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有节奏地落到海水里,带起一颗颗银色水珠,淅淅沥沥地又投回水的怀抱。
对于黄明晰而言,海岛意味着蓝天、白云、阳光、沙滩、和比基尼。对于宋人而言,海岛意味着荒蛮,饥饿,和穷凶极恶的海盗;其中最让人惊悚的当然就是除死刑外北宋最重的刑罚――流放沙门岛。
沙门岛位于大谢岛对面,眼望可见处,这个一点四平方公里的小岛上有百多亩贫瘠田地,为岛上八十户人家所种,这些田地出产的谷物还有登州提供的三百人份量的粮食就是沙门寨的食物来源。
按着这个份量沙门寨最大极限收容人数是八百人,但实质上单是每年流放过来的犯人就已经过千。多出来的人怎么办?很简单,套在麻袋里拴上石头扔到大海了事。
神宗年间,马默任职登州府时,痛其弊端,更改了海岛配给的法制,建议说:“朝廷既然宽恕了这些人的生命,如果把他们投入海中,便非朝廷本意了。今后沙门岛名额超员,可以挑选发配沙门岛多年而无犯有过错的人移到登州。”宋神宗对此十分赞许,立即下诏书认可,以文字的形式成为定制。
可惜效果是暂时的。配给的物资因为贪污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而时近北宋末年,流放过来的犯人人数越来越多。按名册算,现今岛内应有人数已是三千出头,所以无论沙门寨主多大的胆子多慈悲的心肠,也不敢将两千多的犯人移到登州去。
况且近来,皇室宗亲和道观在登州侵吞百姓田地,转嫁沉重的赋税于民众身上,导致民不聊生盗贼滋生,府中各县的牢狱早已是人满为患。新任的通判宗泽大人为此跟皇室宗亲闹的不可开交,又跟正得势的道士们针锋相对,登州的各级官员一身的麻烦在夹缝中苦苦煎熬。这个档子上,谁敢再添乱子?
所以当黄明晰赤身孤胆独闯沙门寨时,轻易和寨主李庆商定购买岛上囚犯的协定。这是黄明晰干下的第一份奴隶买卖,感觉物美价廉真够划算,难怪欧洲人能够打了上百年这份工。
半年来,黄明晰陆续在李庆手中买下三百多人,这些人便是被黄明晰寄予厚望的保身立命的武装力量。
现时是深夜,黄明晰正朝这座让人闻之色变的监狱沙门寨走去。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小道两旁尽是苍郁的庄稼,不知名的虫子和蛙在合鸣。
“岛主干的好事!”
由守卫引领下,黄明晰一进沙门寨主李庆的府里,就立刻给这一句话砸得迷糊。他想了一下,最近好像没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李庆稀稀拉拉的披着衣袍从侧间出来,袒胸露体,浓密的胸毛露在外面,显得特别粗豪。他扬声笑道:“将一批小娘子收藏在灵山道观里。好手笔啊!”
“寨主说的是这个啊!”黄明晰恍然大悟,笑容灿烂地说:“春风楼多的是,寨主自己挑去。你看,我正打算送钱资助呢!”
李庆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一个婢女从侧间进来,殷勤地斟茶端水。此婢女不是很美,但姿容优雅,冲茶手艺比半吊子的黄明晰厉害得多。
“好茶!”茶香扑鼻,黄明晰捧着茶杯,大加赞叹,他不由多看了婢女两眼,见她低眉垂目间含着一丝傲然的笑意。
李庆皱了皱眉,低喝道:“退下!”那婢女面色一白,恭恭敬敬地退入侧间。
“岛主莫怪,我们的交易不宜泄露。”李庆这才调整了脸色,他不等黄明晰回话,又道:“我是粗汉子,不比你们读书人喜欢绕弯子。直接说了,这次要多少?”
“不多。多了怕你给不起!”黄明晰从善如流,干脆地回道。
李庆目光一凝,笑道:“嘿,还会有人嫌钱腥的么?你第一次过来时爽快的很,连我都吓一跳,现在合作愉快,还怕个鸟?!”
黄明晰左手捧茶,右手伸出,五指叉开。
李庆哈哈一笑,道:“东邪啊,东邪。你当老子是乞丐么?五十个以前我一晚就能全沉到海里,有什么给不起的!”
“五百个,懂字的价钱加倍!”黄明晰低头喝茶,神色淡定。
“五百?嗯!五百?!你,你,你想干什么?”李庆骤然眼睛撑得老大,身子直挺而起,脸上赘肉颤抖,原本的慵懒立刻转换成一股凶横狠厉之色,他死死盯着黄明晰,仿佛只要找出一丝不对的就立下杀手,“比我手下的兵马还多,不会想造反吧!”
黄明晰一口将茶喷出,讪讪赞道:“好茶!好茶!”
“我说寨主,几百人造什么反?不过,或许也算是吧,你知道,我倒有真的打算干点大的买卖!”黄明晰似笑非笑地说。
过来半晌,李庆软软地躺回椅子上,道:“听说你组建了一支船队走高丽日本的海贸?海里的买卖对手可多了!”
“嗯!”黄明晰笑而不答。
“太多了。一不小心出乱子,你我都是死罪!”
“八百贯,另加两百石白沙糖!”黄明晰道:“再多的话,我宁愿在登州雇些清清白白的人,反正最近白糖的销路大大拓展。”
“怎么还不够?莫非李寨主真的怕了?不会吧。我听说最近又来了一批货,迟早都要扔到海里喂鱼的。于我而言,那是不要钱的奴隶;于寨主而言,那是白花花的钱。寨主真要扔掉不成?”
李庆笑了,他低头思考一会,断然说:“分十来批,一个月到位!”前几任沙门寨主那个没背有上千条命的,他李庆买卖几百人算个鸟,大不了一拍屁股回了李村,带上儿郎们出海做买卖去。
黄明晰摸出一叠东南钱庄的“交子”,半埋怨半玩笑地说:“给我一批懂字的,上次那些个连‘交子’都看不懂,一不小心可是败我家底的货!”
嗅觉已经习惯了潮湿的霉味混合粪便的臭气,何九卷缩在角落里,迷迷糊糊中晃若回到十年前,那时爹爹尚在,两人常常携带斗笠衰衣钓具,泛一条扁舟入太湖,那时天空是水洗般的清静,偶尔有几片云飘过,水鹞在芦苇中扑腾着翅膀。
“姜太公直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言曰:‘负命者上钩来!’”爹爹低沉厚重的声音远远传来,“九郎,你以为太公钓的是何物?凭依的又是何物?”
何九望着如山盘坐于舟首的爹爹,童音脆脆地回答:“人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见他钓的是识千里马的伯乐。又闻周有仁德,礼义双全。可见,太公辅文王兴周,自是仁德之始也。”
“九郎,莫以玄谈误事。九郎,太公钓的是知己,凭的是胸有成竹。”爹爹说:“你若想做太公,先三年事农,三年行商,三年为吏,又三年读书,再走三千里路,其学自成矣。”
“九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晃眼间,何九又见得爹爹躺在床上,曾经无比高大的身躯变得骨瘦如柴,他拉着自己的手,很大力,说:“九郎,有才未必是件幸事。”
“九郎,王侯将相如粪土,要做当做山水翁。”
“何之意!”何九从迷糊中醒来,好不容易才忆起自己被刺配正往沙门岛而去,只不知现在何处。闻到这种霉臭气味,想来又是在某处牛栏马棚又或牢狱里。
整整一个多月带着枷锁步行,日晒雨淋,伤口发了炎,用了十几年勤奋打下的身体底子终于被掏空了。在淮南楚州时,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一直发烧,昏昏沉沉不知岁月,期间偶尔醒来好似有人一直在身边照顾,大概是幻觉吧。
“何之意!”又是一声爆喝。
撑开沉重的眼皮,何九动了动嘴皮子,嗓子像被火烧的发痛,他扫了眼四周环境,见这里的确是个监狱,黑暗阴深,狱外的火光跳动着照过来,明明灭灭。监狱地上摊铺在一层干草,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旁边几人睁着眼睛,却是呆滞没有焦点,晃若木头一般。
“苏州何之意在不在!”牢外的人明显发起火来。
“ ??在 ??在!”何九干涩地回道。
牢外的人骂了几句,接着传来锁链的响声,牢门被打开了。有人拿着火把进来。何九一看,只见个个都是满脸髭须横肉,凶神恶煞,绝非良善之辈。
其他的牢友见了这几人,俱是脸色大变,死命往角落里挤。
“何之意!谁是何之意?”为首大汉又喝道。
何九尚没回答,牢友们的眼光齐唰唰地往他这处望来。
大汉望他这里瞧了瞧,讶然说:“哦,原来贵人就是何之意。难怪难怪!”他回首斥责道:“贵人醒来你们都不告诉我一声,好照顾一二。”
“今天傍晚我还灌了他一碗药。那时还迷迷糊糊的,只怕是刚刚醒来的。”旁边一人应道:“我们哪敢怠慢。只是怕寨主不喜,唯有暗中照料。”
大汉懊恼地道:“寨主手下几百上千条人命,杀气便连鬼神也忌,自能不怕。我们小的可抵挡不了,若不是仙姑指点,那能活到现在。我们若怠慢了贵人,可是招祸的引子!”
“唉,他若继续留在这里,迟早没命。到时沙门岛真的大祸临头,听说那番子对人还好,上一批人都活的好好的,不如我们 ??”
“也是个法子,我一会拜托他照料,他想也不会落我面子。”大汉点头,这就对何九说:“此处非常留之所,哥哥且忍耐一会,到了对面至少还有活路。”汉子望手下递了眼色,手下们拿出一个麻袋,不由分说地将何九套了进去,抗起来往外就走。
何九只觉莫明其妙,他病还没好,被人头下脚上倒着提,不由闷哼一声,只觉天旋地转再说不出话来。
几人又在依法套了两人,与何九不同,都被塞了嘴巴绑了手脚,然后一同搬到海边,为首汉子道:“岛主,一共十二人,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酸家伙。”
他说完又神秘兮兮地交代黄明晰要照顾何九,小声说:“此人是太清宫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太上老君门下的掌灯童子,因触怒太上老君而被贬往凡尘历劫,我等将他交给岛主,望岛主好心照料!”
“什么什么老君?”黄明晰给这大汉诡异的神情唬住了,再听了一连串的名称,当场头晕了。
“上清宫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太上老君!”汉子重新说了一遍,再道:“此人是天上之人,有神鬼护佑,贵不可言,不可得罪,岛主切勿怠慢了,以免惹来弥天大祸!”
黄明晰眨眨眼,细瞧汉子的脸色,但见其十分严肃恭谨,绝无说笑之态,不由大起好奇之心,一脸熟络地问道:“徐太尉为何如此说?难道他身上有神迹不成?”
“你可不知!这个可是被寨主下了禁口令的。”徐汉子停了嘴,弄了一个眼色,他的手下连忙退了开来,空下他和黄明晰两个人。
黄明晰觉得大有文章,精神一震,侧耳倾听。只听徐汉子道:“贵人被送到我们沙门岛时奄奄一息,大伙都见怪不怪了,将他随手扔在角落只等断气埋了。可是,那天晚上,一个守夜的兄弟称空中有黄巾力士窃窃私语,叽哩咕噜的尽是神仙语言,似是警告呵斥。一日后,寨门口天降神石,上书‘八景宫灯无极侍者’几字,金光闪闪。当时此石我也看了,后来却不知所终。又一日,寨里的士兵在夜里路遇到黄仙,在路上摆了美酒疏果,留言说有‘贵客临门’,龙神让它们代为送上贺礼。”
“除了石头,你都亲眼看到了?怎知他是什么什么童子?”黄明晰拉长喉咙,大大一声长叹。
“除了神石,其余的倒是听大伙传说的。不过,我们的兄弟都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好汉,那会轻易相信。当下有三个兄弟喝了一肚‘马尿’,糊涂起来愣是踢了贵人几脚。可好,第二天水鬼索命,都葬入了大海。你想,我们沙门岛官兵半辈子都在水里泡着,何曾怕过水的,可是偏偏三个弟兄在岸上还活蹦乱跳的,一下海里就直下沉。”
此时天上无月,海不扬波,岛上昏黄风灯黯淡光芒,四下万籁无声,一种不可言说的静谧袭上心头,徐汉子发现自己压得很低的声音还是好似钟鼓鸣响,十分突兀,他抖了抖身子,强打精神说:“可惨,下葬时才发现他们脚上都有一个清晰的黑手印,凹陷入肉三寸。大家知道坏事了,赶紧到神宵宫求了一个仙姑指点。
那个仙姑却是有数百年道行的,只掐指一算就说我们岛上有贵人,就是‘太清宫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太上老君门下的掌灯童子’,只因我们怠慢了他,所以天降横祸。若不改正及时,全岛都得给灭了。后来她替我们向天宫告罪,又亲自来岛上摆了一个魁星踢斗辟邪大阵,作了法事三天,这才保得平安无事。”徐汉子一脸心有余悸。
“好险!”黄明晰装模作样感叹一番,又奇道:“这 ?什么童子,既然有这么大的关系,那么你们还不将他供养起来,送到我这里来干嘛?”
“嗨,不是因为我们寨主不信鬼神么。种种异事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他偏偏都视而不见,只一口咬定有人装神弄鬼,还扬言说要将贵人杀了,好将那搞鬼的人引了出来。亏得兄弟们苦苦哀求才没祸事。歹命,就连仙姑做的法事我们也是瞒着他的,后来给他知道了,可牵连不少兄弟被痛打一顿。”徐汉子痛心疾首地说。
“我发现我开始欣赏你们寨主了。”黄明晰道。
“我很欣赏那个番子。”沙门寨,李庆正对着他的婆娘说:“他好像一个聚宝盆,仅仅不到一年时间,便将一个不毛之地打理成一个县城一样的繁华之所。”
“这样的人若能为我们所用,那该有多好。”他婆娘满脸羡慕。
“你就不懂了。他可是一直为我们干活的。”李庆摇手笑道,“鱼啊,长得无论多大多壮,最终得益的不还是渔夫!”
“你要劫了他?不对,那你还给他这么多人手?”他婆娘不明白了。李庆本就是海中一霸,作了大宋官兵后仍然习惯不改,不时带人干上一瓢,他瞄上桃花坞不是奇事,但为什么还帮着助长桃花坞的实力呢?
“你懂什么?我不给他人,他照样可以招流民山贼。登州什么都缺,就不缺人。”李庆粗豪的脸容露出狡猾的笑容,胸有成竹地道:“无须担忧。他毕竟年少轻狂。不知有时候,实力越是强大,死得越快。”
码头那边,黄明晰拍心口保证好好招呼贵人,说:“徐太尉有劳了。大半夜的辛苦众兄弟,这点心意且收了,下去打个夜宵填肚子。”他笑吟吟地示意,旁边的手下崔实在立刻递上一叠交子。
徐汉子接着火光往交子扫了一眼,顿时满脸喜色,将人搬上了渔舟,便和兄弟欢天喜地的离去了。
黄明晰上了船,迫不及待地将麻袋松开,叫道:“实在,炭头,快过来看上帝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