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迈开去,到丹阶之下,跪定,像所有大臣一样低头、持笏当胸,一股热流涌过胸膛。我从来不觉得这个国家关我什么事,可、此刻能用自己的喉舌发表见解,我觉得高兴。如果有一部分人的生命、财产,注定要在这个朝堂之上被决定,我真的、真的,不想作一名旁观者!
“臣若说话,恐怕放肆,皇上准臣说话否?”我道。
“卿奏来。”季禳一字一字道。
我叩首,再道一声:“放肆了。”背脊挺直,长跽着,凭着膝盖侧转过身,望着刚刚几个为首的人,一个个辨认他们的脸,一个个反驳:
“‘以德服人’不假,但事实是他人已来劫掠不是吗?天子若坐视不管,可算有天德?臣子若坐视不管,可算有臣德?
“‘春季融和,万物生长,宜滋养万民’不假,但事实是他人已来劫掠不是吗?这本该得到滋养的国民,在那里被抢劫、被杀戳。天子若坐视不管,他们能享受什么滋养?臣子若坐视不管,他们能享受什么融和?
“‘彼等劫掠一番,自行退去’?一百次退去,若第一百零一次不退去,又待如何?‘于我中原无损’?那一片国土,难道不是我朝国土;那一片国土上的国民,难道不是我朝国民?!如若说它不是,就请直接割让,并沿线铸起铁壁铜墙,不准胡马入侵一步。如若说它是,而天子坐视不管,那是什么天子?臣子若坐视不管,那是什么臣子?
“‘彼等蛮人,与猿猴无异,任他去,必自生自灭?’他们会养马、会打造兵刃、会作战、会屠杀与劫掠!任他去,自生自灭的是本朝无辜百姓。天子若坐视不管,何面目做天子;臣子若坐视不管,何面目做臣子!”
喉头作哽。我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太像什么舞台剧的台词,也许应该更理智一点陈述的,但我做不到。北边的一角,有一部分人被认为“与中原无碍”,所以活该被打劫,让他“自生自灭”去吗?我好像看到我自己,还是八九岁样子,或者更小,五六岁、三四岁,没有任何能力保护自己,躲在墙角发抖,因为没有家人,所以活该被忽视,如果死掉了,只不过多死掉一棵野草,如果活下来,也只不过多活一棵野草。
这些朝堂上披着朱紫的大人们,他们不知道,被忽视的人,是这么可怜的存在!
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天底下任何人都不应受这样的对待!
“只要有一个国民遭到悲惨命运,而国家无法保护他,那就是臣子的耻辱!”我道,手在袖子里紧紧握拳。
“所以,程侍郎,你的意思是――?”季禳清晰的问。
我正跪,袖子长长的拜下去:“战。如果需要臣战死,臣就去战死;如果不允许战斗,那末臣,挂印辞官!”
好一会儿,朝堂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然后,声音来了,鞋底踏过地板,袍角拂着石砖,一个人在我身后跟着跪下,再一个、再一个。
我俯身,脸贴在公服光滑微凉的袖子上,不敢抬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支持我的、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我的眼泪濡湿了衣袖,哭得不能自制。我抬不起头。
在心里,我跟自己说:这都是做戏,那么多大官反对,战是打不起来的,所以我就可以挂印辞官了,前面那么多慷慨激昂的铺垫,都是做戏。
这才合理不是吗?我是这么自私冷酷的人,这个国家的土地和人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怎么可能真的想为他们战死?
可是,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不对,你知道你在撒谎。不是对天下,而是对自己……程昭然。
我猛然抬头。
刚刚,我内心深处的声音,管我自己叫:程、昭、然!?
我怪躁郁的拔弄着茶盏,用指甲划拉茶托沿儿上那根金线,划过来、又划过去。
“能进御书房议事,是荣耀,知不知道?你那叫什么表情!”季禳从书案上抬起头,道。
“又不是第一次来。”我翻个白眼,继续用指甲尖划金线。
“你!”季禳终于来气了,深呼吸一口,且不跟我计较,埋头去看案卷,看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忍不住叫道:“吵死了,别划!”
指甲划瓷器他嫌吵?我还没划黑板呢!有机会请他听听。我哼唧着收回爪子。
他还不放过我,痛心疾首道:“朝堂上,你支持了朕,现在怎么判若两人?!”
我托头呻吟:“我最好知道自己在朝堂上为什么要支持你啦……”
“什么意思!”季禳失去了耐性,“一句话,你要不要战?”
“战!战不是问题。”我道,“但问题就是战不赢嘛……”
“什么?!”
我抬起头:“其实,说到底,那么多人反对,就是因为还是担心赢不了吧。如果真能赢,谁不愿打?天下哪有那么多汉奸,总是胆小鬼居多。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所以得缩头处就且缩头了。”
“那帮禄蠹!”季禳气咻咻道,“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岂可怕死!”
我摇头:“皇上,百姓可以谴责官员贪生怕死,您不可以。您不是为了让官员去死才坐在台上的,您是为了让所有人过得更好才坐在台上的!为国家利益,舍生忘死,是官员的责任;尽可能保护所有人,以全局最小的牺牲换取国家最大的利益,是您的责任。您如果陷官员于必死之局,又怎可谴责他们怕死。”
随着我一句句的说下去,季禳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狠狠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毛笔和本子都跳起来。一个太监正上来续茶水,吓得手一抖,热水溅到身上,疼得呲牙咧嘴的,也不敢叫,咬牙强忍着退下了。我看得怪不好受,离座,跪到地上。
下章:孙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