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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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坚持留了下来守夜。上天可能听到了祷告,给了我第二次机会,那我就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尽可能地多陪着父亲,即使他在睡觉根本不知道我在身边也一样。黑夜里,我坐在沙发里看着父亲露出的半张脸,那眉头似乎皱得比平时更深了。我犹豫着踱过去,缓缓伸手帮他抚平。我第一次这样近地观察他,他脸上的纹理极深,此刻皱了起来,摸上去甚至有些咯手疼。

  我趴在床沿边,恍惚地好像睡着了。梦里闪过无数的画面,断断续续的,好像是骇人的闪电。忽地一声闷响,我倏地惊醒。摸摸额头全是汗,雨水浇在窗户上,真的下雨了。

  我站起身倒水喝,背后似乎有动静。转身看去,竟是父亲醒了,睁着露在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吓得我一松手,那杯子很清脆地摔到地上,茶水和碎片溅了一地。

  父亲恍若未闻,依然如刚才一般看着我。我恍惚地和他对视,几乎忘了如何反应。他那是什么眼神,我从未见过。

  不是!父亲以外的人我也从没见过。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竟闪烁地含着泪,惊喜、害怕、期待、怨恨……各种莫名的情绪闪过,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眼神里竟能包含这么多感情。他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缓缓地颤抖着向我伸出手。我脑子里惨白惨白的,只得怔忡地把手放进他那只宽大的手。一接触他粗糙的皮肤,心安了下来,我竟哭了,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是父亲24年来第一次握我的手!

  他缓缓抱我入怀,抚摸我的背。我咬着手指不敢大声哭,父亲却毫不在意,他的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良久,我哭完了,身体也僵了。正想挣脱开来舒展一下,忽然父亲闷闷地开口:“颜颜,别动。”

  我一愣,颜颜?虽然从没听他这样叫过,但应该是妈妈,她全名殷兴颜。

  我略微用力拉下他的手和他对视,说:“明天我把妈妈叫过来。”

  父亲的身体明显一抖,如梦初醒般地睁大了眼睛,好像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我有些害怕地试着推他肩膀,父亲突然发怒一挥手把我推倒在地。床边连着他身体的仪器也被扫了下来,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发出的巨响在深夜寂静的医院里格外刺耳。我呆坐在地上看着余怒未消、依然喘着粗气的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前一秒还温存地抱着我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值班的护士匆忙跑了进来,屋里一片狼藉吓了她们一跳。有的慌张去叫医生,有的则去安抚床上的病人,有的去捡仪器……总之就是没人理我。父亲已经躺下了,而我傻傻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父亲一个月后就出院了,而我没能去接他。因为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也不想见到我,从那晚病房里就可以看出来。现实总是和梦想差距很大,如果只有我一厢情愿,丢失的亲情该如何找回来?

  我去了美国替蓝弦打气,一方面也是想为自己换个环境整理一下心情。美利坚合众国真是个开放的国家,难怪蓝弦喜欢这里。

  赶到时全美公开赛已经接近了尾声,刚好赶上蓝弦打半决赛。对手和她一样的是法国的新秀,叫雷切尔,两人实力接近,之前的交锋记录也是胜负各半。双方既然都想进入决赛,那就必须拼尽全力打赢眼前的对手才行。

  经过五个小时的苦战,蓝弦输了。虽然她拼尽了全力,甚至摔坏了一个拍子,还是很遗憾地输了。对方赢得也不轻松,三盘中两盘打到抢七局,她摔坏了两个拍子。

  休息室里蓝弦趴在明叔怀里,明叔温柔地摸她的发顶。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我,同是父亲,为什么我……

  我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蓝弦忽然跳了起来,脸上却丝毫没有预想中的眼泪,反而是放下包袱的轻松。

  “啊!舒服多了!”

  明叔慈爱地笑着:“就是,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蓝弦抓起拍子四处挥舞:“那个雷切尔最好给我记住,别以为赢了这一次就了不起,以后我都不会再输了。下次再在赛场上遇到你,我一定会赢!”

  “明大小姐!”我奋力闪躲她手中的球拍,大声抗议,“你在发泄挥拍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四周无辜的小生命?”

  “哎呦,”她看着我无辜地傻笑,“我真没看到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朝天翻白眼,这家伙除了赛场上勉强算得上酷,其它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优点。

  蓝弦轻松赢了最后一场比赛,拿了季军就回国了。她拿着奖金请了客,我们吃得天昏地暗。蓝弦年纪最大,却被灌得最惨。我的酒量一向好,那晚一杯一杯就没停过,可怎么也喝不醉。

  蓝弦彻底倒了,大哥送她回家。龙门自己打的回去,我喝了太多不敢开车,只得把车停好也拦了辆出租。

  家里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地开门上楼生怕吵着爸妈。路过楼上的书房门缝里却出乎意料地透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还有交谈声。我一愣,这么晚,谁会在里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传来这样一句话。竟是父亲的声音,我更加疑惑了,他一向生活很有规律,怎么这么晚还不睡?那和他说话的又是谁?难道是妈妈?

  太多的疑惑一把勒住我,我根本顾不上自己是在干偷听这样猥琐的勾当。只想贴得更近、听得更仔细。

  “我知道,我乍一看那孩子也吓到了。”

  竟然是姑姑,不是妈妈!

  “太像了……尤其是两个人看人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她们怎么会这么像……洛儿……怎么会这么像……”

  “这也没什么,颜姐是她阿姨,长得像也不稀奇。”

  里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也听不清了。可只这两句就足以震住我。他们在谈什么?长得像、父亲、姑姑、习枫叔叔见到我时露出的同样的惊讶眼神,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像他们以前认识的某个人?颜姐?阿姨?颜姐是什么人?难道是妈妈?不可能,我和妈妈长得很像,她怎么可能会是我阿姨!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亲生妈妈又是谁?里面那个又到底是不是我父亲?

  太多的疑问在脑子里转啊转,直觉告诉我这是个父亲隐藏在心里的秘密。正当我试着把线索连起来的时候,屋里忽然传来脚步声,我连忙躲起来,看着父亲把姑姑送了出去。他似乎又瘦了一点,眼眶凹得更深了。

  第二天父亲看我突然出现,没有任何表示。可我肯定他转头的一瞬间眼中流露的是害怕。我更加坚定了,他一定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不相信,妈妈一定是我亲生妈妈。可是,我昨晚听到的又是什么……

  我乱极了,又不知道找谁商量。大哥不行,他太正派了,一定会告诉父亲;蓝弦不行,她从来藏不住秘密。可我又忍不住,也许那个秘密的谜底能解释父亲这么多年对我的冷淡,这个诱惑太大了。

  终于我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拿着妈妈的头发去做了DNA。在找不到外援的情况下我只能这样了。坐立不安地等了好几天,答案却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相似度极高,确定为直系亲属。

  妈妈确实是我的亲生妈妈。那我听到的又是什么?还是说从头到尾我就理解错了?

  我干坐在家里一整天,脑子都快想破了却怎么理不出头绪。答案似乎近在手边,却怎么都够不着。

  相像……姑姑口中的颜姐……阿姨……他们露出的惊讶……

  对了!还有廖叔!

  我懊悔地想咬自己的舌头,早点想到他就好了。廖叔一向疼我,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从来都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他和父亲是发小,一定知道什么。而且我相信,就算他不说实话,也不会无聊到去告状。

  可我想错了,廖叔一听到我的阿姨脸色就变了。他躲躲闪闪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哪儿有什么阿姨?你妈妈是孤儿,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你说什么傻话?”

  “习枫叔叔,你就告诉我吧!”我拉着他的手不停地撒娇,“为什么爸爸不喜欢我?我明明听到他说我像一个人,我长得像谁?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告诉我嘛!”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想法?你长得当然像你爸妈,还会像谁?你别缠着我了,这儿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做,出去玩吧。”

  “那你为什么见到我那么惊讶?”我甩掉他的手,真的生气了。为什么受伤的明明是我反而是我最无知?难道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

  “我有吗?”他垂着眼,根本不敢看我。

  “你没有吗?我十几年没回国,你也六年没见过我了。是不是我长得越来越像什么人,所以你们乍一见都吓了一跳?”

  他愣愣地看着我,嘴唇一翕一合,显然找不到话来反驳。忽然他的眼神越过我看向后面,我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你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父亲的声音依然冰冷不带任何温度。

  我懊悔地转头,居然忘了这里是公司,什么事情能瞒过父亲?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也不知哪儿的勇气,第一次毫不畏惧地正视父亲的目光。他毕竟在商场这么多年,眼神如同刀子一样像我凌迟。而我就如同裸露在敌人眼下的猎物,孤独无援。

  “我、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您不喜欢我?”这声音是我发出的吗,怎么这么沙哑?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喜欢你?这么多年你比别的孩子缺什么了吗?”

  “我不缺什么,可您得承认,您从来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上个月我回国,为什么您一看见我就离开?我就那么令您厌恶吗?”

  父亲微微一愣,我从来不敢这样大声地和他说话。那么多年的压抑一下子说出来,音调高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还有,那晚在医院,为什么您前一秒还抱着我?下一秒却那么狠地把我摔到地上?您敢说您没有把我认成别人吗?您口中的‘颜颜’、姑姑说的‘颜姐’、‘阿姨’到底是谁?是不是就因为我和她长得像,才让您以前开始就不敢看我?”

  父亲踉跄了两步,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稳住了身体。身后的廖叔连忙上去扶着他,他却怔怔地抬手拒绝,喃喃开口:“你都听到了……”

  “对!我都听到了!都听到了!”我捂着脸,因为太委屈了,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不是爱哭的人,却接二连三地为了同一个人哭。

  “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您要讨厌我!为什么!不管什么原因,不管那个‘颜姐’是什么人,我都恨她!我恨你们!”我大哭着摔门而去。留下还在怔怔出神的父亲和想拉住我的廖习枫,不顾外面人探头探脑的目光冲出了东梁。

  回到家,妈妈和大哥都不在,保姆也不敢拉我,我一个人在床上拼命地哭,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光。我咬着浅绿色床单,眼前闪过这么多年经历过的画面。有幸福的、有痛苦的、有妈妈的、有大哥的……但似乎没有什么和父亲有关,我几乎见不到他。我慌了,拼命地想,却真的想不起来。20年的人生似乎和他没有关系,我只是个和他无关的人。一想到这个,我哭得更厉害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都好像黑了。门好像开了,门外进来一个人,我抬起眼角,是姑姑。她看到我的样子,下了一跳,心疼地把我抱起来,像对孩子一样摇着我。

  “珊珊啊,姑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曾经为你奶奶从来不多看我哭过。”

  我抬起红肿的眼睛,哽咽地问:“为、为什么?”

  “因为……”姑姑叹口气,像是不愿提起似的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比姑姑幸福多了,你爸爸绝不讨厌你。恰恰相反,没有人比他更爱你。可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只能逃避。把你送到国外去,你以为他舍得?习枫叔叔寄给你的东西其实都是他买给你的。”

  我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根本不是这样。

  姑姑叹气,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样,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相框放在我面前。我定睛一看,竟是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他亲密地搂着一个女人对着镜头笑,神采飞扬。身后很明显是长江大桥,黄昏的霞光照在他们脸上,风吹起两人的头发纠结到一起,看起来竟是如此登对。更让我吃惊的是,那个女人不是妈妈,也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而且、而且我和她竟长得有九分相像。

  “姑姑,她、她是……”

  姑姑的手抚上玻璃框,脸上露出少有的悲伤。

  “她就是你问的人,我口中的‘颜姐’,你的阿姨。”

  她转而看向我,开始讲述一个埋藏二十年的故事。她的声音飘渺,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