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真正感动了的还是我姥爷的嫂子庄于氏也就是我大姥娘,他们的爱情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萌芽的。庄于氏从我姥爷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博大的胸襟,也比较出了两个男人截然不同的品性,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爱幕之情就悄悄地在心底滋生了。
我大姥爷庄唯仁分家后就派头十足的开始做他的大老爷了,他五天一大宴,三日一小宴,吃喝罢了就抽大烟打麻将。而对地里的庄稼、作坊里的买卖却全然不顾,只让老马和另外一个长工胡乱料理。但是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倒上紧的狠,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了他都要去吆五喝六一番,稍不顺意便开口大骂,有时还要拳脚相加。村里人对他渐渐有了怨恨,但却敢怒不敢言。
我大姥爷的骄横狂枉使他在四门洞威信渐失;他的大肆意挥霍又使家财渐空。怯懦的女人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危险,枕边好言相劝,我大姥爷非但不听,还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无奈之下她找了婆婆。老太太一提大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没好气地对大儿媳说:“你家的事俺可不敢管,让唯仁糟吧,要不他爷不是白白偏向他了?”庄于氏抹一把泪默默离去。老太太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打发我二姨把我大姥爷叫来了:“你是活了今天不活明天了怎么着?没命地糟踏家底,你爷还指望你兴旺庄家的基业呢,我看用不了几天你就得光着腚走我和你爷早年的路了。”骂完了,老太太就要把抽丝作坊要回来给我姥爷,“我不能眼看着你把庄家的基业毁了!”老太太愤慨地说。庄唯仁却只仍给了老太太两个字:“做梦!”老太太气得仰身倒下去差点没咽气。
但是抽丝作坊是靠几个跑丝绸生意的老朋友支撑起来的,我大姥爷庄唯仁只知吃喝抽赌,并未在父亲过世后与这些人建立起新的感情,所以老太太就让我姥爷搞起了一座新的抽丝做坊,然后她亲自找了那些老朋友,细说了庄唯仁的种种劣迹,并要求他们支持我姥爷的抽丝做坊。结果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买卖就都归到我姥爷这边来了。
事情过了很久后我大姥爷庄唯仁才觉察出来,他去找那几个朋友算帐,结果叫人家联合起来一顿饱打,回家来半个多月没得起床。从此,人就更没了半点进取之心。只沉迷于赌博和抽大烟了。
两年光景,我大姥爷庄唯仁的日子就一败涂地了。他的一百亩水地已经卖得只剩十几亩了,再也不能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了。但是他的大烟瘾却很大,每天不抽上一锅就浑身无力涕泪齐下。我大姥娘庄于氏对他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感情,但在男人的威逼下她却不得不省吃俭用为他买大烟。家里无法节俭了就到处给他借。村里借遍了就到我姥爷那里借。头一回去借,当婆婆的站在门口虽然阴沉个脸却没说什么,第二回老太太就开口骂上了:“老大媳妇你就贱成这样吗?到处借了钱给男人吃大烟,是不是自己的日子败了也想让别人的日子败呀!”
我大姥娘庄于氏哭着跑回家,扑通跪在我大姥爷面前磕头如同鸡啄米:“俺那好人呀,你要是还有一顶点儿人性你就把大烟戒了吧,要不俺娘们可没法活了。”庄唯仁垂着脑袋半天没吭声,第二天,他竟偷偷把那支撑一家四**命的十几亩地也卖了。至此,老爷子分给他的所有财产只剩下了一座宅院。
我大姥娘庄于氏彻底绝望了,她从小没了爷娘,八岁来到庄家当童养媳,十六岁与我大姥爷圆房,本以为有老太爷分给的一百多亩地打底日子会越过越好,想不到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如何不绝望呢?于是痛哭了几日之后,扔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跑到了时密山的北崖上要跳崖自杀。但她正要跳的时候,我姥爷却突然从后面把她扯住了。我姥爷说:“嫂子你这是奏什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呀,你寻这条路。”庄于氏蹲下去放声大哭。这哭声就是一种诉说,我姥爷完全听懂了其中的凄苦。于是他对女人说:“不就是三四口人吃饭的事吗,你放心好了,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娘仨吃的。”
此时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夕阳洒过来正披在我姥爷和他嫂子身上,两个人坐在山顶的两块干净石头上说着话,我姥爷的劝说让我大姥娘的两眼间不时地淌出感动的泪。她感觉心里从没像今天这样慰籍。
当天夜里,我姥爷就给大哥家送去了四斗谷子。他对大哥说:“从现在起,你只要把大烟戒了,以后日子还会慢慢好起来的。”
庄唯仁立在屋门口半死不活地笑着,没吭声,结果没过三日,他就把那四斗谷子倒出去换大烟抽了。
我大姥娘再一次没了活下去的信心,她对两个孩子说:“娘要是死了,你们别跟着你爷过,跟着他你们早晚都得饿死。你们跟着二叔过去,他是好人,他会把你们抚养**的。”然后她看着两个孩子睡下了,便收拾打扮一番,拿上一条绳子,到村西的梨行里去了。梨行是我姥爷的,满树的黄梨就要熟透了,走进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口生馋涎。女人坐在一棵矮矬的梨树下,落着泪就想,这一世里怎么就没那个命嫁个像唯义这般的好人呢,人好的没了边际,这梨行不用使人看着,竟无人来偷,自己要是嫁了这样的人,就是过上个三天两天的死了也强似现在这样受折磨呀。想着,泪就流的更多了。流够了泪,倒摘一个黄梨在手里,暗说,分离分离,这回是真的要分离了,不能在死前与唯义见上一面,就最后吃他一个梨,算是与他告了别吧。然后就一口一口地吃,连梨核也没剩。吃完了,她搬几块石头垫脚,把绳子搭上树干挽了套,看一眼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村庄,说一声唯义呀,嫂子对不起你了,没听你的话又寻短见了,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呀。然后就把脖子伸进了套内。也恰在这时,梨行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树下就有人喊:“嫂子,你不能这么绝情呀!”只这一句,女人便知道是小叔子唯义来了。她从绳套里抽出头来,眼睛往下看去,黑影里小叔子竟是跪着的,他怎么跪着呀!女人双腿一软就面条一样瘫下来,倒在小叔子的怀里了。
女人说:“你个善人呀,你又来救我咋呀,叫我痛痛快快地死了算了,那个没了人心人肺的东西没个救药了,你有多少东西叫他糟啊,我死了,你要是心疼两个孩子就收养了他们,那个牲口样的东西,就任由了他胡作非为不得好死吧!”
我姥爷把我大姥娘扶到一截朽木上坐下,说:“话虽这么说,死总是不好啊。况且孩子没了娘,便是当叔的教管得再好,也不如有娘好啊。依我看,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想个既能养活你们母子,又能让我大哥改邪归正的法子才好啊。”
我大姥娘庄于氏在黑影儿里泪流满面,把头摇得如同波浪鼓,意思是哪有这样的两全之策呀。
但她哪里知道,我姥爷早为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并且是在她第一次自杀的时候就安排好了。之所以没有告诉她,就因为差着现在这个火候。
第二天夜里,时密山北面的大路上停了一辆驴车,我大姥娘庄于氏领着两个孩子从山的南面翻过来坐上去,由我姥爷亲自赶着,直奔五十里外的青松峪去了。
青松峪的郑家,是我姥爷的岳父门上,那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富户,对我姥爷这个女婿十分的珍爱和敬重。头些日子我姥爷来把我大姥娘庄于氏打算到这里躲些日子的想法说了,郑家老爷子非常赞同,说这样好啊,让你大哥尝尝没了老婆孩子的的苦楚,兴许也就改邪归正了。于是早早地就安排家人把果园里的一个院落拾掇出来等着了。
驴车进了青松峪,已是深夜,我姥爷没有领我大姥娘庄于氏去拜见岳父岳母,直接让他们娘仨住进了果园。那里有两个看果园的长工,院子里拴了一条狗,听到动静狗就狂吠不止,招惹的整个山峪里都响起了狗的吠叫。
这一夜,我大姥爷庄唯仁由于没有吃到大烟,倒在他家的柴房里如同死狗一样,昏昏沉沉的把屎尿都排在草窝里了。对于女人和孩子的出走,他则一无所知,直到第二天日出三杆了,没见女人喊他吃饭,这才骂骂咧咧地从柴房里爬出来,有气无力的喊了一阵子,仍没有女人的动静后,他才觉出事情不妙了。当他证实了女人和孩子已经离他而去之后,一股强烈的悲凉之情袭上心头,回到柴房里找了一根绳子往梁头上一搭,就吊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