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荷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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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愣了愣,想伸手扶我,手凝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收回去,转身道:“平身。”背着我走开。宫人追上来接过他的伞,替他打着。张涛也自拿了把伞,替我打着。我从地上爬起来,默默的跟在他后面走。

  过了桥,抹过柳坞花榭,前头一个亭子,亭前做了个湖,夏天时大概满满会开了荷花,现在时令还早,并没有“水佩风裳无数”的风景,但抽了些新荷叶上来,那么嫩,像新开的花儿似的,还更带些清气,饶大片湖面空着,连一艘画航也只半藏在坞里,单留湖光云影予这些新荷叶错落点缀,倒别有韵味。

  那亭子样子也好,木制的,小巧文秀,全凭结构见风骨,并无多少富丽装饰,一眼瞥去清致又自然,很见匠心,柱上题了一副对联道:“画舫穿莲早,小亭惊梦迟。”上头悬了个亭名,权充了横批,道是:“小梦亭。”

  季禳步入亭中,宫人们早在石凳上替他铺好褥垫。我不敢坐,就在亭口垂手站了,他挥手叫那些人退下,对我道:“什么事,近前来,说吧。”

  我跪下去:“臣死罪。”

  石头地又冷又硬,我没提防就那么一跪,着实吃痛,眼泪顺势往外涌。

  季禳吓一跳:“什么事,你说!”

  “臣府中有位马?,说要还乡,臣送了他一匹马,让他离去。昨夜,铁骑左翼丁指挥使告知臣,那是大盗沈虞孙!臣收容接济了国之大盗,死罪!”我叩头,石头地板真硬,我的眼泪生生磕了下来,只有一滴,像鳄鱼眼泪那么金贵,溅在地板上。

  季禳默默看我片刻:“起来。”

  我起来,垂手而立。他道:“铁骑左翼指挥使,丁贵?”

  “是。”

  “他什么时候找你的?”

  “近三更。”我答道。

  季禳鼻子里哼一声:“找你,就为说这事?”

  “他……说是找臣饮酒,后来说了这事。”我小心回答,话中加进特意的停顿,让他看出我的为难。

  季禳果然就皱起了眉,沉默片刻,忽道:“你把哪匹马送了人?”

  “一匹叫鸿喜的。”我老实道。

  季禳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居然把它也送了……”抬眸看我道:“他去敲诈你?”

  耶!打小报告终于成功。我不喜欢害人,但不等于不晓得手腕啊。当然懂得怎么利用身边的形势保护自己的。如今计划成功了,我甚为高兴,可转念一想,心情又低落下去。甲官敲诈乙官,乙官仗着私人交情到皇帝面前告状,说到底,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再说,沈虞孙这个人的人品怎么样在所不论,总归杀过人、是国家通缉的大盗不假,我放走了大盗,又有什么立场去欺负丁贵?

  “丁指挥使只是想告诉臣这件事情,他觉得臣受人蒙蔽了。”我勉强笑了笑,“真的。”

  他不回答,看着我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看进了我的心底。

  而后他招手叫我走近一点,指着旁边的凳子叫我:“坐。”

  我坐下,他伸出手来,探向我的额头。奇怪,干什么?又没有发烧,需要探额头吗?我下意识的一躲,

  “脏了。”季禳道。

  “哦。”我呆呆的应一声,就没有再动。他用袖子擦我的额角,袖子上有金绣的片子,略硬,刚触到我额头,就缩了回去,换他的手掌来,替我擦拭。

  我的额头,刚刚磕到地上,磕脏了吧?

  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微凉的,像四月早春。

  “还是这样,一点都不会为自己着想。”他道。

  他误会了。我想。他完全误会了我,但我能说什么?只有默默坐着。

  “怎么会把鸿喜都送人的?”他问。

  他也知道鸿喜?唉,每个人都关心程昭然,每个人都喜欢程昭然,我自卑的缩了缩肩膀:“我又不会骑马,看他骑术很厉害的样子,就送他了,不然,让好马跟着我,好像很浪费。”

  “连骑马都忘了吗?”他道。手替我擦完额角,好像忘记收回去了,就放在我的腠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很关切的看我。我只是低头瞪着他的手。

  他很帅,他很聪明很厉害,他是新皇帝,被他吃豆腐是我的荣幸。但,再怎么荣幸,这也是红果果的吃豆腐!我是不是该尖叫一把?

  幸好,他识时务,脸一红,自己把手缩了回去,罩着嘴咳了一声:“朕会教你重新学骑马。”

  他真好,但我恐怕没这个福份了。我翻身跪到地上:“臣请求皇上恩准一件事。”

  “什么?”他道。

  “请皇上,准臣还乡。”我一字字说出来。

  他的身子震动,道:“什么!”

  “臣忘了一切事情,在这里,常常觉得惶恐,不知何以自处。恐怕还是退身于江湖比较好。若恋眷官位,也只是空食皇俸,尸位素餐,毕竟于庙堂无补,每念及此,头涔涔而汗潸潸,此恨何极!恳救皇上恩准,让臣还乡。”我用半生不熟的古文向他解释。嘟哝来嘟哝去,正着说、反着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意思:让我走。

  走。是到该走的时候了,不然如何?顶着程昭然的名分,在这里跟大小官员、甚至后宫前宫们一道周旋?我做不到。

  季禳许久没有回话。直到我膝头都跪麻了,他才徐徐道:“我还是北亲王时,每每为这个国家担心。看它歌舞升平,像秋天熟透的果子,只道无处不是薰风送爽,却不知冬天在面前。我躺在新拍松的被褥里,睡不着觉;我劝皇兄,他笑我是个傻子;我苦心筹划,别人当我是个疯子。我只好将自己最深的担忧隐去,玩弄权术、勾心斗角、悬利而诱人、立威而慑人,终于结下我自己的私党,爬上这样位置。真正全盘听完我的计划的,只有你。肯不嘲笑我,而用最真诚的态度同我辩论、用最激烈的方式指责我的,只有你。昭,你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我明白,这意味着我还要多跪一会儿。而且他大概不肯放我走,所以我大概白跪了。苍天啊大地啊,说到底,他的“昭”关我屁事啊?我真想哭。

  (本章中“画航穿莲早”之联是阿荧友情原创,谢谢阿荧。支持原创,读者如想在其他地方引用,请注明出处,谢谢!――鸡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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