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是想控制一两伙盗贼,在三面环海的登州某处设寨,充作走私之用,可惜沙门岛一事让现在这个局势有点微妙,他不想轻易与盗贼有染,只好动用桃花商行来运输销售。
“岛主不应以身犯险!”黄乾将黄明晰拉到一旁,低声说:“登州的形势复杂,难说会不会有祸事!”
王师中新学一派,背后是蔡京,不怕丢官,然而摆了个大乌龙,若不尽快给出合理缘由,必定会被言官弹劾,引来一身麻烦。至于他打算如何推搪,这个几十年磨练的官场老油条当然让人无法猜测。
重要的,谁会是替死鬼?
黄明晰皱眉道:“我看水军的行动,不大可能找到什么证据可以牵连到我的,而且在王师中的眼中,我们桃花坞不过一个大点的村落野地,应该还没有背黑锅的资格。”
“可是,这里动乱一番,似乎无可避免!”黄乾忧心忡忡。
“安心,我和老师都是文人,而且声名在外,便有什么动乱,也能置身事外!”黄明晰说着,皱了皱眉,据他暗线作业,李庆在登州的余孽不死则逃,宗泽和王师中似乎都没有联想到桃花坞上面来,所以他才施施然往登州走一趟。又道:“我此次到登州的主要目的,在于对付火山的黑鹞子。一日不解决这盗贼,我如芒在背!”
“黑鹞子背后的势力是莱阳刘靖,现在又有风声说青州王家也在其中推波助澜。”黄乾摇头道:“两方人都是地方一霸,要动他们,我们只怕力有不递!现在我们攀上蔡京这棵大树,白砂糖也转移了地方,他们犯不着招惹我们。依我看来,倒不如两相握手言和。”
“言和的主动权在他们手上。可惜,他们应该还没这个想法!这事我们稍后再做商量。”黄明晰不置可否,问道:“柯掌柜,登州的形势你有何看法?”
柯英是个胖胖的老头,原本是一家酒楼掌柜,因与东家不合而投入桃花商行,现在负责登州事务,凭借本地的人脉,一向办得干净利落,他叹道:“最出彩的,莫过于王师中发出进献花石纲的告示,还有高延昭那厮打算扩建神宵宫。这两人啊,已经将登州闹得天怒人怨了呐!”
“花石纲在年初不是已经进献过了么?”黄明晰吃了一惊道:“在这寒冬季节,百姓衣不裹体食不饱腹,如何经受得其徭役?他们就不怕激起民变么?”
政和初年,有一天赵佶诏见蔡京、蔡攸父子,戏语道:“如今得一进土容易,遂得橄榄一小株,却十分珍奇。”因此,使臣王永从、士人俞?,皆隶属蔡攸,每花石至,动辄数十舟;而知府盛章出任苏州,进献花石有功,被晋升为京都开封尹。其后,各地各府官员,均以进献花石,谋求官职晋升。
花石只要有:太湖、灵壁、慈?、武康诸石,二浙花竹、杂木、海错,福建异花、荔子、龙眼、橄榄,海南椰实,湖湘木竹、文竹,江南诸果,登、莱、淄、沂海错、文石,二广、四川异花、奇果等等。
“还不是王师中刚刚丢了个脸皮,寻思来个将功赎罪,保住这个官位!”柯英气得发笑,又道:“我今早才递了钱过去,坞里被分派的徭役会轻些,不过一艘船的石子是逃不掉的。”大谢岛南北两岛相距五里,中通一路,广二十余丈,布有珠玑石;北岛的半月湾的特产球石,有白色、红色、紫红、淡青等等五色奇观,皆是进贡之物。
黄明晰颔首道:“辛苦你了,一船石子,我们坞里雇上百十人,半个月内便可以完事,不会耽搁了过年节庆!不过其他地方的百姓要遭殃了。奇怪,宗泽不是有名的能吏吗,怎的任由王师中倒行逆施?”
“据传他昨晚曾与王师中争论了一场,不过没用。说来现时征收花石,无非受点寒冷,若到明年开春的农忙时节,只怕要饿死人了。”柯英道:“唉,这事不提也罢。小老儿却要提醒岛主,尽量与那高延昭撇开关系,否则必受连累!”
黄明晰见柯英一脸郑重,奇道:“那神棍又闹出什么大事来了?”
??
在登州城西边,城墙之外,有一池,人称“瑶池”。瑶池附近有一甘泉,被奉为蓬莱的风水宝地,取名金沙泉,涌出的泉水有雅称为桃花水。金沙泉不远之处便是瀛州书院所在。
书院内有敬贤祠、藏书阁、讲道堂,又有斋舍分列两侧,院墙环护,一色的泥木结构。厅堂轩廊构围的庭院幽静而宽敞,花草茂盛,古柏成林,碑石、读书台隐藏其中。书院四周杨柳环绕,莲芦丛生,小桥亭树,山光水影,端的秀美。
有赖大宋最重文治之功,这家书院是几十年来登州唯一的成就。今日一大早,登州城内的知州、通判、蓬莱知县、州学教授、县学教谕、讲师、还有地方的名士等等,只要一切自认是文人的,都纷纷聚在了书院庆贺这正好建院十年的院祭。
沙门岛的事让登州城处于低气压状态,就是北獠入侵,也算有个原因。可是这沙门岛发生什么事,无论高官平民、武夫走贩,都一无所知,街上来去流传的都是谣言蜚语,而沙门岛上下按册籍至少有三千多人,大火之下竟然没有一具尸体,这些人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难道是海中的怪物恶魔将人一口吞了?
未知啊,是人类最大的恐惧。
这个时候遇到瀛州书院的院祭,本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所有人都想借这由头冲冲喜,所以难得的官民上下同心,一齐到场捧脸,个个都想染上几分喜庆。
瀛州书院的山长王至本就是地方大富之家,又得到不少有心人的捐助,于是豪气万分。一时间酒楼伙计,官府衙役,雇工奴婢等等一群群在院内外打扫布置,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清早,霜寒未解,几十名书生已经开始沐浴焚香,澄心虑思,静等祭祀大典的到来。而在书院西侧的凝霜院,此地暂辟为招待贵客之处,一院之内,遍种梅花,正是绽放之时,冷香入骨,渗入心脾。几个名妓在花间轻弹浅唱,人花相映,词韵曼妙,引得众人阵阵叫好。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
王师中笑着微微抬了一抬茶杯,向对面的泰山书院的讲师郝从义遥敬了一杯。
这个峨冠博带,形容古拙严肃的老儒士扯了扯嘴角,勉强地喝了一口。
王师中知道他不喜自己,但在权势之下,仍不得不给脸,不由自嘲一笑。贪官庸臣,没错。别以为他不知道百姓怎么形容他。
王师中自认自己没多大的凌云壮志,他清楚自己的能耐,吟诗作词赏花弄月还可,轮到治理天下造福一方却是欠缺良多,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安居一方,讲求无过即功,刮几个钱,自个享福作乐即可。能够安安稳稳到晚年致仕,隐居田园,不是正好?!
可是现实总令人无奈。这登州一地非其他地方可比,底下的人吃不饱饭老想作乱,上面的人贪得无厌,赵官家甚至还雄心勃勃地盯着北方虎狼之地,摞下好大的担子。这知州一职,难啊!
这群书生腐儒只盯着我王师中搜刮点物品来打点上司,便大力讥讽,焉不见若非我有意纵容,宗泽这厮能翻得起风浪么?若非我一力具保,暗中相助,皇家宗亲能知难而退,放弃登州数百公顷田地的税收么?没我,他那来这“青天”之称?
王师中有点酸溜溜,若说不妒忌是骗人的,自古那个文人不希望自己“薄有清名”的,可是这名气的代价大啊!宗泽以后真有好果子吃么?
王师中摇摇头,心里权衡:大宋毕竟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皇家宗亲藩王不敢嚣张,只剩退缩收手的最后一步了,这时也该给宗泽这头犟牛另找些事以消磨时间,免得扩大事端。那些终究是赵家天子的子孙,若果恼羞成怒,便是蔡太师和我等都不好过!以后还是尽力与这犟牛撇清关系,免得殃及池鱼。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捻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李清照的词由二八年华的女子柔柔浅唱,让现场的文人秀士陶醉不已。
骤然一阵锣鼓喧哗震天。
“怎么回事?难道吉时到了?”众人交头接耳,在座的都是有身份有头脸的人物,不便乱走,失了礼节,只疑惑地问在现场陪酒的王至。
那知王至也是莫明其妙。
不一会儿,书院的斋长急奔入来,脸色煞白,气喘得说不出话。
王至一脸不豫,喝道:“紫鸿,如此惊惶失措,成何体统?”他下巴的胡须几乎翘了起来,这个学生素来稳重,处事周密,才被提为斋长一职。怎的在众高官名士面前失了礼?十几年修身养气的功夫都白费了!
斋长满头大汗,指手画脚,急得两眼发白,愈加说不出话。
王至的好友尼山书院的潘临和蔼一笑,递给他一杯茶,道:“别急,别急!天塌还不下来,有事慢慢说!”
斋长感激地接了,喝了一口,顺下气才道:“高延昭那神棍带着一群人闹事来了!”
王至皱眉,好笑地摇头,面对众人轻松地道:“高延昭想增建神宵宫,看上了金沙泉附近的土地,多次唤人过来索要。可是此处邻着我家书院,焉能用来建观筑庙,引来凡夫俗子,扰我学子读书的清静?所以老夫一口回绝了,看来他还不死心,待我出去应酬一番。大家继续,继续!”
“且慢!”郝从义拍桌,慷慨激昂地道:“鬼神之物,不足道哉!如今天子被受蒙骗,九州骗子神棍蜂起,祸国殃民,邪风甚烈。今日正好是个由头,我等当痛斥其非,再趁势上书朝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倒是说得痛快,可是现时道教圣眷正浓,便是在京城里也是横着走的,在座的人九成都是当官之人,对神宵宫的道士巴结还来不及,那敢轻易附和。何况这高延昭,实在不好惹啊!
于是,人人面面相觑,场面冷淡。
郝从义那想到大家都不给脸,既惊奇又鄙视,吹胡瞪眼地道:“怎么,你等怕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
郝从义是儒家泰山学派的人,自庆历年间,泰山学派建立后,一直便是排佛斥道的先锋,这一学派的人无一不对道佛心存恶感。
王至脸一黑,连忙截了话,道:“东轩兄少安毋躁,登州各位栋梁于前,公理人心又在我处,高延昭能怎样?只要出去一说,自然退去。无妨,无妨!”
“王山长所言甚是,我等且去一看。如果有人作奸犯科,本官正好治他一治!”一个花白头发,身材结实的汉子徐徐地道。
郝从义一见,喜道:“是我急躁了,有宗通判宗青天在,跳梁小丑自是猖狂不得的!”
宗泽暗暗苦笑,高延昭鱼肉乡里,他早盯上了。只是无奈啊,总抓不到把柄。本来嘛,最直接是从苦主着手,可是这些人表面恨高道士是咬牙切齿的,可是一说到要他们到官府去告状,立时一个二个掩耳而逃,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宗泽到登州不过一年,先是状告藩王宗亲,虽然得到诺大的名声,可是也得罪了不少人,下级官吏们埋怨他多事,唯恐累及自身,行事诸多制肘,使他耳目不灵,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高延昭这样的地头蛇。
“不是的,不是的 ?”斋长这时才摇头摆手,急道:“那神棍聚了一群人,只怕成千上万,黑压压一片的直奔书院而来,气势汹汹哪。啊,吓死我了!”
“什么?”王至大吃一惊,脸色难看了,转念一想,不该在贵客面前示弱,当即怒道:“怕什么,莫非他还敢当着王知州宗通判的面,拆了我瀛州书院不成?”
敢,当然敢!在座至少一半的人暗中点头:如果众位官老爷不在,你还得帮一把手呢!
那个高延昭是什么人,谁都清楚。用泼皮无赖来形容还不够,流氓头子才靠点边。这登州民风彪悍,盛产刁民。史书曾记载,登州有一女子被父母指婚,她瞧那未婚夫,哎呀,长得那个抽象,当下起了杀心,将人结果了。这就是王安石曾审过的杀夫案。
连妇人都如是的狠,高延昭的胆子可想而知。前几年他聚了一群市井无赖,偷鸡摸狗不在话下,杀人越货也不眨眼,直让人闻风丧胆,夜止儿啼。直到后来被张老道“点化”,受命兴建神宵宫,这才“凶性稍敛”。
之所以说“凶性稍敛”,因为以前是强盗,打家劫舍是犯法的,现在是有了职业牌照,乃是正常行为,此是正解。欺压良善,侵占民田,强征役夫,摊派兴建神宵宫的费用,种种恶行从暗到明,丝毫不见减少。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师中觉得麻烦了。高延昭还没胆大到在自己一群官员面前拆屋打人,但是扰乱祭祀大典,却是做得到的。
自己要不要出面呢?或许该说:自己出面,有甚好处?
不如让宗泽表现一番,反正在登州,一说到父母官,人皆知有宗泽;一说贪官酷吏,就想到我这来了。
呸,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知州,上要应付蔡京这饕餮,下要安抚恶山恶水出产的刁民,多刮一点就被骂无良,我容易吗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