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日昭在长大。
长大用掉的那些时间就像倾倒进水里的盐粒子,眨一眨眼皮就能消逝得无影无踪。
春去春来,花落花开。
这一年,皇宫里的喜事似乎特别地多。
春节刚过,皇么子杨日昭就被封为福王,在京中置了一大片宅子。
四位公主中最年长的两位都选在这一年成亲,下嫁皇上亲选的如意郎君。
皇家猎苑诞出一对白毛老虎,出现这样的祥瑞,皇上特开春秋两猎,连分封在外的永宁王也获准从春节一直呆到秋猎。
秋猎过后就得准备冬祭,按常例,永宁王又得被留在宫中,帮皇后张罗三大祭典,直到明年春天。这一年,皇宫可以过得非常团圆。
就连三年一度的春闱也热热闹闹地赶在这一年。
殿试一过,日朗和日昭两位王爷都急匆匆地赶回宅子更换衣服。
殿试之后要传胪,传胪之后,皇上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新贵就会骑马游街,介时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赶着争睹三年才选出来的那个全国第一。
日朗和日昭都没凑过那个热闹,两人一听说皇后爹爹也曾这么风光一回,都燃起好奇心,一起约出来准备看看。
朱雀大街上人潮汹涌,比起元宵佳节似乎更胜一筹。
日昭紧紧攥着日朗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和大哥被人潮冲成遥遥相望的两座孤岛。
开道的吆喝从宫门里传来。人群退潮似的涌回街道两边,纷纷跷首以盼宫里究竟能走出哪三位大大的才子来。
开道鸣锣的差人们首先迈出来,跟着就是三位等着被看的爷。
头一个出来的自然是状元。两边的目光立刻热辣辣地盯在状元爷身上,人人都争着对他品头论足。
新科状元削瘦的脸上面无血色,手指紧攥着马索子,眼睛死死盯在马上,窘得生怕摔下马来。
榜眼倒比状元从容一些,不但放开了缰绳,还热情地拱手作揖。
可惜百姓们对这位虎头虎脑的榜上第二也不怎么领情,嘴上刁毒的段子一句接着一句:
“状元爷是个病秧子。榜眼郎是个伙夫。
想来想去,还是本朝十一年的那一科最好,三位公子都是翩翩少年郎,年不过双十,一位比着一位俊俏:状元郎如今做了大学士,榜眼爷改称了驸马爷,探花郎就更了不起了,当今皇后啊。
啧啧,今天这几位,真是一位比不上一位,就盼着探花别出来吓死个人喽。”
兄弟俩都听得心中憋笑。
尤其日昭,他特想将这些闲话原原本本地搬进宫里去,看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听到这些诨话,还能不能板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千呼万唤,探花终于也走出宫门。
新探花一出场,立刻赢得京城百姓的欢心。比起前两位,这位儒雅的公子实在太讨人喜欢了,面若冠玉,眼如春水,连宁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条墨鱼慢慢浮上宁王心头。他想起来了,这位探花他以前也见过两次。
一次被染得跟一身乌黑,像条墨鱼。
另一次则跑得气喘吁吁,几乎跑脱了人形。
墨鱼还当过几天日昭的侍读,名字叫做…………叫什么来着?宁王忘了。
“凌?栈?”日昭也有些出乎意料。当年这人莫名其妙地被免了职,日昭还以为他大大地得罪了皇上,永无出头之日了呢。
宁王也想起来了,凌栈,卓然的朋友。
新探花也看到了宁王,凌栈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杨日朗。
当年自己多管闲事,差点儿惹上一场人命官司,正是宁王替他挡下这件案子。宁王于他有恩,凌栈心里感激万分,几年来,凌栈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道谢。如今蓦然相见,凌栈登时错愣在马上。
马行的再慢,也是匆匆。
凌栈急忙回头,日朗正站在檐下,正微笑地看着他。
早春的阳光映在两人年轻的脸上。
漫漫人群似乎都变成流动的摆设。
永宁王爽直地笑了,露出好看整齐的牙齿。他还不想引人注目,于是将手指压在了唇上,要求保密的表情迅速地显现在脸上。
凌栈会意,平抚下感激的心情,转了回去。
日昭看到两人的交流,开始不高兴了。
不知怎么了,最近只要一看见老哥和别人说话,他就心里不舒服。
如果日朗对别人笑,他会尤其地不舒服。
日昭皱起眉心,不悦地说道,“哥,我不喜欢凌栈。”
日朗哑然失笑。
最近弟弟不喜欢的人似乎特别地多。梁曜寒解释说,“没事,青春期到了。”日朗虽然没听懂,却很听话地真就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
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宁王带福王去喝茶。
聚福茶楼就在对面。
兄弟俩一进门听到二楼吵吵嚷嚷,有人不住地连声称奇。
“又有什么新鲜事了?”
店小二一躬身,“回两位公子,二楼的卓公子刚给新探花画了幅画,大家都赞画得好呐。”
宁王灵光一闪,“卓公子?是否单名一个‘然’字?”
“哟,公子您认识卓公子呀?”
“不认识。”日昭冷冰冰地回道,“哥,这里吵,咱们换一家茶楼。”
“看一看,也无妨。我倒蛮喜欢这里的龙井。”
永宁王轻易就把弟弟拖到了楼上。
***
楼上梅兰竹菊四间雅间临街,卓然选的正是竹室。
宁王挤到跟前,日昭老大不乐意地跟在身后。
画被挂在屏风上,宁王原本就长得高佻,一抬眼,正可越过人群看见屏上的画儿。
白宣上,探花郎的头冠上插着新撷的牡丹,骑在马上回首嫣然,顾盼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寻寻觅觅的神态跃然纸上。
宁王赞赏地笑了。
方才凌栈回头看他的那一瞬间被卓然活灵活现地抓在了笔墨之间,几乎和他看到的一模一样。
日昭踮了踮脚,却不屑地斥道,“瞎画。”
人脑袋立刻都转向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哥。
日昭也不慌张,慢条斯理地解释,“探花郎转头左顾,卓公子却站在右边,怎么看得到?不是瞎画又是什么?”
日昭说着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到窗前。
好事的人都围了过去。
日昭从袖里摸出个银角子,运力掷出。
银子带着准头砸在一个男人头上。男人立刻诧异地回头。
“爷赏你的!”日昭站在窗前高声解释,他不再看那人的反应,回头向四下拱了拱手,“你们可有看清他的模样?”
人们哄然大笑。
这可是舍得用银子砸人的人,不管说得对与不对,大家都愿意捧场一笑。
卓然也笑了,淡而从容,“这位公子说得没错,我确实在瞎画。想到什么就画什么罢了。”
日昭很得意。
宁王却听得深有感触。
能把看不见的人画得维妙维肖,想必已经把这人从形貌到风骨都深深地刻在心里了。杨天泽也为梁曜寒绘过这样的画,梁皇后把它仔细地收藏在檀木匣子里,就安放在坤宁宫里最稳妥的地方。
想及此处,宁王出来圆场。
分开人群,宁王拱手,“卓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羌?不是已经忘了在下吧?”
“不敢,不敢,”卓然早已看见宁王,“韩公子说笑了。只不过………”卓然意味深长地一笑,“韩公子,好像我们会错地方了。”
言下之意是,喝酒去,如何?
宁王自然要应。
日昭拦住日朗,“哥,我不想去。”
“那你就先回去,”宁王拍拍弟弟的肩,“我一会儿就回去。”
“哥,我也不想你去。”
“可是哥挺想去的。”
日昭又不作声了。
顺自己的意和顺哥的意,他一时不知道应该选哪一个好。
卓然笑吟吟地看着兄弟俩。
宁王和福王,随便哪一个都是好靠山,都是好工具。既然两位都已大驾光临,卓然倒不急于一时了。
放长线,才能钓得住大鱼,卓然等了很多年,依旧很有耐心。
日昭不表态,宁王又作主拉着他下楼。
一迈出门槛儿,日昭突然扯住日朗的袖子。
兄弟俩几乎同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梁曜寒被人半拉半扯着,拐进一条小巷。
喝酒的事告吹了,没什么事比爹爹的安危更重要,两位王爷顿时头脑一片空白,急急忙忙地追上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