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带着歉意问:“让你等这么久,肚子饿不饿?”
我摇了摇头,又像小狗一样吸着鼻子说:“你今天晚上喝的肯定不是白开水吧,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酒味。”
“一开始还是水,最后换成酒了。因为是答谢宴,最后一轮时,朕走到他们中间,大家一起举杯,靠得近,当然要喝真酒了。”
我又嗅了嗅:“才一杯酒,怎么就这么重的酒味呢?”
他笑道:“不只啊,最后共饮三杯。”
我忙给他夹菜:“那你快吃点菜压一压,在那边还是没怎么吃吧?”
“嗯。”
“傻瓜,光喝水还可以,光喝酒怎么行?很容易醉的。以后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想着等下还要和我吃饭,我没关系的,一个人偶尔吃一顿怕什么。你千万别空腹喝酒,把身体搞坏了就不得了了,要知道你是皇上,身系一国安危。”
他竟然露出了一丝苦笑:“身系一国安危,不过是套词罢了。皇帝的宝座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坐,琰亲王啊,成都王啊,哪个坐上去都一样的,兴许比我还做得好呢。”
我急得向窗外看了两眼,小声提醒道:“隔墙有耳,这里可不是皇宫。这种话别人说都要杀头了,自己反倒帮着说,琰亲王他们听到可得意了。”
“别人敢说朕自然会砍他地头。如此大不敬。不杀留着干什么?自己说是又另一回事了。说明朕活得清醒。”
我怜惜地看着他:“皇上这次出巡。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久。是不是觉得很疲惫。很乏力?”不然不会说出这样沮丧地话。
他轻轻点了点头:“有时候是地。尤其是今天。连着主持了两场宴会。说是宴请地方豪绅。其实就是变相地乞讨会。别看我在上面讲得口若悬河。其实心里很紧张地。因为完全没底。要是我声情并茂地致完答谢词。结果下面反应冷淡。大家只想免费混了一顿酒喝。顺便看小皇帝耍一出猴子把戏。我以后拿什么脸见人啊。”
我愈加不忍起来。不是不知道他这段日子压力大。可没想到会大到这种程度。甚至让他否定了自己作为一个皇帝地绝对权威。“看小皇帝耍一出猴子把戏”。这话听得我好心酸。
我放下筷子。伸手覆住他地手。柔声劝道:“千万别这样想。在我看来。皇上为了百姓不惜自降身份亲自募捐。这恰恰是皇上地伟大之处。将来在青史上都会留下一笔地。”
“还是姐姐会安慰人。”他地嘴角裂开了一个小小地弧度。
“我说的本来就是大实话,历朝历代的皇帝有几个能做到这点的?爱民如子不是一句空话,假如一个人的儿子就要挨饿了,做父亲地,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身份,赶紧给他找吃的是正经。”
“听姐姐这样说,我心里舒服多了。”他重新端起饭碗。
“凡事想开了。就会海阔天空。”我赶着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可惜,只吃了几口,他又放下碗,蹙着眉说:“其实也不光为今天的事,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皇帝当得好窝囊。在朝堂上,文武百官不拿我当回事;出外巡游,囊中空空,要向地方豪绅乞讨,那些人怎么会尊敬我?你会尊敬向你乞讨的人吗?这些年风调雨顺。四境安宁,谁都说中原富庶,到处仓满钵满,国库里也堆满了银钱,可太后下拨的钱怎么现在还没到呢?”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下我的脸色,又解释道:“我不是怀疑太后,我是怀疑那些救灾款被上面的官员截留了。”
我质疑道:“就算截留,也不至于全部污掉。一两都不下放吧?这样明目张胆。除非活得不耐烦了。所以皇上先不要多想,这益州离京城上千里的路。哪有那么容易到。再说了,朝廷下拨的银子本来就有限,赈灾地物资和款项,地方官府和地方富豪本来就该分摊一些,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从老百姓那里搜刮来地。就像成都王说的,现在捐出来,不过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皇上却说:“地方官府粮食可能储存了一些,银钱是拿不出多少来的,先帝的财政政策,是赋税上缴百分之七十,地方只留百分之三十,还要维持各项开支,兴修水利什么的。”
也许因为是女人,我从没了解过国家的财政政策,太后也没跟我提起过,如今方才听说,因而惊讶道:“地方财政要上缴那么多啊,剩下的钱还要修水利,那不是捉襟见肘?”
皇上给我解释道:“先帝也是吸取了前朝的教训才这样规定的。前朝是朝廷和地方四六开,但你也知道,地方上多地是弄虚作假的方法,名义上朝廷六他们四,实际上恐怕要倒过来还不止。本朝是名义上朝廷八地方二,实际上朝廷能收到六、七成就不错了。前朝就因为地方豪强势力太大,尤其是各地番王,家里的府库比国库还满,所以最后陷入内乱,分裂成了许多小国。一个开始时声威赫赫、四方来朝的国家,没撑几十年就垮掉了。先帝就是怕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才削弱地方,加强朝廷财力。你看王侯们的食邑也不大,而且多数地处偏颇,成都王已经是最优厚的了。”
这样一说我更疑惑了:“如果这样的话,朝廷应该非常有钱才对呀。”
皇上道:“国库原来是很充盈的,虽然打了几个月仗,应该也还拿得出相当可观地赈灾款,就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我惶然,因为事关母后。但我既然跟皇上在一起,母后不可能扣着钱故意为难皇上,让他失去朝廷支持,沦为光杆皇帝。但如果……
突然的领悟叫我心惊,我结结巴巴地说:“皇上。您说,有没有可能,现在朝廷已经不是太后主政了?”
他眼神一变:“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太后,那是谁呀?”
我停顿了一会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琰亲王这两天好像没见了。”
皇上笑了起来:“姐姐,刚才是我想多了,现在是你想多了。才两天而已,他就算骑飞马也赶不回京城的。姐姐是不是担心他突然带兵回去,动政变,逼太后下诏废掉朕,再让他即位?”
两天时间的确赶不回京城,但,如果有人做他的马前卒呢?我吞吞吐吐地说:“严横,或祁云海,有没有可能秘密回京。趁皇上在外赈灾之机带兵攻占皇宫,挟持太后,不让她出救灾款。让皇上空手在外无能为力,民心尽失,他们再逼皇上退位?”
“祁云海不会的。”皇上对这个人还是坚信不疑。
“那严横呢?自从皇上御驾亲征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他地消息,您不是也怀疑他才是琰亲王最坚实的后盾吗?”
他们俩本来就是多年故交,又一起在西部镇守多年,琰亲王就相当于西部地王,严横则是兵马大元帅,这一王一帅地合作一向是很默契的。所以皇上才会怀疑。琰亲王到现在还能在他面前优哉游哉地晃荡,没有一点落水狗意识,肯定是背后有所依恃,而这依恃,既包括了财力,也包括兵力。
听我这样说,皇上也有点着急了,告诉我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心存疑虑。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地。”
“什么事啊?”
“你没觉得我身边少了一个人吗?”
“你指小安子?听说他一进军营就病倒了,不仅不能服侍皇上,反而要人服侍,你只好把他送回京城去了。”
“是地,但他早就好了,一个多月前就已经从京城出要来侍候我,可是一直没有音讯,人也没见来。”
我笑着说:“小安子只是个太监,应该不会有人谋害他吧?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但假如他在来的途中遇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秘密,被人灭口了呢?”
我安慰道:“不会那么巧的。您别忘了,现在到处遭灾,这几天才放晴。前段时间那雨下的,路上不知道多难走,他也是大病初愈,估计还是路上耽误了吧。”
他轻叹:“但愿如此,不然连小安子都敢杀,对方肯定不是一般的人。”
本来好好的一顿晚餐,因为说起这些不如意的事,两个人都没胃口了。
默坐半晌,我开口问他:“明天早上我们会按原定日程离开这里吧?”
他答道:“明天肯定要走了,不能老耽误在这里,黄河那边才是重灾区,现在都不知道怎样了。这些天各种各样的消息听得我头都是大的,昨晚一直到亥时才打走最后一拨人,子时三刻才上床,结果还死睡不着,头一阵阵地痛。”他揉了揉自己地太阳穴,“就是这里,不只痛,还跳呢,弄得我心神不宁,半夜爬起来叫李锐到你的门前看动静。”
“到我那边看什么,难道还有人行刺我不成?”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上次那一刀纯粹是替他挨的。
皇上觉得自己地理由很充分:“只有你出事,我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应,最近不是有人在骚扰你吗?”
迎着他投过来的探究眼神,说不慌乱是骗人的,不是怕他知道我见过子孝,我每次都带着随行去,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怕的是,他现在心情这么糟,会不会拿子孝煞性子,皇帝烦起来可是要杀人泄愤的。
而子孝,不管在我面前如何放肆,真遇到官兵,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一个,还身在异乡,杀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差别----当初我离开他家的时候,他被官兵按住,骂都不敢骂,怕人家掌嘴,最多只敢喊几句:“放开我,放开我!”
于是我赶紧表明态度:“不值一提地人,已经被我打走了。”
“已经打走了吗?”他似乎不大相信。
我及时更正:“我叫刘嬷嬷去跟他谈判了。”
“谈好了吗?要是你们谈不好,朕派人去跟他谈。”
啊?那怎么行!“谈好了,谈好了,皇上日理万机,怎么能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分心呢。”
“所有与姐姐有关的事,都与朕直接相关,朕自然要管。”
我不得不再次表明态度:“已经没事了,我明确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他有什么要求可以跟刘嬷嬷提。要钱最简单,若要出仕,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也准备跟母后说说,在哪里的衙门给他安排一个闲职。他也是读书出身,才气还是有一点的,写写画画做做笔录还行。”见皇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赶紧问了一句:“皇上您看这样处理行吗?”
他似笑非笑地说:“这些都是小事,朕比较好奇的是,他的才气体现在哪里呢?写过什么条幅,还是画过什么画?”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刚刚还在担心京城的情况,黄河两岸的灾情,赈灾款地下拨问题,等等等等,多么忧国忧民,一转眼,竟然揪着我的一句话不放,大吃无名飞醋。
这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做的,这弯也转得太快了吧,看来我老了,都跟不上他的思维了。
不想继续跟他纠缠无聊话题,我站起来道:“不是说头痛的呢?趁现在还有点空闲,你在躺椅上合一合眼养养神吧。”
不由分手把他拉到躺椅上坐下,他还要说什么,我已经伸出手到他的头上按摩起来,他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然后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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