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溅血药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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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太子属官,太子洗马江统此时忍无可忍,出班奏称:“汉朝戾太子称兵拒命,尚有后世人主认为他是被小人江充所激,其罪不过笞刑。如今,太子司马?荒乱书字,即使有罪,也不会大过戾太子。据情据理,朝廷应该为他重选师傅,严加严诲。日后,太子若不悛改,再废弃他不迟!”

  张华拉住江统,劝说道:“内旨本来直接要赐死太子,如今改为废免,已是大幸……容待我们从长计议,为太子洗冤。今日之事,不必强争,以免激使中宫愤怒,移怒太子……”

  江统只得依从。百官依议,纷纷准备退朝。

  “太子悖逆无道,老臣忧心如焚!愿为陛下驱除孽子!”一直坐在上首坐床的赵王司马伦忽然大声说。

  张华等人,纷纷摇头。这个赵王,他在关中惹事,激起当地各族反叛。回朝后,他不仅没有遭到贬斥,朝廷为了表示尊崇宗室老王,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太子太傅”的荣衔。如今,太子出事,他不仅不以宗室元老的身份、地位救护太子,却反噬一口,主动要求带兵去宣布废掉太子的敕令。此举,令人齿冷寒心。

  屏风后面的贾南风闻之大喜,她派人陪同赵王司马伦,飞速驰往太子宫,宣布诏令,废太子司马?为庶人。

  当时,司马?对此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正在与手下在玄圃游乐。看到赵王和皇宫内的敕使率领禁卫军驰至,这位太子受惊非浅。

  跪听诏敕后,无奈何,司马?只得改服受诏。卫戍兵将星散,车舆仪卫全部取消,他如今只能走路步出承华门,乘坐一辆粗犊车,往居金墉城待罪。

  至于太子妃妃王氏及其三个幼子司马?、司马臧、司马尚,皆被兵士强行押送,随父亲徙居金墉城。

  贾南风心毒,她一不做二不休,为造成太子罪实,马上下令赐死太子生母谢淑妃,派人把太子宠姬蒋氏以活活大棒打死。

  司徒王衍闻变,深恐家族株连及祸,急忙上表,请求要自己的女儿与太子离婚。贾南风乐见其成,立刻下诏批准。

  金墉城内,太子妃王氏接旨流泪,只得与太子丈夫恸哭辞别,归返母家。

  废掉太子后,听闻外间异议沸腾,加上贾谧等人撺掇,贾后深恐太子日后为患,下定决心要除掉他。

  经过与张弘、贾谧等人详细计议,贾南风又设一计――――派遣张弘手下一个小宦者沈浩波自首,声称废太子司马?在金墉城依旧不老实,暗中召集昔日属官,勾结中官,想要谋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贾后拥痴帝升朝,当众押出那个自首的小宦者沈浩波,把他的供状出示给群臣看。接着,以皇帝名义下诏,宣布废太子罪状,要把司马?押送至许昌宫永远禁锢。

  裴?、张华觉得事情蹊跷,当廷审问那个告发太子的兔唇宦者沈浩波。小宦者供认不讳,坚称是太子本人从金墉城向他传信,要他伺机给皇帝、皇后下毒。

  人证在场,众臣惟惟,纵是疑点多多,张、裴二人也找不出合适理由去再加究诘。

  于是,在一千多甲胄加身的卫士押送下,废太子司马?凄凄惶惶,踏上去往许昌的路程。

  太子被从洛阳金墉城提出,押往许昌。事前,贾后发诏,严禁任何官员送行。太子洗马江统、太子舍人王敦和几个太子属官不顾禁令,冒禁在伊水旁跪候,与太子涕泣拜辞。

  由于所废非罪,洛阳人对太子充满同情,敢怒而不敢言。

  贾后、张弘做事麻利,斩草除根。

  散朝后,张弘亲自提见小宦者沈浩波。那兔唇小宦者以为张公公来给他加官晋爵,笑吟吟上去见礼。岂料,张弘从腰间掏出一条丝绦,甩手搭在沈浩波脖子上,未待对方反应过来,他猛然使劲,顿时间,把这兔唇宦者勒得双睛暴出,命归黄泉……

  在幽囚期间,惟一让太子稍感安慰的,是昔日太子宫有大约几十个宫女跟随他到达许昌。这些人,不离不弃,对他百般安慰,悉心照料。即便如此,深恐自己不小心被人毒杀,太子不敢随意进食。每餐饭菜,他一定要宫人当着他的面煮食,他才放心食用。

  生活里,应该充满各种奇迹。寂寥之中,太子总希望有奇迹能够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呆了那么多天,没有任何奇迹发生,而太子年仅两岁的爱子司马?,却因病急无医,猝然而殇……

  抚摩着爱子发凉的小身子,思及生母谢淑妃和爱妃蒋美人依次被杀,太子司马?悲从中来,不能自抑。

  望着爱子生前的玩具??一个异常美丽的贝壳盒和珊瑚摇铃,年青的太子满脸是泪。他哀叹人生的严峻无情,灾祸出人意料,仿佛自己被施了毒咒一般,厄运连连。

  懊悔之中,他深恨自己先前没能韬光养晦,没能听从江统等人的劝告,行事鲁莽,得罪了贾谧等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得不承受如许多的灾难。如果生活,能够重新来过一次,他一定要用一切手段满足皇后贾南风,可以做任何事情,让皇后和表弟贾谧对自己回心转意。

  其实,太子的这些思虑,都是徒然。贾南风和太子,在大晋朝的宫廷角力中,他们是一对死结,完全不存在和解和妥协的可能性。特别是贾南风这个妇人具有无比恶毒的品性,二者斗争周旋的最终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人生,必须与障碍搏斗!但是,对于太子而言,他的障碍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太子身份。如果他是大晋一个普通的王子,等待他的,肯定是锦衣玉食和平凡庸碌的一生。

  作为太子,作为一个当朝皇后不是生母的太子,作为一个当朝皇帝不能主政的太子,生存,就会变得无比复杂。

  不知道为什么,司马?近来很想念自己的生母谢淑妃,很想她很想她。在太子人生的二十二年中,他与母亲相见的机会甚希,甚至连她的面貌似乎都记不清楚。隐隐约约,太子总感觉到母亲在二十年的光阴中总以一种温婉、凄酸的目光凝视他,从前是在太子宫以外的地方,如今,是在地下。

  枯坐院庭,他以一种探索的、焦虑的感觉去回忆从前,战战兢兢等待无常的命运。通过回忆,他轮流地想象和咀嚼曾经有过的欢乐和失望。

  当一个年青的肉体因沮丧陷入回忆的时候,由于注意力的战战兢兢,很难对过去有一个清晰形象。特别是回忆生母的过程,那是一种由各种感官同时进行的、不能通过视力来来辨识的活动。曾经一个活生生的人,母亲,她存在的时候,以千种笑容、话语、味道、运动来呈现生存的姿态,她和自己血肉相联,但从来没有机会如同一般母子那样接触过。只有在最模糊的梦中,太子回忆到了他两岁时残存在脑海中母亲的面貌,看到了她向他舒展笑颜之时那神奇的瞬间??笑脸,精确至极地镌刻在他记忆中。

  回思那张亲爱的面孔,太子忽然悲恸,这个自幼就缺乏真正关爱的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由于痛苦,太子的想象力变得极度兴奋。他总是在猜测,自己日后生存的障碍到底在哪里。其实,很简单,障碍,只有贾皇后一个人。不过,他也深知,自己曾经的身份,很难使她回心转意。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废掉的太子。如果能在许昌宫安然渡过余生,也许就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于司马?而言,如今的任何安慰,往往只能使痛苦换一个地方,让他焦虑的灵魂得到暂时喘息,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

  有时,饭过饮过,伫立庭院,遥望积雪,在一段时间内,太子竟然产生了某种已经安全的幻觉。

  棋局的另一方,就一定要杀掉太子!

  这种勃勃杀心,出于贾南风的固执?出于她与生俱来的狡诈和心计?出于不可遏制的愚蠢?出于控制天下的欲望?都是,也都不是关键所在。

  这位皇后的阴残,来源于事情开始就无法终止的焦虑,来源于她身边贾谧、贾午等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而最关键的,来源于她所能感到的恐惧!

  这种恐惧,甚至剥夺了她废掉太子司马?之后的乐趣――――据赵王司马伦手下孙秀的报告,殿中禁卫军将领中,有不少人心恋太子,他们要废掉皇后,迎归太子,拥立他为帝。

  废太子,毕竟是真太子。如坐针毡般的忧虑,暂时淹没了她一切生活的乐趣。于是,贾南风竭尽全力,要清除太子这个障碍。

  当太子坐在许昌宫别坊庭院中,沉浸在往昔回忆和如何努力争取生存的时候,贾南风派出的煞星张弘,已经到达了许昌……

  “这是皇后赐你的巴豆杏子丸,太子殿下,请服用吧……”张弘望着眼前这个酷似武帝年青时代画像的美男子,心中涌起一阵怜悯。

  为了便于行事,张弘把太子请到许昌宫内一间废弃的药局内。

  “巴豆杏子丸?此物何用?”太子此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疑窦大起,问。

  “是毒药,送太子归天!”张弘加重了语气。

  站在张弘身后的,是宫内四个身强力壮的宦者。这些人,原本的身份是宫内执行处死犯事宫女、宦者的内廷刽子手。面对太子,四个人凶狠暴戾的脸上都不敢露相,他们均低垂着头,弓腰叉手而立。

  “为何不用鸩酒?”太子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张弘一愣,随即答道:“奴才不知……奴才曾劝说过皇后,以鸩酒赐太子饮用。鸩酒毒发快,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皇后非要奴才赐太子巴豆杏子丸……”

  这些话语,张弘倒真是实话实说。

  太子的脸,变得像白纸那样白。他嘴唇哆嗦着,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太子,死生有命啊……”张弘以一种规劝的语气说,“殿下,您被废之前,洛阳街上就已经流传有这样一首童谣:‘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南风,乃皇后的名字;而沙门,是您的小名……南风起兮吹白沙,千岁骷髅生齿牙,都预兆您要命丧皇后之手啊……”

  “我……非死不可吗?”太子喉结滚动,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某种东西。

  “皇后的旨意,就是天意!事到如今,太子,谁也救你不得……”

  鬼使神差般,太子司马?忽然大吼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张弘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命令四个宦者堵截太子。慌忙中,他本人随手操起药台上一根粗粗的药杵,堵住房门。

  绕来绕去,太子在药局内窜来逃去,最终被四个宦者堵在一个大药柜旁边狭小的角落中。

  张弘指挥两个壮大的宦者冲过去,用力扭住太子的手臂,让另外两个人往太子口中灌毒药。

  太子力大。挣脱之中,他使劲摇头,几十粒药丸皆散落于地。太子见状,立刻猛跺双脚,把那些药丸踩得稀烂。

  张弘着急,双手比划作扼杀状,对一个高大肥壮的宦者命令说:“用手!”

  那个宦者立刻跪地,叩首秉复:“张公公,我等下贱奴才,不敢杀太子殿下!”

  两个扭执的宦者脱不开手,另外那个宦者见状连忙跪下说:“奴才也不敢……”

  张弘看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那个药杵,长叹一声。“唉,太子,只能由奴才动手了……您如果饮服此药,还能保个全尸……”

  看到张弘手持黑乎乎的药杵逼近自己,太子司马?用尽力气,大声呼喝发问:

  “我太子名号已经被废,皇后奈何还派你杀我?”

  张弘迟疑了片刻,咬咬嘴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接着,他步步逼近太子,瞧准后,闭上眼睛,朝着太子的头颅死命砸下。

  喀嚓一声,红白迸出,几个宦者都松开手,随着太子的倒下,皆倒伏在地喘息……

  【注1】戾太子,汉武帝太子刘据的谥号。武帝末年,江充擅权,太子与江充有隙。后来,巫蛊之祸起,太子遭诬难忍,举兵诛杀江充,与丞相刘屈?所率汉军战于长安城内,当时绝大多数人认为太子谋反,不予支持,最后他兵败逃亡。不久,太子在途中窘迫,被迫自杀。日后,其孙刘询继位为皇帝(汉宣帝),追谥刘据为“戾太子”。详见《汉书•戾太子刘据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