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居是一座土筑木构的大屋，没什么境致景观，只有一个大厅三间房，厨房厕所都是在边缘草草搭建。三间房住了四个人，其中一间是黄明晰卧室，一间是弘家姐妹合住，一间原本是书房，不过后来让给了一个小跟班住了。于是，大厅就肩负起居饮食、说书会客兼书房的多功能用途。正是事业草创阶段，他并对此没计较。
在大厅正面摆了一块黑板，上面还有粉笔字书写的数字图表知识。
现时桃花坞大约有六百余人，建有一家生出白沙糖和冰糖的糖厂和一家纯粹研究用的机器设计局。这两个初创的单位在黄明晰呕心沥血的培养下逐渐成形。人才的培养是重中之重，他选取六十几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作为目标，教授他们识字断句，再教授数学和管理学经济学，期望他们成为自己将来发展的中坚力量。
此时夜深人静，黄明晰忙着手头的工作，猛然忆起这一句话，吟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
“荣华富贵如闲云！我没想到东家会有这种想法。”说话的是正将算盘划得哗啦哗啦响的弘莺莺。
作为一代名妓，对诗书礼乐数等等的精通实不下于寒窗苦读的书生，她现时的工作相多于黄明晰的管家，也是权桃花坞五大主事中权力最大的一个。整天忙里忙外的不得空暇，不过她很满足现状，任一刻钟都给填充起来的感觉让她从没有过的充实和自在。
“不，我叹的是时间。我恨不得将时间扳成两半来用。”
弘莺莺抬头往黄明晰望去，将他正往一个叫“量杯”的瓷瓶倒水。他穿的是一身自己设计的工作服。古怪的衣服与当今宋人和外番胡人毫不相同，窄袖有领，右边胸前有一排钮扣，将左衿扣住，两边肩膀有笔直的叠边，整套衣服贴身合体，在竖直的短发配合下，整个人是一种干净利落的气质和活力四射的魅力。
程老夫子对黄明晰的发式和工作服曾经有过多次批评。黄明晰却是莫明其妙坚持不改，只是上课时穿着儒服，一旦回到坞里，立刻又换上了工作服。按他的说法是，发式服饰都没有意义，一切为了方便而已。
弘莺莺注意到黄明晰眼底的大眼袋，她低头继续干活，边道：“你最好休息一会！”
“子贡对学习感到有些厌倦了，对孔子说：‘真希望有个休息的地方。’孔子说：‘活着的时候没有休息的地方。’子贡说：‘这么说，我端木赐就没有休息的地方了吗？’孔子说：‘有地方啊。你看见那坟墓了吗？那么高高的隆起着，大大的挺立着，那里就是休息的好地方了。’”黄明晰回道。
黄明晰现时有三部著作：《数学初步》、《数学中步》、还有一部现代管理学精粹的《爱也斯欧质量管理体系》，在这三部书籍中再扦插了不少现代的经济学原理和财政管理方面的内容，几个月来培养了不少中底层的管理人员，弘莺莺凭借以前深厚的底子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终于算完了！”啪啦将算盘一甩使珠子回位，在桌子上放好，弘莺莺往账簿添了几笔，长舒一口气，斜依沙发，她的姿势十分诱人，年纪三十出头的熟女身姿丰腴白皙，神态妩媚动人。她边看着账簿，边说：“不到半年，兜里的五万贯本钱已经减少八千贯，我不得不提醒东家，如此下去前景堪忧！”
“桃花坞唯一赚钱的就是糖厂，但是纯利润每月不过一百贯钱，尤其原料以江淮的黑砂糖为主，运费过高，而登州也并非合适的销售市场，我们必须考虑开辟更宽广的齐鲁乃至河南市场！”弘莺莺对于最近的红色财政状况十分忧虑，中肯地对桃花坞的将来做建议，“我们出产的白沙糖品质优良，冰糖更是独一无二，销路一旦打开，便是成为贡品也不成问题。只是目前以我们的势力很难短期达成目标。依我看，不如在莱州青州两地设立批发商铺，由其他行商代销。”
桃花坞糖厂出产的糖用的是明代才有的“黄泥水脱色法”，在品质上远超于同时代的四川遂宁出产的糖霜。历史上，白糖在唐时和宋初一直是从天竺、大食、三佛齐等地运送过来的贡品，此时的白糖呈沙颗粒状态，色淡黄。到了明代经本土改良后，糖白胜雪，这才返过来出销东南亚和中亚各地，而冰糖据传也是明清才出现的。
从竞争的角度而言，桃花坞糖厂远远走在时代前缘，单凭此点就可带动一岛的经济发展。不过，黄明晰只在技术保密上作了一番功夫，至于销售和糖厂发展的事他基本交给几个主事接管。
“莺姐，你有什么计划直接与燕姐、李克己他们商量，然后给我写份报告即可。”黄明晰此时正在实验桌上忙忙碌碌。如果数学和经济管理学让他这个文科大学生写得顺顺利利的话，那么他正在回忆记录的中学物理直接让他落了无数头发。
别说是那些他忘记大部分的公式，就是简简单单的标准单位问题，都让他这个对古代单位毫不了解的家伙头疼。他的做法是雇用一个老工匠，将重量单位、体积单位、距离单位等等一一作了设定，并定制了标准的量具。例如实验桌上的精美的瓷器量杯，核桃木雕刻的直尺，秤砣，还有特制的弹簧拉力计等等。
这些琐碎的东西化去他不少精力，历经三个多月才将力学、能量守恒和转换定律、浮力学等等写完。至于其他什么电子电磁学，见鬼去吧，这种东西写出来根本不可能让时人看懂，不给人当作巫术才怪。
弘莺莺半生闯荡，对世态算是看透了，可是黄明晰愣让她处处惊奇，不单是学识上的广博，经商方面的手段，更有他对人的平等中肯的态度。说来，当初黄明晰第一次说要聘请两姐妹为桃花坞主事的时候，她们还以为又是一个急色的纨绔子弟，不过三人谈了几次话，发现黄明晰虽然言谈无忌，动作轻佻，但比现时的一些大儒名家更加正人君子，那种坦荡荡的眼神，还有最让人心动的是他对自家姐妹的学识是打心里的敬佩，让老大不小的弘家姐妹愣是激动一场，头脑一发热就成为桃花坞五大主事中的两个。
弘莺莺对黄明晰的信任十分感动，可是一看黄明晰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又让她生起“怒其不争”之气，道：“东家就不怕我们姐妹卷款潜逃吗？”
黄明晰笑嘻嘻地回道：“本人用人两大原则，第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第二，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牲用。所以，我不信你们会逃，所以我也不会减轻你们的工作量！”
弘莺莺的性格较为稳重理智，最善审时度势，而她妹妹弘燕燕则性格开朗，善于交际。平心的说，这一对双胞胎姐妹成熟大方，又都是妓女出身，十几年培养出的动作言语都有意无意地撩拨人欲，与这样的尤物共住还真真考验着黄明晰这个青春男子的定力。
可是有一点他是坚持的，就是绝对不对有能力的助手出手。这点是他刚毕业时进入的第一家企业，并和女上司搭上后得来的血淋淋的教训。一旦出现感情纠纷，无论你有多大本事和经营出多大的根基，也会在一夜之间受到致命打击。黄明晰宁愿跟一万个丑女发生一夜情，事后一拍两散，也不愿跟一个美女同伴发生不明不白的关系。
他见弘莺莺脸露不悦之色，将手中的量器放下，摊摊手道：“你认为桃花坞发展壮大的最大优点在哪里？”
“桃花糖厂，我们白砂糖是天下最好的糖！”弘莺莺一说到白砂糖就妥觉骄傲。
“不！如果只是这么想，很快我们桃花坞就要易主了！”黄明晰摇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海外荒岛出了黄金，只会引来贪婪的目光！”
弘莺莺皱了皱眉头，桃花坞的位置一直是她的心病。海岛在古中国一直都不当是领土来的，在明朝台湾岛这么大的一个岛就白白的给西班牙占了，明朝廷鸟声没发一句。宋代在琉球国王遣使进贡时，还误以为琉球国的位置就是台湾岛（台湾这时叫小琉球）。而大谢岛的位置更是不妥，它位于宋辽两国的边境，从此岛出发三两个时辰就是砣叽岛，那里便是宋辽的警戒线。
宋朝在登州蓬莱水城屯水兵，教习水战。在砣叽岛、喉矶岛、北大谢岛、沙门岛设立烽火台，旦暮传烽，以通警急。又每岁四月自沙门岛遣兵戍砣矶岛，至八月方还，以备不虞。
辽国其时也在北城隍岛设置城关，契丹倒不是打算在海上与宋对峙，作为一个游牧民族，他们根本就没重视过大海，他们真正的目的是防止女真人通宋。
公元930年，渤海国的东丹王耶律倍以打猎为名携妃子高美人和万卷图书，率四十余人从东丹国府东京（今辽阳），经复州、苏州（今金州），从都里海口（今旅顺口）乘船逃亡归附后唐明宗李嗣源，临行前赋诗并刻写在大木上竖立在海边，其诗是：“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后来辽国为了防止此事的再次发生，在苏州以南设置苏州关，在都里海口设置城关，和在北城隍岛设置城关。
无论辽国的目的如何，宋国以防御为主，因此关闭了登州港这个千年大港，大谢岛也因此成为一个闭塞的荒岛。这还不是致命的，最要命的是沙门岛和蓬莱水城的水军。在边境地带，兵与匪素来是一体两面，如果糖厂当真成为一个聚金盘，那么离被海盗洗劫之日不远了。即使不用海盗，单是在海边横一两条战船，桃花坞也只能乖乖被剥削。
黄明晰所说的怀璧其罪弘莺莺一听就懂，她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打摸十几年，登州官员还有蓬莱水城官兵的品性在她眼中清楚明白。
“要保证安全，桃花坞现时的规模正正好，在别人眼中无非一个大点庄园，而我则是一个小小的地主，钱不多也不少，就那么悠悠闲闲过日子。”
“我们稍加努力，或许几年内这里虽小，却也能成为一个世外桃源，然而，我们停下来不代表别人也停下来，世界是在发展中的，几年之后，说不定这里便成了他人的牧场。”
“其实桃花坞也有很大的优势！”黄明晰有点激动，他躲开弘莺莺狐疑的目光，自嘲一笑，拿出一副自己画的比例极其失真的渤海地区地图，指着一排岛屿说：“庙岛群岛在辽东、山东两半岛之间。由十多个岛屿组成，自北而南地纵列在渤海海峡之中。在各岛间还形成了一些重要水道，控制着黄海、渤海之间的门户。因此，庙岛群岛有“渤海锁钥”之称。”
“这一个列岛在北可通辽东，往西可通燕云，往南可通大宋，往东可通高丽日本。船从四地一路皆有岛屿照应，遇风可靠岸，黑夜亦有灯塔指路，自秦汉以来便是一条黄金水道，只是宋辽对峙才不得不断了经商往来。”
“燕云有牛羊马匹，辽东有药材铁矿，高丽人参青鼠皮细布铜器硫磺，日本的唐刀银器等等资源皆可从这一水道进入大宋，大宋的瓷器丝绸茶叶也可同时经此与各国交易。”黄明晰两眼迷蒙：“海路危险莫测，这一条相对安全的海上丝绸之路一旦打通，我们就是坐地收钱也能富可敌国。”
黄明晰描述的太过美好，弘莺莺听了一愣一愣，不过她不是那种轻易给忽悠的人，直接指出：“不可能做得到的！我们连桃花坞都保不住，怎么可能掌握一条水道？”
“莺姐看得清楚，发展桃花坞，其实与掌握一条水道是一体的，不同的在于我们追求的目标大小。”
“老实说，我不能忍受桃花坞现时的局面。这条水道，我志在必得。”黄明晰严肃神情，道：“北方女真人已经建国，战火连绵，辽国自顾不暇，在渤海的势力已经是一扫而空。大宋的刀鱼巡检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古今所谓英雄，无非乘势而起，有何做不得的！桃花坞于我仅是个起点。”
弘莺莺是第一次听黄明晰诉说自己的抱负，有点惊讶又有点在意料之中，她一直认为黄明晰迟早要做点事的，只是认为他走的是官路。出息等于做官，很正常思维。
不过黄明晰素来是不正常的。登州十六秀士暗中叫他“疯子”不是毫无理由的。掌控一条水道，这个想法够疯狂！弘莺莺不认为有人能作到，她很理智地闭了嘴，或许她开声道一个：“疯子！”如果是弘燕燕就必定说了。
“我们都以为，凭东家的天资，只要潜心跟程学究做学问，迟早都是要做状元的。”弘莺莺试图劝道。
“我或许将来可以做状元，可以做大官，又如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官是要熬资历的，到我掌握权力之时，北方胡马早就下来了。”
“没任何人比我更清楚时局的发展，今年一月二十九日，北方女真族完颜阿骨打带一万多人在达鲁古城外击败辽主二十七万人马，辽国即将完蛋了。辽国一去，新立的女真金国比辽人可是更加野蛮，必定南下掳掠，到时齐鲁之地都将成为战场。
北方的天，要变了。而南方也未必熬得了多久！”
“北方要改朝换代了？”弘莺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道：“东家，你吓着我了。”
“你不信？”
“你吓着我了。不过，我一个妇道人家，信不信有啥关系？好了，未雨绸缪的道理，我懂得的。”弘莺莺没想到话题越谈越复杂，她不得不停下来整理思维，半响才道：“东家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反正当初上了你的贼船，我就没想过还下得来。”她是个聪明人，黄明晰的话挑到这个地步，她知道他即将要做什么了，虽然不知如何实现。
“莺姐，我这心思从没与人说过，你是唯一一个。一直以来，我都当你是我的亲姐。你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黄明晰道，“从现在开始，我要加快准备的功夫，没有太多可以浪费的时间，你要帮我！”
“难怪你一直在抱怨没时间！”弘莺莺垂首，眼角微湿，静默一会，笑道：“我这辈子见过野心勃勃的人无数，往上爬的官爷，想发家的流氓，企图夺兄长家产的衙内。愿望有的卑微，有的远大，更多的是雄心万丈。但数到最夸张的，还是东家你。奇怪的是，为什么我就是理所当然的觉得你成功在望呢？”
“因为我们都彼此信任着！”
“所以啊，桃花糖厂，甚至其他工场厂子都并非是关键，它的钱来得太慢，我等不到。它的将来如何，我交到你们手中。”黄明晰松一口气，一脸坚毅之色，继续自己的著书之旅，“在我开始行动之前，必须将脑子里的东西榨出来，宣扬出去。太多的东西想说想写，希望即使我事败身死，我的知识还能够得到流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