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站公告

    我说过那年秋天是个多难的秋天。也是那年秋天,我接到了萍的那封来信。她信中的原句是这样说的:一年多来,我一直被感情所折磨,恋爱搅得我心肠意乱,如今,失恋又伴我度过两个月的时光。后文中又写到:友谊如灯,你和邢军等其他朋友的真程友谊,让我看到活着还有那麽多的朋友。我如雷惊醒,这麽多年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心中的那一位,而她却只是把我做成普通朋友。三年前我们在三中毕业分手后,是她的一封来信促生了我朦胧的感情。暑假里,她两次从五十里外的家中专程来我家玩,晚上与同宿,村里人都以为她是我的友。我到县城上班后,她依然频繁来看我。后来她考上了卫校,我们的通信更加频繁,几乎每星期一封。至今我身边还留着她几份彩照。我常常幸福憧憬着我俩的未来,而如今……

  连下了几天的秋雨仍淅沥着,阴晴不定,天也渐渐黑下来,听着窗外雨打桐树的声音,更觉凄凉。我在昏黄灯下读完了《红楼梦》,心感颇杂。宝玉真幸福,竟有那麽多的孩儿为他痴情,为他磨相思之苦。而我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遂录《红豆词》一章: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柳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瞧不尽菱镜里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

  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这天下午我坐在走廊上看书,听着隔壁屋里晨枫试衣服的说笑声,又出了个点子,我趴在她们屋外栏杆上往楼下喊。

  “你寻谁呀?”

  “啊?寻晨枫呀,她在上边你来吧。”

  我又朝屋里喊:“晨枫,建国寻你来了。”建国是晨枫刚说下多半年的婿(未婚夫)。

  “是吗?”屋里传来晨枫的惊喜声:“那,那就先叫他到你屋里坐会儿。”我知道她在换衣服。

  “那你快点儿啊!”我又催上一句。

  我一个人在她窗外自言自语。

  “建国,你来了?晨枫一会儿就出来,你先到我屋里坐一会儿。”

  “你不是昨天才来过?有啥重要事儿?噢,来街上弹棉呀!”

  “给,吸根烟。”

  晨枫出来了,我说:“建国在我屋里,我就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了。”

  晨枫羞答答推开我们宿舍的门,里边空无一人,扭头见我满脸的笑,明白了怎麽回事,又恼又气,叫骂着在我背上一阵粉拳。

  又有一次,我故技重施,晨枫在屋里说:“死鹏飞,你别骗我,你那两下子还不是在我肚里放着。”

  我大声说:“建国,你上次没来,我骗晨枫说你来了,这回你真来了,她又不相信了。”

  晨枫又一次上当了。

  吃过晚饭,我在晨枫里吃苹果,一个挺漂亮的孩儿来找大。问她是哪儿的,说是五亩镇的,我们明白了她是大的媳儿,我便去找大。大坐在厂食堂的办公室里,管伙的崔师正说大什麽,我听了一会儿,大概是说,大欠了食堂二十多斤饭票,十块钱菜票,好长时间没去还,大曾多次答应发了工资就来抽欠条的。

  我说,“大你媳儿来找你呢。”

  他一惊:“在哪儿?”

  “楼上。”

  “你就说没找到我,”大很害怕的样子:“我去电工房躲躲。”

  我只好回到楼上,大媳儿和晨枫在屋里吃着漤柿子说话。五亩镇的漤柿子在我们这儿很有名气,我知道。大媳儿取出几个漤柿子递给我,咬一口好甜,可我心里是什麽滋味?

  “你这柿子这麽大,却没有核,”吃着柿子,边思谋怎么对她说。

  我说:“我跑到车间,食堂、门岗都没找到大,你有啥话我转告他。”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见了他,就说让他请几天假回去一趟。”我们寒暄了几句,她要走了,我和晨枫把她送到楼下。

  乔思齐晃过来,我扔给他几个漤柿子。思齐问那的是谁,我说是大媳儿。

  晨枫说:“挺亲的子。”

  我说:“她来寻大回去,大却不愿意见她。”

  乔思齐便讲起大:大做了五亩镇的上门婿,那一家五个子没一个男娃,老丈人很疼他,拿了两千块钱让他来棉纺厂上班。。农村招的倒插门无非就是想招个男劳力,谁想大一上班几个月不回,收卖种秋也指望不上,捎信让他回,他说厂里不让请假。其实,家里有地的,就大一个人没回去。后来又听说,大在厂里和尹庄一个子谝的正热乎,气得要退了这个婿,所以,媳儿来了大不敢见。

  “你知道那子是谁吗?就是丽华。”思齐说。

  车间发工资了,我的是六十二块七毛钱,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因为前几天传言,车间报上的工资表被生产科压下了,原因是造的不合理。我抱了重新造的希望,只有重新造我的工资才有希望高点。

  丁主任在小屋发工资,生产科的周科长坐在新车间里,工人便向他反映车间里的不合理现象,比如:滥罚款且不过账,主任让工人请自己吃饭啦,工资造的不合理,和自己关系好的不干活工资高。

  “这些情况,我也隐隐约约听说一些,尤其工资发放有问题,不能调动起多数工人的积极。”周科长说。

  “同样是出满勤,我的工资是六十二块,染班长永平是一百七十块钱。”我说:“染班创造的价值果真就比烘纱组多那麽多吗?”

  周科长说:“这次工资表被我扣下这麽长时间未发,就是这个原因。我向小丁要生产记录,问他工资是依照什麽标准早的,他说不清,你们以后要多个心眼,每天做个记录,月底跟他对照。我还问他质量奖是怎么回事儿,废纱乱纱大多是染组漂白组造成的,每人质量奖十元,烘纱组一般不造成废纱,质量奖却只有五元,有人还没有。”

  周科长说:“你们车间的这些情况有人给厂里反映过吗?”

  “反映顶屁用。”胖说:“那回严科长来车间当主任,开会说让大家反映问题,我们以为来了个清,就说了丁主任和老孙私吞罚款的事儿。不想严科长把我反映的问题又都说给了丁主任,把我包在了中间,如今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和晨枫谈起车间发工资的问题。

  晨枫说:“那个车间都一样。”

  “你们车间怎麽能一样?你一个月织多少货,一级品多少钱,再加上各种补贴,班费、全勤奖什麽的、自己工资可以算出来,他当主任的怎能蒙你?”

  “不识织造真面目,只缘身在漂染中。我们挡车工的日子也不好过。且不说八个钟头的站功,光说分车的事儿。会和主任搞关系的,分个好车,产量质量就好上去了。要不给你分个没人要的车,你就得一天多跑上几十来回找维修工。找次数多了,维修工也尅你,你的车怎么老坏?或者推辞说,你去找别的维修工吧或者说,你先走我一会儿就来。等上几个一会儿也不能来。一天得巴结维修工。不织吧,产量完不成;织吧,工资还不够质量罚款。”

  还是那个秋天。上四点班一到车间,就听说小青出了工伤事故。丁主任指着绷纱机和地上的血迹说:“干活要多注意安全,小青这一出子事儿,车间的安全奖又没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再发生类似事故,医药费自理,车间以后再没有工伤这一说。”

  吃晚饭了,我拿了碗从车间出来。这一阵子,外车间都风传我和某个挡车工谈的正热乎。就那个叫人见了直觉冷森的孩?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脸熟只是想不起名字的挡车妞站在柱子下,“哎,人家都叫你请客,怎么回事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二年的我已不是刚进厂时一见妞打招呼就脸红的鹏飞了,我一本正经地说:“唉,真没办法,人家都说咱俩好,非让我请客不行,你看,这钱是你出还是我出?”

  她脸绯红了,扑哧一笑:“死鬼,两天不见,粘成这样。”

  原以为来得早,不料更有早来人,饭厅里你喊我叫,两个窗户口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脑袋,我们厂的人从来没有排队的习惯。突然发现有个脑袋是我们车间的宾,忙喊:“宾,把咱车间这几个碗递进去。”全然不理会各处、士翻出来的死鱼般的白眼珠子。

  一手端汤一手端着馍和菜,嘴里含着:“洒啦,洒啦”,从人群里挤出来,坐在饭桌旁。

  坐在桌对面的几个挡车工很熟,兰萍说:“鹏飞,一顿就吃八两呀!”

  “谁像你,一顿二两,给你未来的婿省成万元户了。”我说。

  兰萍:“饭量小嘛。”

  我说:“哪呀?不是饭量小,是不敢吃,像你们这孩儿,如果跟我一样,一顿得八两,传出去,怎么能寻下婆家。”

  琼暄:“谁像你,一把干瘦的骨头,一顿还吃那麽多”

  我问:“咋,嫌我吃得多啊!”

  “噢。”琼暄搭声。

  我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长叹一口气:“唉,这麽不孝顺,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居然嫌我吃得多,我上法院告你个虐待老人罪判你两年刑,我进养老院。”

  飘雨接声了:“噢,看鹏飞多能说,满头的嘴。”

  我说:“驴,没你的事儿,再说,把你拉到牲口市场钉上掌。”

  “驴”是飘雨的绰号,在豫西农村,“驴”和“雨”的发音是一样的。

  哄堂大笑。

  咦,那不是去医院侍候小青的杨小燕,我凑上前去,惊讶的说:“老杨同志,你怎麽脸苍白呀?”上中学时我们学过一篇课文《老杨同志》

  燕燕不解的问:“怎麽苍白?”

  “噢,原来是奥琦增白粉蜜抹多了,没抹匀。”我恍然大悟。

  燕燕嗲骂:“死鹏飞,没个长大的时候。”

  我问:“老杨同志,小青伤的怎麽样?”

  “刚拍过片,说是骨折了。”

  “你呆会儿还去医院吗?”

  “取几件衣服就去。”

  “那我吃完饭去看小青。”

  “能中,我等你。”

  “燕燕,我也去。”毛毛、斌、乔思齐、桂萍也都说。

  小青出事儿后,斌调到白班染,丽华又回到四点班和我烘纱。

  丽华喜欢串岗,是个坐不住的猴屁股。

  丁主任刚出去,丽华也就跟着出去了,不想丁主任又折回来,丽华便也赶紧折回了车间,叮叮咣咣搭起纱来。丁主任吊着脸在丽华旁边站了一会儿没说什麽,走了。

  过了半个钟头,丁主任回到车间,一看,丽华又没了,很是生气,就去叫了毛毛来上班。丽华溜了一圈回来见毛毛在搭线,一问说是不让她上班了,丽华大骂起来。

  这段时间,总有一个梳着披肩发的孩儿上楼来找隔壁屋里二车间的维修工建平,还常见他俩一起上下班,一起去餐厅吃饭,或在宿舍打闹。听人说,那孩儿叫秋雪,和建平一个班的挡车工。

  这天傍晚饭后,我在晨枫屋里吃她从家里带来的苹果,盯着歌词,听歌,晨枫在那儿给建国织毛衣。晨枫从表那儿拿了一盘《齐秦独唱专辑》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我迷上了这支歌,翻来覆去一遍遍听。

  建平送走了秋雪,踢拉着鞋子,从门口走过去,我叫他就来。他进来了,晨枫递给他一个苹果。他咬着苹果,从我手里拿过歌词看。

  我们逗他:“建平,今天怎麽没去看电影?《慈禧墓珍宝传奇》,票价卖到了一块三。”

  建平嘿嘿一笑,“昨天看过了。”

  我们问起他和秋雪的事儿,他说秋雪家里人根本不同意。“她妈说,要么得正式工,要么得有钱。可我,唉,既没钱,又没门路转城镇户口,我说分手吧,秋雪又不同意。”

  我们早听说过,秋雪是街上人,而建平一家是农民。

  “那你怎么办?”

  “走着说着吧.”建平很忧郁。

  建平走了,我和晨枫久久的静静地坐着。

  我们谈起我们楼上的公民们。孙庆松的妈是后妈,江锡民的爸是后爸,乔思齐是保养的,爸妈都不亲,张大父母去世的早,招为上门婿,现在又吊在那儿了。他们有的苦于家人待自己不亲,有的看不惯家人之间的矛盾,便经常不回家,他们中间除了乔思齐家里经济状况好些,手头灵活些,其余几个都是一月到头,工资紧巴巴的。如今着社会,啥都涨价,唯独工人工资不长。他们表面上无忧无虑,避人处却常常落伤心泪。同住一个宿舍的李翠娟、夏晓梅为了乔思齐,争风吃醋。李翠娟对乔思齐有意,乔思齐却看不上她,她长得不好看。夏晓梅对乔痴心,乔却半就半推,因为晓梅这人不稳重。孙青松与二车间的红一见钟情,头疼的是,他们两个都有家里定下的对象,建平与秋雪呢?却又一个市民一个农民,方家里不同意。罢了,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越想,心里越不是味儿,我对晨枫说:“我一定要写篇小说,写写我们楼上的合同工,写写他们的理想追求,写写他们的苦衷、渴求与抗争,题目就叫《同是天涯沦落人》。”

  站在走廊上,向远处望去,天高云淡,西边那片杨树林已黄斑驳离,凉风吹过,片片叶子在风中飞荡。一个身穿黄夹克的小伙儿潇潇洒洒走过,我莫名其妙盯着他一直消失在楼房拐角处。屋里的建平在摆弄录音机,还是齐秦的那首<<大约在冬季>>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