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耶西黯然无语,只有默默祈祷修若能逢凶化吉,离开这那丹国这凶险之地。然后他不知道,此刻的修若就在这神殿附近,在远处悲痛地看着他,默默地流泪。当听到耶西一字一句地说出“不后悔”三字时,修若更是又悲又喜,差点就要冲出去与他相见,好在一旁的母亲夜歌死死地拉住了她。
德伦法师知道已多说无益,做了个手势:“行刑吧。”几个士兵得令上前,在那些干柴堆放在铁柱下,再在上面泼上松脂油。德伦念过三遍咒语,手指一挥,一道火苗从手指射出将干柴点燃。
大火很快熊熊地燃烧起来。乐师们的双手如雨点般击打在牛皮鼓上,巫祝们就着“咚咚咚”催魂般的鼓点疯狂地舞蹈,祭司们的“依嘛呀咪吽”的念辞声似乎就在喉咙鼻腔中回旋,听起来怪异之极。
围观的人群此前还是义愤填膺,这时见此情形,也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火苗直冲上来,很快烧到了耶西的脚部,耶西一皱眉头,头上冒出细密的热汗,但他闭目沉思,竭力忘却肉身之痛,依着师傅教他的思定之法,思骛八极,神游太虚,平时里需要半柱香的时辰才能思定,今日危急关头,竟然一盏茶的功夫就悄然进入无色无味无尘无花无痛无恨之化境。
耶西肉身的剧痛感渐渐消失,任由思绪随意驰骋。众人见火势越来越大,一个个都看得心惊肉跳,耶西的衣服发须此时也被燃着,映得他面颊通红,然而大家竟看不到他挣扎嘶喊,反而如事不关己一般双目紧闭,神态祥和,脸上还漾出丝丝笑容!
所有的人都被惊呆了,德伦法师高举法杖祈祷道:“无坚不摧的圣火啊,来得更猛烈些吧,让邪恶的灵魂,化为青烟尘埃,永远消失于人间。”
果然一阵风突然而来,大火更加旺盛,耶西的肉身也燃起了大火,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发出难闻的焦臭。围观的百姓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但耶西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嘶喊挣扎,甚至连低声的呻吟也没有,看来在大火燃起之前,耶西已经自尽了,这不免让他们有些失望,他们本以为能看到一幅烈火生吞活人的鲜活画面,谁知道耶西毫无反抗,不声不响地死去,使得这场仪式缺少了一个重要看点,好在祭司巫祝们的表演,还让他们觉得还有些看头。
此时躲在远处的修若正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夜歌几次要拉她离去,她却执意不肯,仍想再看耶西最后一眼,哪怕听他发出最后一声哀嚎,最后一句呼喊。
突然广场的上空回荡起一个声音,只听那声音,如歌如诗,如倾如诉:“茫茫天地远,渺渺人世间。
春宵苦恨短,独坐难成眠;夏日雨风骤,叶盛百花残;秋风惹寂寥,何处是乡关;冬雪晴虽好,只是近残年。
荣华似流水,富贵如云烟。
莫道名利少,归去化尘埃。
生死俱参透,所求看不穿。
今生意不适,来世亦惘然。
不知相思苦,何故惹红颜。
此身今日尽,此情知何年?
……”
几乎所有人闻言都一阵骇然,听那声音分明是耶西发出的,但他已经被烧得焦黑模糊,怎么还能说话?莫非真是其“邪恶的灵魂”逃逸出来?
这让围观的人群兴趣陡然大增,纷纷议论起来。德伦知道这是苦玄的思定术,但他没想到耶西年纪轻轻却能修得这般高深的法术,也不免暗吃了一惊,同时又想到耶西才识卓群,却英年早逝,至死不肯拜在自己门下,心中也有着说不出的惋惜和郁闷之情。
除了德伦,还有一人知道这是耶西的思定术,那便是修若。耶西的一字一句,在她听来都是字字血泪。耶西的临终之言,满是感慨和迷惘,他自认潜心修法,看破名利,看透生死,却参详不透今生所为何求,更让他惭疚不能释怀的是,平生本不会相思,却惹相思,自己化作青烟尘埃归去,却徒留相思之人苦苦相思……
修若自然听出了耶西对她的歉疚之情,但她哪会对心爱的人有半句怨言?她只恨德伦的凶残无情,烧死了耶西,焚灭了她的爱情,她恨不能即刻手刃德伦和曲林子,恨不能放一把火将这冠冕堂皇的神殿以及这些冷漠的人群都烧得干干净净。她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学巫术,否则此刻,就算救不了耶西,也要冲上前去杀个天昏地暗,拼个你死我活。
在一旁的夜歌也被彻底感动,哭得泪眼婆娑。她心想,要是耶西不离去,与女儿携手天涯,形影不离,就像她和长风一样,该是何等自由和幸福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耶西明知道那丹国上下不会饶恕他,他为何还要飞蛾扑火般地回去寻死?
此事夜歌不明白,修若不明白,德伦也不明白,那些围观的人们更加不会明白。有一个人倒有些明白,此人正在紫云亭中,陪摩那国王目睹了耶西被行刑的全程,心中满是悲痛,耶西的临终之言,也让他唏嘘不已,他便是那丹国的大将军慕青云。慕青云与耶西相处不多,但深知耶西宅心仁厚,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胸怀。这次神石被窃,耶西自然自责难安,希望以死谢罪。但慕青云又觉得,在没有找出真正的窃石之人以前耶西便一心求死,此中定有深意。慕青云也听闻了耶西与修若之事,他不相信耶西会勾结邪魔歪道,但或许真与那个巫女有着解不清的渊源,以至于他至死都不说出夜风双煞所在。想到此处,慕青云对耶西心中所想大体有些了然,心道:“耶西兄弟一生修身修法,浩然正气,从不同流合污,更与邪恶不两立,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却与巫女‘苟且行事’,包庇邪魔,还导致神石被窃,岂不是罪孽深重?心中所坚守的信念,却被自己毁于一旦,怎么能不心灰意冷?唉,只是你以死明志,碌碌世人怎会明白你心中所想?耶老弟你这一走,我儿天成少了一个好老师啊。”
广场上的人群突然发出惊呼,原来一团乌云飘过来,似乎有下雨之象。法门实施火刑有诸多讲究,一定要选准天朗气清的日子,天阴下雨都不会行刑。因此行刑前,法师祭司都会夜观天象,选准晴好的天气,否则在行刑中下雨的话,不仅会浇灭圣火,令邪恶逃生,还会让人们猜疑丛生、谣言四起。
乌云越来越多,转眼遮天蔽日,天昏地暗了。
那丹王摩那皱着眉头下令回宫,德伦也一脸阴晦,好在行刑已经完全结束,耶西已经灰飞烟灭,化为青烟尘埃。
围观的百姓四下散去,还不忘议论纷纷:“这好好的天气怎么会突然要下雨啊?”“莫不是有什么冤情吧?”“国师每次夜观天象,都没错过,这一次怎么算错了呢?”“我看一定是神殿中那邪恶的幽灵作祟,大家快跑吧!”
随着一声霹雳,大雨磅礴而至,很多人避之不及被淋成了落汤鸡。在一阵忙乱之后,御林军和神职人员都护送王上回宫,围观的百姓也作鸟兽散,刚才人山人海的广场,此刻已经空荡荡地淹没在雨雾之中,只有那高高的铁柱突兀地直指苍穹。
修若不顾一切地冲到了那铁柱之下,抬头望着空荡荡的铁架,泣不成声。耶西已经被烧得尸骨无存了,就连骨灰也被雨打风吹去了。
“你这个贼老天,真是瞎眼了!”夜歌指着黑沉沉的天骂道,“你若是真的长了老眼,就该早一点下雨,那他也就不会死!”
“咔嚓!”一个霹雳巨响,像是老天对夜歌质问的回应,吓得夜歌顿时噤声。
修若扶着铁柱,跪倒在地上,全身被雨水浇透,十分悲痛凄惶。
地面已经形成了很多小水流,烧尽了的火灰连同耶西的骨灰都被水流冲走,露出光洁的青石地面。修若怔怔地看着,心也如死灰般被雨水冲刷得没了知觉。
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在雨水的冲洗下现了出来。修若将其拣起,那是一截半指长的管状物,色如白玉,暗透淡黄,圆明皎洁,精致绝伦,绝非世间人工巧手雕琢的玉器可比,放在手心还有些热度。修若知道这并不是玉石之类,也不是人工之物,但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夜歌见了拿来手中细细看了一番,叹息一声道:“这是耶西被焚后,留下的骨晶舍利啊。”
修若一听,顿时悲从中来,恸然失声。
夜歌安慰她道:“这骨晶舍利,原本人类绝不会有,只有精灵一族,死后才能化为一堆骨晶,因为他们世代从不食荤沾腥,耶西今日能得一小截骨晶舍利,已非同常人了,说明他已经修得正果,得到了上天宽恕,你又何必为他太过伤心?”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耶大哥一定会成为世上最伟大的法师。”修若自言自语道。
夜歌叹息道:“这不怪你,只恨这世道无情,天意弄人,老天原本不该让你们相见。”
修若突然狠狠地道:“我只恨德伦那老贼!还有那个小人曲林子!有生之日,我定要杀了此二人,为耶大哥报仇!”
夜歌心中一凛,她知道修若生性倔强,言出必诺,但她和长风都不是德伦的对手,修若要是找德伦复仇,岂不是飞蛾扑火?夜歌暗暗打定主意,要尽早离开那丹国这个是非伤心地,否则就算德伦不找上门来,修若迟早也会找上门去,到那时就凶险非常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