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玄黄以降,夫中国之势,分合百裂;承三皇五帝之祖祀,唐夏殷周,至大周末世,列国纷纷。时天降帝者在西,袭三统五德之仪,匡定九州,是秦王政,即大秦始皇帝。
始皇帝陛下才绝亘古,功盖千秋;灭六国,迁九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自诸侯尽往西来而后,始皇帝因“灭秦者胡”故,北伐匈奴,南降蛮越。拓泱泱浩土,创中国未有之业。
然,大秦江山之一统,不在民心所向,而是戈戟所加,斧钺就颈而得。为恐民声有异,祸殃鼎重,始皇帝用卢生议,焚尽百家之书。又以重典刑世,以塞洪流。
始皇帝尊帝十年,天下诸事皆决于予一人,有逆怒者,动辄杀戮。始皇帝三十六年,东郡有陨石天降,其上刻曰:“始皇死而地分。”
始皇大怒,杀陨石周数里。
不十年,天下皆已曰苦秦不堪受。民暴日起,渐不可抑。
————————我是分割线————————大秦始皇帝三十七年,春寒犹尚止的时节。
大秦置天下四十一郡,淮水之左有淮阴县,属东海郡。
其时赤县之地已近萧条,百姓困苦,小小的淮阴县远去帝都,更是萧索无比。县治所在的县城也是略无几分繁盛的景象,市井之上反是断垣多于安居,饿殍多过市贩。实在是自春秋以来,五霸七雄,九州之内积困数百年,俄见有圣人出,匡定九州,以成今日大秦之天下。
大秦帝国不过十数年,始皇帝渐行暴虐,横征无算,更是典罚极重,时有闻腰斩车裂甚或夷灭三族之事,以至天下惶惶,民不可终日。
那终古常新的日头一程一程地划过天幕,直到刻下已是昏时,照耀着已然西山日薄、江河日下的大秦帝国。
市贩们耸拉着头在县集上摆置摊点,也不吆喊。大秦例制的六尺道上几乎没有几个行人,县尉大人带着几个县役横冲直撞过来,呼喝着:“游徼!游徼!”
游徼是大秦地方徭役的一种,掌巡察地方、缉捕盗贼。只是眼下县治下的这般情形,实在是不可能有什么值得巡查的地方。
市贩与行人纷纷避让不及,县尉大人一脚踹翻了一个摆着几颗早已干瘪的菜蔬的摊子,冲哪摆摊的老妪狠狠地啐一口,总算是心情尚好,未曾追究老妇阻路之罪,嘟嚷着带着县役们扬长而去,卷起道上烟尘数尺。
一集之人不过略略瞥目过来,稍稍瞩目便罢了,连略微叹息一声的也不曾有。
从集镇一端行来一个着劣质粗布衣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形尚算高大,只是略显得枯瘦嬴弱了些。头发胡乱地束髻在脑后,面容颇清秀,眉目间颇有轩昂色,只是面色焦蜡、枯黄,显然是日常里常处饥弱之中。
年轻人背负一只藤箧,肩扛一杆短钓竿,眉宇间拧皱成川,显然极是郁苦不得意中,然却依旧抬首挺胸,阔步而来。腰配木鞘长剑,颇有游侠风味。
然而,满市中人瞥来的目光里却多有讥诮之色。有人大呼:“韩公子,今日可曾有获?”
年轻人毫不在意那人语气里的刺戟,纵然已是饥饿已极,却仍旧大声答道:“鲂鱼两尾,一两钱。”
其时正是初春,正是食鲂鱼的时节。听到年轻人说有鲂鱼两尾,立时便有人意动,只是言语里仍旧不免调侃挤兑:“好收获!公子却何仍旧这般模样?莫是今日北乡不曾有老妇人去漂丝?”
年轻人清矍净白的脸中 文首发颊尚终于闪过一抹恼色。想他乃王胄后裔,素有大志,惜家贫无以展抱负,母丧也无资财以葬,只能寻高敞地,使其旁能置万家,以期自己有朝一日能有出头,再行营造。
自母丧后,自己贫困已极,家中物什鬻卖殆尽,唯有腰间长剑乃是祖传之物,不敢稍动。
如此的贫困,潦倒,莫说是推择为吏,治生商贾,自己堂堂七尺之身,竟是要时常寄食饮于乡南亭长家中,直到姚亭长那恶妻竟然如此鼠目寸光,在饭时之前便早早将饭吃过,好叫自己知道她心底对自己的厌恶,本欲待他日荣华必当重包,不料竟是已被扫地出门了。
自斯后,便只能垂钓于南乡淮水上,偶有所获,鬻卖以为食。淮水上常有老妇人漂洗纱丝,每每将饭分半与他食用,一直以来感慨于腑内。今日对那老妇人相谢:“母食我,翌日必当重报!”不料却遭痛喝:“我老妇人尚且能漂丝为生,你乃是堂堂七尺丈夫,却不能自食其力!我因可怜才将饭分你,何曾想过你的报答?”
痛喝当头,顿时心下大为感怀,却仍旧甚是莫名。于是一路皱眉而回,陡然间听到有人提及,原来人人皆知道每日里有人将饭食分给自己,立时如遭雷击,想道:“老母不曾想过求我报答,不是因为善而不求回报,而是因为深知我必没有能报答她的一天。大丈夫尚且不能自食其力,何敢言他日荣华辉煌?老母饭我,只是怜悯,与喂猪养狗何异?!”
年轻人一时之间心头堵塞,伫立当场,默不能语。心下羞恼,垂下头去,瞥见腰间长剑,更是羞愤异常,暗忖果真是有愧先祖,非但不能奋起祖宗余烈,更是沦落到如此田地!
市中众人见他伫立低头,满面羞恼,俱都大笑起来。
市人耻笑如潮,年轻人韩公子心头羞愤之余,越发地恼火,那一张原本净白,却因羞愧恼怒而涨赤的脸上渐渐露出坚意。
年轻人霍然抬头!
却见眼前一暗,何时竟有一堵肉墙阻住。
发现自己的脸正对着一块满是黑色粗毛的肥肉——这是一片肥硕的胸脯。抬头望去,这人自己认得,市中出名的恶汉,不由心下一蹙。
此人身长九尺,比身形高大颀长的年轻人韩公子还要高去一头多,满头乱发虬结在脑后成髻,满脸横肉,面色酱紫,瞪目如铃,咧开一张猩红的大嘴冲着年轻人狞笑;双手叉在如同小缸一般的腰上,对襟的褂子和腰下肥大的裤管上满是油腻,腥气扑鼻。
韩公子微微皱眉,欲要让步过去。这恶汉乃是市中屠夫之子,更是与适才招摇而过的县尉大人乃是舅甥关系——否则在这等年景,也难有人能长到这般高硕健壮。这恶汉素来在市集上张狂无度,乃是本地中最知名的无赖。他阻住了年轻人的去路,一市中人俱都远远退避,唯恐遭殃。
恶汉叉腰移步,继续阻挡在韩公子的身前。
市人纷纷躲在摊后户下,观望着倒霉的韩公子会被如何羞辱凌虐。
恶汉见市人纷纷惧怕,不由得意非常,一把抓过年轻人的衣襟,大骂:“见你每日里带剑,装的什么游侠豪客!?哪里去!?”
恶汉满脸无赖相,狰狞着一张横肉累累的脸对着年轻人。
韩公子不愿招惹这无赖恶汉,想要向旁侧去,那恶汉也向一旁阻挡过去,显然今日是要故意找这年轻韩公子的麻烦。
市集众人知道今天将有好戏上场,渐渐有大胆的开始围观上来,余者一见,很快蜂拥而上,将年轻人和恶汉团团围住在中间。
无赖恶汉一见围的人越来越多,越发地发起猖狂来,将铜铃般的大眼斜起,大声叫喝:“韩信!你若有种,就用你腰上的剑来刺爷爷一剑;要是没种不敢,就快些从爷爷裤裆下爬过去!”
原来这被市人调侃着唤作“韩公子”的年轻人姓韩名信。
那恶汉无赖喝罢,便将两腿一劈,如八字般站立着,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挑衅与威胁。
围者顿时大哗,哄然喧起。有人叫骂,有人拍掌叫好,有人大叫拔剑,更多者是大呼着“爬过去……爬过去……”
年轻人韩信满面羞愤,青赤交杂。那恶汉却感觉自己甚是得意,拿他那一双铜铃般的凶恶巨眼扫视向周遭众人,见触及者无不避让低头,终于仰头发出刺耳难听的大笑声,状极得意,状极嚣狂。
韩信脸上的神情从窘迫的青赤中渐渐褪去,在如此羞辱之下竟然慢慢恢复了平静,弃了钓竿,摘下背后藤箧,然后慢慢地蹲下身去,跪在地上,双手按于地面,深低着首,慢慢地向前爬去……
屠户家出身的恶汉满身油腻,脏臭无比。韩信从那油腻阔大的两条裤管之间慢慢爬过,一股浓浓的腥臊恶臭袭上鼻端,叫他直欲呕吐。
耳边竟是一片叫喊呼喝:“孬种!”
“没种的东西,哈哈!”
“丢尽祖先脸面啦!”
……
最甚者,就在自己头顶之上,那个笑声最大,也最是猖狂得意。
市人们日常里遇见这无赖恶汉,无不畏之如虎,此刻见韩信这个本就瞧不起的可怜虫被恶汉如此凌辱,在大秦国苛严残酷的吏治下被扭曲的性情顿时爆发出来,纷纷附和叫骂,仿佛正将韩信压在胯下的便是自己一般!
恶汉嚣狂得意已极,见市人附和,更要显一显自己的威武雄壮。于是沉声呵气,将肥硕的身躯奋力往下一沉:“没种的东西!叫爷爷骑马一回!”
其时马是战力,是禁止百姓骑乘的,恶汉如此大叫,围观的市人顿时更加兴奋起来,狂躁出深心处被刺激出来的快感,大声叫好。
可怜正强忍着那股臊腥气味,更因为心中羞愧,深深低垂着头爬行的韩信,被一股重逾千钧的大力猛击背后,本就长处饥寒之中,体魄虚弱,顿时身躯猛然下沉,以头抢地。
只觉脑中一黑,如同万千响竹在耳边爆开,轰然不绝,意识陡沉!
市人的叫好呼喝,恶汉的猖狂大笑,亭长恶妻嫌恶的眼神,老妇人的痛喝……还有自己的宏愿、大志……
一发地远远去了……
……
恶汉大叫:“小子!快些爬起,叫爷爷骑回家去!”
市人纷纷大呼:“爬起来……爬起来……”
只是这些,韩信业已经俱都听不到了。
恶汉骑坐在韩信的背上,将一只肥大的手掌在韩信只覆着单薄衣衫的双股后背_38605.html大力拍打:“没种的马!快给爷爷起来!”
然而座下那人……马却久久不见起来,甚或连呼喊呻吟也未有一声。
恶汉心头恼起,忽然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尖声大呼!恼火地在韩信背上重重一掌,双手撑地爬起。
回身望去,见韩信兀自趴伏于地,分毫不见动弹,抬脚便踢!一脚便将看似高大实则瘦弱得没有多少斤两的韩信踢翻过来,滚开数尺。
韩信原本就净白的脸色更加白了,却是苍白,惨白。他的左额上有一个犹在喷薄着赤艳艳的鲜血的窟窿,血窟已然被地面撞击摩擦得模糊,血水染红了他半面脸颊,殷赤赤得红艳,另半边脸颊却是惨白如同枯槁,两相一比,吓人非常。
围观的市人呜呼一声,惊叫着纷纷退让,不过片刻即尽皆作鸟兽散。
人的额头出现一个血窟,喷血如注,顿时将市人吓住,以为已死——诚然,如此景象,韩信当是确实已经死了。大秦的律法极其严苛,见有人当市身死,这些小民无不恐惧,只想尽快逃离。
那恶汉无赖却瞪大双眼,盯视着地上仰躺着的韩信,竟然就这样呆滞住了。当然不会有人提醒他快些逃离或是救治韩信,否则恐将有重刑。
恶汉瞪目盯视韩信,心中恐怖已极。他虽是这淮水之阴的一霸,猖狂无比,横行乡里,然而眼见自己竟然当市杀人,如何不怕?不由想到秦律中斩首腰斩车裂等等时而便可听闻到的词来,一时几乎站立不住。
不知片刻还是须臾之间,地上仰躺的韩信竟然缓缓睁开眼来,神色里一片恼怒愤恨,一张满是血水的脸渐渐狰狞起来,勉力双手撑起着抬起头来,见到眼前有一大汉瞪视自己,神情说不出的凶厉,又瞥眼看到自己腰间竟有一柄长剑。
于是,大力不知从何处而来。
跃身,挺剑,疾刺!
————————————————————————————————————这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只能狗血地说一句:“历史与天命的车轮开始偏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