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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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晚上流了汗、又吹了风,第二天我醒时,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怕水玉担心,也不说什么,喝了碗热水,问:“我上吊后那块开裂的红石头你还记得不?”

  水玉皱起眉头。“上吊”两个字割痛了她的耳朵。她道:“是,那块石头,怎么?”

  “那块石头什么来历?”

  “两个月前,御赐的。”水玉低声道,“据说祈福辟邪,您就一直戴着。”

  唔,那个时候,变态皇帝还没露出色狼尾巴,所以程昭然把他赐的祈福之物戴在胸前很正常吧。“那时候石头有裂缝吗?”我问。

  “没有。”水玉回答,神情很难过的样子,大概以为是我寻死的动作把石头弄裂了,她为我心疼。

  “那我丢石头的那个台子现在到哪里去了?”我托着头问。

  “前天掉了漆,先撤掉了。”水玉道。

  “石头呢?”

  “应该还在里面吧。”

  “水玉,那是御赐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的让它跟着台子‘应该在里面’的撤掉了?!”我不敢置信的问。

  “因为、前几天的情况下,完全不觉得那种东西有什么值得珍藏啊!”水玉跪下道,“水玉错了,现在就去把它找回来。”

  “算了。”我忙拉起她,“别动不动就跪。那个事算了,没什么大不了。”

  她紧张的反握我的手:“大人,您的手有点烫?”忙探手过来摸我额头,“不是生病罢?”

  “生个头的病。”我忙掩饰,“我身体比你好,所以手比你热一点,你应该高兴我恢复精神了才对。”

  “哦……”因为我的额头热度不高,水玉给蒙混了过去。我怕穿帮,之后再没敢多说什么。衣冠穿戴完毕,登车上朝时,我忍不住问她:“我跟从前,有没有相差很多?”

  “没有啊。大人还是大人。”水玉安然的笑。

  好吧。我吁出一口气,不管那块石头里有什么鬼,我且做我的程昭然,勇猛的上朝去吧!

  天还没亮。可怜的古代大臣们,上朝时间真的比现代人上班时间还早,早的且不是一点点。幸亏不用钉牢八小时工作制,应完卯可以回家,午休、用完晚膳没什么娱乐活动又可以早早的日落而息,所以还能将息一二,否则这么上朝不消多久,就是个过劳猝死的命。

  皇宫晨光熹微,高高的宫墙和琉璃殿顶,都很庄严,几只乌鸦来回飞,但广场上没什么可供它们啄食的血肉,所谓“有四十余名大臣在廷前被赐死,血流盈阶”,尸体应该都处理掉了,青石地面干干净净、微湿,那种湿也是很洁净的湿,像用强力水龙头冲刷过似的,不曾留下半点血迹。鼻端稍微有点腥味,让人总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一只麻雀从树丛中飞出来,喙里叼着缕什么东西,是脏兮兮的红色,我看不清是什么,本能的便想干呕。

  两排太监立在门前,给人发丧服――是的,斩衰丧服。北亲王竟然允许大臣们给先皇服丧。这种宽宏大量,跟血腥雷霆的手段结合在一起,尤其叫人生畏。北亲王是个成大事的人。

  这斩衰的服装都很宽大,基本上算是个袍子,所以不用讲究什么尺寸,每人领一件套上就行。再于帽上钉缀白布,不消几时,白花花的一片孝子贤孙。虽然依稀听到有人嘟囔:这么简易的丧服于礼不合。但声音很小,不移时也消亡下去。昨天杀人不是白杀的,苟活者如一群绵羊挪动,听着宫人的指示,没有进殿,扎堆儿排在外头的广场上。深深深深的迎祥殿里,龙座上已经高坐着一个人。

  穿着厚重的龙袍,通天冠上透明的珠子像无数眼泪,整帘的挂下来,将他的脸遮住,只能勉强看见五官轮廓。

  仿佛是恶梦重演,我觉得上面那个人,那个“应该是北亲王”的人,更像是变态皇帝,好像随时眨一眨眼睛、就会刻薄的笑出来。

  一个四十余岁男人站出来,穿着一整套仪式意味很浓的华服,但不是祭服。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小声疑惑,但都把腰谨慎的弯下去。我随大流。

  那男人好像是司仪的角色,用央视一般的口吻朗诵了四个字四个字的、我不太清楚什么意思的咒语般的话,完成前奏工作,然后话锋一转,用词好懂了一些:

  “圣上偶感时气,忽致采薪,有阉人姚毛,丧心败行、逆天为恶,上药饵不当,致圣上昏厥。其不思坦白悔改、粉身赎愆,竟以螳臂舞蹈,联宫帷之邪絮、勾冠冕之败类,谎报大哀,意图变圣祖之天下、逞奸竖之妄欲。幸有殿上大司马左金武卫大将军北亲王禳,奋身忘死、忍辱负重、砥柱中流,清目查妖氛乎正孕之时,岂愧龙种,利剑斩浊乱于造绪其初,实秉天裁,遂镇乱局、返太平,惟圣上回天兮乏术,归祖矣有期,念天下诸黎甘苦,乌乎其托,惟德惟亲,故强以续命之法,延至此刻,明禅让之典,以……”

  后面又是整串的艰涩词句,我又听不懂了。

  总之,刚刚那段的大意就是:变态皇帝得了个小感冒,有个太监给他进药进错了,让他错厥,太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联合后宫娘娘跟朝廷官员,报假丧,想造反,幸好北亲王(名叫“禳”)挺身而出铁腕粉碎了他们的阴谋,不过变态皇帝的命也救不回来了,用什么“续命之法”活到现在,打算传位给北亲王……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变态皇帝头都断了,死在我面前,是我亲眼所见啊!造反的明明是北亲王,也是我亲眼所见啊!又关什么感冒、什么太监虾米事情?

  我握着拳,看着深殿里高高的那个穿龙袍的人,真想把他揪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司仪唱了一声,有个人从殿侧缓步踱出,朱履、青罗袜带、四章红罗裳、五章青罗衣、白纱中衣,青面绯里的衮冕,水晶夹着雪色的垂珠,面容在这样的华裳下衬得冷峻了一些、但仍然沉郁如玉。这次这个,才是北亲王,没有错!

  他淡淡向外头扫了一眼,也许看见了我,也许没有,回身向变态皇帝站定,施一礼。司仪又唱一声,他向前,跪在变态皇帝阶下。变态皇帝手抬起来――是的!我把眼睛揉了又揉,那只手真的抬起来一点,挥了挥。而且他、他他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含糊,有点像本人,但很难分辨,咬的字也模糊不清,不知是“宣召吧”还是“受禅吧”。

  反正旁边侍侯的人听清了便行。只见一个盛装太监,端着黄绫子的诏书站了出来,大声念诵:

  “夫大道之行……兄终弟及……以宁黎庶。总揽四海,奄括区宇……圣哲从天,神睿英武,峻德烁日,崇光大明……延祀佐运,名表轩辕……克配显上天,以光明命……”――大概就是禅让的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统共都像喜剧。北亲王接了禅位书,老皇帝赐给他通天冠,然后隆重嗝屁。那个据说罪魁祸首的太监拖出去就咔嚓了,头托着金盘子里示众,大家欢呼,表扬天朝仁慈不给贼子上磔刑。北亲王即位,宣布给老皇帝发国丧,宣告其谥号为“厉”――因为老皇帝单名一个祥字,所以从这刻起,后人称呼他,便可以称呼为“厉祥”

  祭天、祭祖、上乐、上舞,甭管百官中有过什么骚动,反正这么一套接一套也都接下去了,气氛越来越安稳和乐,我肚子饿。

  我习惯了一日三餐,而古人是习惯是两餐,上午吃顿早午饭,大约是九、十点钟,叫“食时”,傍晚吃顿晚饭,大约是五六点钟,这才是正餐。谁要想一起床就进食,会被视为奢腐的、有碍养生的行为。程昭然倒是习惯喝点清水、再喝点儿米汤才上朝,但这点儿液体哪儿够支持我身为现代人的进食欲望。站到快中午时,我腹如雷鸣,脑袋更晕了。

  幸好幸好,巳初报点钟声敲响,赐午膳了,饮食比较简单,听说吃完后,下午还要继续搞仪式。

  禅个位有这么麻烦的!搁在我这种懒人身上,真真不要皇帝也罢,天晓得怎么那么多人乐此不疲。

  正暗自叨咕着,传膳的小太监悄悄递我个纸条,要我到旁边去。

  身为一个规矩的大臣,不可以推托、不可以迟延,不可以问为什么。太监手里拿出来的纸条,虽然没有署名,但应该先默认为最高指示,立刻执行。

  我到了“旁边”,张涛在那儿,唱个大喏,关切的问:“侍郎身体怎样?”

  怎样?我道:“还好啊,多谢关心,何劳公公下问?”再还他一个大喏。

  到底是中国人,身上流着几千年皇朝的光荣血统,这些繁文缛节,我真的学起来,也挺快的。

  张涛用那种小小声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皇上看见侍郎的样子,叫奴才过来传喻――”

  我“卟嗵”跪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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