比以前大多了,拳头也比以前硬多了,两个人若打起来,他两巴掌就能把黄鹤图抽得满脸开花。想到他今天晚上就要走,就要远行,便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因为与黄鹤图干架就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同样也是想到今天晚上要走,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一走,黄鹤图欺负起银种来就更加肆无忌惮,更没人替银种说话。金种自己起来了,点上灯,对银种说:“来,我帮你看看。”金种刚摸到银种的耳朵,银种就嚷疼,疼。金种喝道:“叫唤什么,再叫唤我就不给你看了。”他把灯端过来,一手揪着银种的耳朵片子,一手端灯照着,借着灯光往耳朵眼儿里瞅。他一瞅就瞅见了,塞进银种耳朵眼儿里的是一粒玉米豆,玉米豆是黄色的,灯光一照,闪着金色的光点。金种说:“坏了,是个玉米豆儿。”银种问是啥。金种大声告诉银种,是玉米豆。银种让哥哥帮他把玉米豆掏出来。金种把玉米豆又看了一遍,见细耳朵眼子把直径大于耳朵眼子的玉米豆挤得很紧,掏出玉米豆是不可能的。如果拿火柴棍往外拨,只能拨在玉米豆上,越拨,玉米豆就越往里滚。金种不知道是谁这样害人,这明明要把银种害成一个聋子,一个傻子。金种对银种说,他没有办法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只有明天到公社卫生院去,让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外面黑得很好。金种悄悄爬起来,打点自己的行装。他没有多少行装可打点,衣服原身打原身,只带着自己的被子就行了。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夜风还是很寒冷。这一去免不了餐风露宿,他必须带着被子御寒。他身上只有给全灵买卡子剩下的四分钱,四分钱只够买两碗水,连吃一顿饭都不够。他不愿跟黄鹤图张口要钱,不想让黄鹤图知道他要离开杜老庄。再说,他就是跟黄鹤图要钱,黄鹤图也不会给他。他要带一点干粮路上吃。人长嘴要吃饭,他一两天不吃饭还可以,要是三四天不吃饭,恐怕就走不动路。可家里有什么可带的干粮呢?馍筐没有馍,泥巴坛子里没有了麦子。地窖里只有一些红薯,?子里只有一些红薯片子。他只能带一些红薯片子。当他往被卷儿里包红薯片子时,黄鹤图醒过来了。黄鹤图这天晚间没有给银种“挠痒痒”。黄鹤图坐了起来,问:“黄金种,你偷红薯片子干什么?”金种被黄鹤图冷不丁一喝吓了一跳,他镇定了一下,没有答理黄鹤图。黄鹤图继续问:“你是不是要逃走?”逃走?他是逃走吗?他为什么要逃走呢?他不愿意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他把被子卷起来了,卷得很紧,尽量压缩被卷的体积。把被子卷紧后,他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麻绳捆扎被子。黄鹤图说:“你拿的红薯片子太少了,可以多拿点儿。”稀罕,这是黄鹤图说的话吗?见他要走,难道黄鹤图发了善心!他本打算多抓几把红薯片子来着,黄鹤图一醒,他就不敢抓了。既然已经把被子捆起来了,就算了。黄鹤图说:“你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人家逮到你。”金种说:“不用你管。我一走,合了你的意了吧!”黄鹤图说:“话不能这样说,别管怎样,你也是我的亲侄子呀。咱先说好,今天晚上的事儿,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咱俩什么话都没说。我正睡觉呢,正打呼噜呢,早上醒来,就看不见你了。”金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
这时,银种喊了一声救命啊,两只胳膊也痉挛似地支乍了一下。喊过之后,银种翻了一个身,嘤嘤地哭起来。金种和黄鹤图都听出来,银种这是在做噩梦。银种醒着的时候别人欺负他,银种在睡梦里,别人也在欺负他。金种对黄鹤图说:“明天你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黄鹤图没有说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