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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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周身大汗淋漓。黑暗中我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到邢志鹏的号码,拨过去。半天,电话里才传来邢志鹏睡意朦胧的声音,他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半夜三更的。”我问:“你在白石洲吗?”

  “你小子脑子出问题了吧?老子回咸阳都半年了,你还天天问我在不在白石洲。”邢志鹏在电话里嘟囔。我说:“我梦见地王大厦倒了,想问你是不是真的。”电话里半天没有反应,我正要继续说话,听见他说:“狗日的神经病。”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他挂机了。

  我打开灯,从床头柜里找出一本紫色的日记本,一张照片落在床上。我捡起来,看着照片中的那对男女,那男子微笑的双眼直视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神平和而坚定;那女子坐着,将头贴在男子的胸前,头微微斜着上扬,甜甜地笑着,眼里透出一分俏皮,九分幸福。

  我放下照片,打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着,那娟秀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我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篇日记,标题没有日期,只写着星期三,日记的全部内容,仅有两个字:再见。

  我把照片夹进去,合上日记,将它紧紧贴在胸口。恍恍惚惚,我手中的日记似乎正被一种奇异的魔力驱使,想要钻进我的胸膛,我甚至能感觉到心脏受到挤压的疼痛。我无法抗拒这种压迫,心里有个声音大叫着,来吧,把我带走,让我再看看你们如花的笑颜,让我再听听你们如歌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居然再也没有做一个梦。

  第一章

  1

  那天傍晚,手机响起的时候,我刚冲完凉。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喜力,打开,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漫不经心地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辛茜娇滴滴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吴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今天我过来陪你吧?”我心想,日,你他妈是想老子的钞票了吧。

  这两天,楚雪和她老公姜川到香港旅游,在深圳停留几天,我陪着到处转悠,鲜花和牛屎在眼前你侬我侬,让老子心里犯堵,也憋出了不少的荷尔蒙。正在想该找谁解决问题,她就送上门了,倒省得老子翻电话簿了。就说:“你来吧,记住,不要穿内裤”,挂了电话。

  十分钟不到,有人按门铃,开门,辛茜到了。原来这小妮子早就在楼下,肯定是看见我回来了,就马上给我打的电话。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丝绸连衣短裙,裹着玲珑有致的曲线,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我一把拉她进来,关上门,将她顶在墙壁上,捞起裙子一看,果然没有穿内裤。

  我们倚着墙壁做爱,不知道是久疏战阵的缘故,还是从来没有过的姿势过于刺激,很快我的感觉就到了。我大叫一声,轰然崩溃,最后那一刻,我的脑子里竟然全是楚雪的影子。

  辛茜光着屁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摸,看看,眼里全是赞羡之色。女人都是物化的动物,这话一点不假。这房间里的每一件物什,我看来是累赘,她却当是宝贝。

  当初我装修这房子的时候,感觉真他妈烦,不就一个睡觉的地方吗?家具家电,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大堆,我看着清单都觉得累,更不用说自己去商场采购。后来我对承包装修工程的老陈说:“你按这个清单去帮我买吧,我给你一起结账。”

  完事后,有朋友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四十万。朋友说:“你娃被坑了,这些东西,他至少黑了你十万块。”我说:“黑了就黑了吧,反正老子省了事。”朋友说:“你娃有钱。”我说:“我有钱吗?老子刚从白石洲的农民房里搬出来,有个鸡吧的钱。”

  我看辛茜兴致勃勃,也不搅她,躺在沙发上,慢慢竟睡着了。恍惚中,楚雪向我走过来,她用手轻轻摸我的脸,然后顺着脖子往下游走。我热血澎湃,一把拉她在怀里,拼命地吻她,撕扯她的衣服,正要进入主题的时候,感觉脖子一凉,倏然惊醒,原来是一场梦。

  我睁开眼,看见辛茜正拿一个杯子往我脖子上滴水。我又羞又恼,很想给她一耳光,觉得有点过分,就没好气地说:“你神经病呀?把老子好梦给搅了。”

  辛茜笑嘻嘻地说:“吴哥,你做什么好梦了?梦见跟哪个美女干好事了吧,哟,都来劲了呢。”一边说,一边伸手要摸我。

  我拨开她的手,把茶几上的皮包拿过来,说:“我很累,今天就不留你了,你早点回去吧,”从皮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没有数,递给她:“换季了,去买两件当季衣服吧。”辛茜不接钱,望着我:“吴哥,你当我是什么?小姐?”

  我很意外,心想,你他妈吃错药了?一年多了,不都是完事给钱吗,跟小姐有区别?口里却说:“哪能呢,我是看你需要,你也别嫌少,接着,接着。”

  辛茜凝视着我,那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让我一下子感到慌乱,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就说:“我真的累了,改天我再约你,怎么玩都随你,OK?”她猛地站起来,夺过我手中的钞票,狠狠地摔在茶几上,拎起坤包,直冲门口,嘴里嘟囔着:“玩玩玩,你这个王八蛋,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给玩死。”

  我看着她穿上鞋,重重地摔门而去,心如止水。三年前,郝蕾离开我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成了王八蛋,所以辛茜这样骂我,在我听起来,跟赞美我没有两样。

  2

  第二天下午,接到楚雪的电话,问我晚上有空没有。当时,我正在龙华的碧海城售楼处,给代理公司的销售经理李东平训话。

  最近楼盘销售几乎处于停滞,每天来看楼的客户也就三五个,而且基本上都是随便问问的主。房子卖不动,大家心情都不好。老板开会训我们,我们窝了火,就只能找代理公司的人出气。

  其实这世道,谁都清楚,你就把人训成龟孙子,卖不动还是卖不动。和气未必能生财,不和气肯定不能生财,所以我一般不发火。只要大家不在现场打情骂俏,做得太出格,我也就装模作样问几句话走人。但这天确实窝火大了,老板开会居然用威胁的语气,拿职位来说事。老子很不爽,心想,要是前几年,老子可能还可能吃你这一套,到今天,你吓唬得了我?老子还不想干了呢。

  到售楼处后,发现几个售楼员跷着二郎腿,喝茶侃大山,嘻嘻哈哈不成样子,就把李东平找来狠狠批了一顿。看着这小子跟个龟孙子一样唯唯诺诺,此时美人又来相约,心情突然大好,连连说:“有空,有空。”

  楚雪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典型的重庆妹子,长得颇像电影《恋之风景》里的主演林嘉欣。当年,她是我们工商系的系花,校学生会文娱部部长,追求者据说至少有一个加强排,其中仅我们宿舍就有两位。

  男人都是登徒子,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要说我当年没有对她动过心思,那是盲人拉风琴,瞎扯;但南瓜配冬瓜,好歹块头搭调,而我跟她,想想都觉得不靠谱,所以就干脆不去想。

  这点自知之明,让我守着君子好色而不淫的阿Q信念,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位舍友由暗及明,由软枪到硬棒地争斗,最后生生地从朋友变成仇人。

  直到大四下学期,系花跟贸易系一位长相刻薄的鸟人双宿双飞,看着臭虫一般猥琐的对手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一众同情者度尽劫波,才唏嘘着红颜乃祸水,一笑泯了恩仇。

  十年不见,这位当年导致殴斗事件无数的系花,除了脸上不再有青春岁月的清纯,模样没有太多改变,皮肤依旧白皙光泽,身材越发前凸后翘,比起十年前,更多了一种少妇成熟的风韵。

  有人说,好女人都让猪啃了,话糙理不糙。每当我想起姜川那张粉刺丛生的鸡屁股脸,就会忿忿不平,恨不能立马扬刀,铲杀一切有碍观瞻,破坏和谐的臭虫。

  有一次去广州,我把这个想法给黎栋梁说了。黎栋梁是我大学的舍友,当年我们宿舍楚雪的两个追求者之一,长的是高大挺拔,玉树临风,在整个加强排里绝对是人中龙凤。按照当时大伙的私下评分,他的胜算应该最大,但结果却大跌眼镜,搞得这位仁兄一度迷失人生方向,整日在宿舍嘶吼黑豹的《无地自容》,最后整个楼层都学会了这首高难度的摇滚歌曲。

  黎栋梁对我的想法大为赞赏,说臭虫暴敛天物,人皆可得而诛之,并鼓励我付诸行动。我笑着说:“老子把臭虫给诛了,你这个副排长就转正了,老子连个下等兵都不是,有啥可图的?”

  黎栋梁哈哈大笑,说:“看不出你娃也是同情者,藏得够深的嘛。”我说:“你小子放屁,就算你是赵辛楣,老子也不过是方鸿渐。不对,连方鸿渐都算不上。”

  3

  给李东平草草交待几句之后,我匆匆驾车从南平快速拐到世界之窗,去接邢志鹏。他在那里等我。

  邢志鹏是我在深圳最好的朋友,十年前我刚来深圳的时候,跟他在华夏咨询公司同事,又同在白石洲当了七年邻居。在这七年之中,我跟邢志鹏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甚至在咨询公司做项目,也常常一起搭档。相近的性格,相同的工作,乃至彼此作为邻居在生活中的接近,使我们两人的关系尤其亲密。那时候,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形影不离。每天晚上,他还都来我家里蹭饭,吃完饭之后还要跟我天南地北拉扯到深夜,直到郝蕾不断过来催我睡觉,他才不得不意犹未尽地告辞。我们这种看起来变态的关系,甚至让郝蕾多次开玩笑,说我是双性恋。

  三年前,我从华夏咨询公司辞职,跳槽到联众房地产顾问公司的时候,也希望他一起去。但他犹豫了很久,没有去,说目前的工作感觉还凑合,不想离开。我对他嗤之以鼻:“七年时间,一个抗战都快结束了,薪水从3000块涨到8000块,你他妈就知足了?”他当时望着我,不说话,眼神很陌生。

  我说:“是的,我变了,不再是七年前的我,甚至不是去年的我。这世界在变,我他妈能不变吗?”他当时说:“吴宽,我希望你不要后悔。”我说:“后悔个屁,这世界就是这样。我他妈就是一条狗,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我买了房,买了车,他都看在眼里。我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但他总是问我:“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我说:“不知道。我已经不去想这个问题了。”他通常就叹口气,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追求的生活。”然后在我愤怒和鄙夷的目光中闭嘴。

  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交往,我们仍是不错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任何时候,哪怕凌晨三点,当彼此需要倾诉的时候,我们都不会因为对方的打扰而不满。在深圳,朋友是一个奢侈品。像我们这种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关系,能够维持十年的时间,本身已经是一个奇迹。

  今天楚雪约我晚上去泡吧。我想着自己一个人去跟她和她的臭虫老公泡吧,气氛有点怪异,所以叫上邢志鹏。酒吧这样的场合,三男和一女的搭配,比不上两男两女,也总比我一个人赴约要好。

  楚雪本来问过我要不要叫上郝蕾。我没有回答,反问她:“你觉得这样好吗?”她想了想说:“也是,你们这种情况,还是不见的好。相见不如怀念,对吧,宽哥?”我说:“怀念个鸟。”

  楚雪在电话里吃吃地笑,说:“宽哥,你好粗鲁。对女士说话要文明点嘛。”我说:“粗鲁?我哪有呀?鸟?金丝雀不是鸟吗?”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4

  十年前,我和郝蕾来到深圳。

  跟多数人一样,选择来深圳,也是迫于无奈。我和郝蕾家庭环境都不好,尤其是我,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种田,别无所长,勒紧了肚皮供我念书。高考的时候,我还坚决不报考不交学费、并有补贴的师范院校,一心想考北京大学。没想到最擅长的语文作文出了大问题,北京大学差了二十分没上成,落入第二志愿,被重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一般本科院校给调剂了。稀里糊涂上了四年大学,学无所成,唯一的收获就是与郝蕾谈了一场恋爱。临到毕业,发现无处可去,就撺掇郝蕾,一起来了深圳。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有首名叫《深圳情》的歌曲,歌词大概是“深圳春也深…深圳秋也深…世上多少美的花,在这里扎下根。深圳村也深…深圳巷也深…楼里歌声楼外情,不改的是乡音,无论你是新来的客,无论你是久住的人,深圳,深圳,深圳,深深印在我们的心,印在我们的心”。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首歌,才让我对深圳心向往之。但我清楚一点,当时的我,别无选择。

  我的一个舍友李红明,出身广西玉林郊区农民家庭,我们简称玉娇龙,也是当年为追求楚雪,不惜死缠烂打,百般装逼的一个下等兵。毕业那年,他在重庆的一家锅炉厂找到工作后,开始谋划自己的收支平衡表,其中,400元的总收入中列支了50元找小姐的预算,这让我鄙视,更让我悲哀。

  九十年代后期,在内地,400元的收入不多,但对刚毕业的学生,也算凑合。可对我来说,父母穷其一生之力供我念书,我觉得自己必须要让他们的付出得到回报,这样的收入显然难以做到。当然,我更无法接受的是这种看不到未来的生活,那个时候,我还坚信人应该有点理想。

  看着李红明得意忘形的样子,我说:“恭喜恭喜,你娃以后老死了,火葬场都不用去,直接推进锅炉了事。”因为这句话,玉娇龙记恨我不已,毕业晚宴上拉着郝蕾至少说了我三卡车的坏话,言必称衰人,弄得后来老子每有不顺心的事情,就打电话过去骂他祖宗。

  我和郝蕾从罗湖火车站坐大巴到白石洲,她的一个隔房叔叔在那里帮我们租了个房子。来之前本来是说去他那里住的,但听说他自己只是租了个一房一厅,我坚决不同意过去一起住。

  跟郝蕾谈恋爱以来,我总觉得很亏欠她,她的家境也不是很好,却比我强了很多。再说,从小她就被父母宠着,没吃过什么苦头,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吃苦。我请她叔叔帮我们单独租了个一房一厅,300元一个月,几乎是内地一个月的工资。

  为这事,路上郝蕾有点埋怨我,说我还没有挣钱就开始花钱,我把胆子一横,豪气干云,说:“这算个什么,你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整个深圳都是我的。”郝蕾扑哧一笑,说:“好啊,我等着哦。”

  车子在深南大道行驶,道路两旁林立的高楼让我紧张,也让我兴奋。我是个怕热的人,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热度不减,但我没有一丝烦躁。在重庆生活了四年,很难看到如此明媚的阳光,热烈而直接。我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仿佛已经触摸到了我的梦想和幸福。

  多年以后,我开着车在这条被挖了填,填了又挖,号称深圳门面的深南大道上来来回回,却始终找不到当初这种感觉。岁月如梭,我的记忆,连同我的滚烫的青春,已经被无数次的挖挖填填给深深埋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