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我顺着大道上班去,今天的风真大,呼啸着扑过来,钻进衣领,衣袖,甚至能钻进尼龙袜子,刺激你的皮肤。我本能的把头向衣领里缩了缩,就像乌龟受到威胁时一样。睡意消失了,疲倦也驱除了,一股清新的冷空气从口腔涌入我的躯体,使我精神一振。我想起一句话;‘新鲜能战胜旧的一切’,看来这句话是有些道理。我大步向前,急行军似的。身上暖和了一些,耳朵却冻得生冷生冷的。直到走进办公室,我才想起应该提醒妻子,天气这么冷,加上她昨天回来拉肚子,今天出门得带上围巾才好。
9;00自来到厂里就心神不宁,到底为什么却说不出来,在办公室踱了很久,心里总在想妻子是否到医院检查。我坐下来,想写一点东西,却无法集中精力,我叹了一口气,合上笔帽。我依然惦念着妻子腹痛的原因,看来这是无所不在的上帝在提醒我,警告我。如今我越来越相信宗教,越来越相信预感了。那么这次呢,神灵在向我提示什么呢,我有些惊恐了,有些心惊肉跳了。
9;10我把妻子腹痛的症状告诉阎姐,这个曾经生产三次的女出纳说转胎和生产的现象差不多,但截然不同的是有没有见红。阎姐说,如果她是一阵一阵的痛,而且一阵比一阵痛,那就要提供警惕了,极有可能是生产的预兆。我更加不安了,虽然今天是公社组织的年终总结检查组来临的时候,但我无心应酬。我只是想着一个问题,我的爱人是否真的要生产了,我的后代是否真的要哇哇落地了。我的理智安慰我只是转胎,我的感情警告我这是生产前的预兆。我站起来,毅然决然地,也是心血来潮地走出了厂门。事后证实,这一个决定是何等的英明,何等的伟大,何等的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和深远的现实意义。
9;20带着一身的寒意,一身的喘息,一身的焦虑,我冲上了市委大院的书记楼。妻子听见我的敲门声,给我开门时,我就知道回来的真是时候。妻子一脸泪痕,脸色蜡黄,头发蓬乱,嘴唇颤抖,连坐都坐不稳。我慌了手脚,连声问她怎么样,她除了喊痛,什么都不说,我赶紧催促她赶快上医院,她有些生气,居然打了我几拳,我愣了一下,更加强了我的决心。我大声呵斥她,叫她赶快走,她扑到床上,一边低声呻吟,一边安慰我说不要紧,她还要等九点半打完开水后再去医院,我慌极了,到底是开水重要还是人重要,我决心把她拉出门。妻子声称要解手,给她拿痰盂,当她发现的确见红以后,反而镇定了,疼痛也似乎减轻了,她围上绿色的毛线围巾,我带上病历和三联单,两人走下四楼到一楼这62级楼梯。
9;30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走进第一人民医院的大门。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唇苍白,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使劲的,颤抖的。我不停地安慰她,鼓励她;镇静一点,走上二楼就行了。妻子的步履艰难,在水磨石的走廊里挪动。我感到极度的难堪和惭愧,我本应该把她抱起来,但我没手,只有一颗爱她的心。妻子走进妇产科门诊大门不到一份钟又走出来,原来到楼下挂号,然后到住院部产科检查。于是,我们下楼,长长的挂号队伍,一个好心的男青年给我们让出了位置,小小的窗口,我看见一张不耐烦的脸,然后是一句冷冰冰的话;直接到住院部,不用挂号。我的天哪,这就是医院作风,这就是我们引以自豪的社会主义的医生态度。
9;40没办法,我扶着妻子向住院部走去。这真是一段难忘的,艰难的历程,简直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妻子低声告诉我,肚子坠得厉害,想找地方解手,短短一段路,她就要求了四次,我惊恐万分,这一定是胎儿在剧烈活动,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励妻子,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终于看见了产科门前的门牌,终于来到了产科的走廊,终于走进了产科的办公室。我说;医生,请你们帮她检查一下。一个园脸女医生抬起头,问我挂号了没有,我作了解释,她咕噜着埋怨门诊推卸责任,要我再到门诊挂号,我恳求她先检查,她拒绝了,坚持先挂号后检查。压抑了好久的怒气和愤怒,焦急和不安全都爆发出来了,我大声责骂道;难道不能先检查一下,她就要生了,再耽搁会出人命的。另一个女医生望了妻子一眼,肯定地说;她是要生了。同意边检查边挂号。我冲出了产科,箭一般冲到门诊部,敲开放射科的大门,强林在,却忙的不可开交。只好退出来,在放射科门前来回踱动。老天有眼,一个面熟但不认识的中年女医生竟主动停下来询问,我回答后,她帮我挂号,又来到住院部产科帮忙办好住院手数。她的出现真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很可惜,我连救星的姓氏名谁都不知道,挂号费还是她付的。
9;45这位好心的救星把住院部产科的一位戴眼镜姓张的女医生介绍给我认识。张医生一边安慰我说不要大惊小怪的,一边说凡是初产妇的丈夫总是心急火燎的。我发现办公室里不见妻子的身影,张医生说她已经到里面检查去了,我松了口气,谢过医生,走出办公室,在两扇写有‘临婴室,严禁入内’字样的弹簧门前等待着。两排长条椅上坐着和我一样等待的男人。张医生第四次走过我身边时,停下脚步告诉我,赶快想办法煮几个鸡蛋,产妇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吃定心蛋。我如梦初醒,答应一声,拔腿欲跑,一个年龄稍大的护士从临婴室里出来,一股劲地叫妻子的名字,我扑到她面前,连声回答。她笑着说;你得了个儿子,六斤半,漂亮得很。我问她;大人还好吗,她点头问我;高兴吗,我高兴极了,咧着嘴笑,连声向她们道谢,甚至在极度兴奋之中,给每一个在场的医生护士鞠躬,深深的鞠躬。
9;50我满心欢喜,心花怒放。奔出了住院部产科,奔出了一医院,奔向回家的路。啊,多么晴朗的天空,多么明媚的阳光,多么灿烂的日子,多么伟大的时辰。我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乎所以,高兴得无与伦比,高兴得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形容。虽然这是二九寒冬,可我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春天的气息。我想要一个儿子,这是我的愿望,是我最大的希望。如今物价飞涨,工资菲薄,加上我自身的原因,我太想要一个儿子了,只有儿子才能完成我所应有的幸福,欢乐和愉快。我曾经遐想,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如花似玉的妻子和我带着欢蹦乱跳的儿子在山间玩耍,青山绿水之间洋溢着我们的欢声笑语。如今,这已不是梦想,而是不久就可以实现的现实。这样的美妙太令人兴奋了,令人兴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我和妻子的结合是爱情的花朵,而这个出生不到五分钟的婴儿是我们爱情的果实。他是八十年代新一辈,是我们王氏家族的接班人。我感谢神灵的保佑,感谢列祖列宗的眷恋,感谢医护人员的照料。我深深的陶醉了,真愿意对着辽阔天空,苍茫大地放声高呼;万岁,我的儿子。
10;00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给妻子打鸡蛋,可我的钥匙又忘在厂里的抽屉里了。可谓急中生智,我想起谷家,一路小跑来到基建宿舍,敲开谷家的大门,解释了我的来意,得到的是只有红糖没有鸡蛋,我决定自己去买鸡蛋,小三去给我弟弟打电话,谷妈先去借几个鸡蛋以解燃眉之急。我又冲到五中,正好抓住正在备课的华新,两个人跑到陶珠路集贸市场,从一个沔阳贩子手里买了30个鸡蛋,又在二马路副食商店买了三包《红艺》香烟。然后直奔谷家而去,半路碰见正端着盛鸡蛋的杯子向医院走去的谷妈,于是,我们一起奔向医院。又是一次急中生智,在医院托出来接鸡蛋的护士把妻子的钥匙拿出来,一会儿功夫,妻子的那串用广州民航鲜红的塑料铭牌连着的钥匙就出现了。
11;00我和华新从中宪里那条窄巷穿过,走进革委会大门,回到家里。父亲和谷都在。我给妻子拿了鸡蛋,肥皂,毛巾,卫生纸,红糖等等。父亲指责我们太慌张,有些东西要母亲回来才能找到。我们迅速收拾好东西,在革委会门前给母亲打电话,教育局政治处的电话接通了,母亲听见是个儿子就叫起来;我的天哪,又是一个儿子。她高兴的说马上到医院去看看,弟媳找到了,十分高兴。劳动局的电话老是占线,无法和弟弟联系,只得作罢。走到谷家时,谷妈已从医院回来,妻子和小孩都好,只是暂时没有床位,下午才能出临婴室。我决定去医院,虽然不能看见母子,也应该恭迎母亲的光临。
12;00我和华新来到医院时,母亲已仗着她是教育局长的官衔直接闯进临婴室。差不多等了半个小时,母亲才在一大帮医生护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一脸的笑意,一脸的高兴,医生护士纷纷向她道喜,祝贺她当上婆婆。她连连点头,看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母亲在妇科走廊里一边穿棉大衣,一边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她和我们一起向外走,一边戴着尼龙手套,一边说,目前没什么事了,下午来办住院手续。
13;00我和华新从滨湖路重返五中。学生们已经放学,除了几个打篮球的学生,校园里安静极了。华新买来饭菜,我们坐在小桌前,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我点上一支烟,喝着水,心里舒服极了。落地式收音机里放着唱片,著名抒情歌曲《草原之夜》。那男高音唱得高亢而宽广。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新中国刚刚开始建设,父母刚刚崭露头角,我的出生给家庭带来的欢乐和喜悦是不言而喻的。而如今,独裁者已经寿终正寝,极左派已扫入历史的垃圾堆,祖国的千疮百孔正在得到修复。神圣的东西正在得到重视,而对我们这个小家来说,妻子温柔似水,我刚在年前加了工资,喜事一桩接一桩。我爱这个刚刚出生的男孩。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争取成功的动力和源泉,同时,儿子出生在八十年代第一春,只是给我们带来愉快,喜悦,还有希望,最伟大的希望。
14;00在五中传达室里给华斌打了电话,他闻讯后十分高兴,因为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我相信他心底还是有一丝忌妒的,毕竟他是一个女孩。放下电话,我又来了个急行军,冲到厂办公室,没见一个人。我给好友志坚打电话,又是祝贺,约定下午一起去医院。隔壁守门的韩老婆婆闻讯进来问长问短,一会儿,进来一个稀客,身穿军大衣的一迅,这个家伙平时不见人影,今天的突然出现,给我道一声贺喜,我也是高兴的
15;00我来到东明家,全家人都在,当听见我刚刚升格当了爸爸,小屋里响起一阵笑声。尤其是东明,喜形于色,搓着手笑着说;这个男孩是我们所有人的第一个自豪和骄傲,是我们新一代的象征。是啊,在我们的朋友圈子里,我的儿子是第一个出生的,是伟大的第一。带着这种伟大的陶醉,我和东明来到解放路粮店。正在收款的小李第一个看见我,然后所有的女同志全都拥过来,祝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再一次被恭维和道喜所包围。在人们的帮助下,我买了十斤上白面条。
16;00走进志坚的红漆家门,祝贺就扑面而来,我只有咧着嘴傻乎乎地憨笑。当我们都点燃‘永光’牌香烟时,便开始给我儿子起名字。本来,从妻子怀孕开始,我就在积极筹备这件事,到最后居然选了两百多个名字不知取舍,如今,事到临头,只好借助这些太学生。我的要求是,一,单字;二,不落俗套;三,有内在含义;四,男子汉气慨;五,出人头地。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我们在[全唐诗]里找寻佳句,在[新华字典]里搜索字眼。由于我和妻子私下里都把他叫做小亲亲,所以我建议叫王亲,东明提出王吟,王力,或者叫王朝,志坚认为叫王竹,王鑫,王磊,但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暂时搁置,缓缓再说。
17;00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一医院产科。一个矮小个子的护士自称认识我,告诉我说;妻子已经出了临婴室,住7病室29床。刚走到7病室前,谷从里面出来,一边围围巾,一边笑着对我说,儿子漂亮极了。我一头闯进房里,房间不大,勉强放下三张床,小小的,温暖的,一股尿臊味。母亲和弟媳都在,母亲不高兴地责怪我姗姗来迟,没有办好入院手续和床铺手续,弟媳笑脸盈盈地给我作揖,恭喜我得了个儿子,总算是心满意足了。我什么都听不进,呆呆的望着我的妻子。这个在五个小时前为我做出伟大贡献的产妇头发蓬松,淡眉跳动,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彩,也许是房间里温暖,她脸色发红,也许是产后虚脱,她的嘴唇有些过淡,我轻声问她;还好吗,她笑着点点头,一切言语尽在不言中。
18;00母亲先离去,志坚称没有买到红糖,只好送两斤冰糖,这就叫人感谢了。在我的朋友之中,他永远是我最亲密的知己。东明一进门就声称夜里恐怕有些冷,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又回革委会家里,拿碗筷,妻子的洗脸毛巾,还有毛毯。再给弟弟打电话,总算联系上了,他的第一反映就是马上就来。我们回到医院时,弟弟来了,华斌,雪琴夫妇也来了。可是刚进病房,妻子就指责我不会办事,毛毯弄脏了怎么好洗。于是,只好兵分两路,弟弟和志坚,东明到商业局找人开后门弄些鸡蛋,我和华斌再回家里换棉被。重回医院时,弟弟已拿来购买证明。病房里挤满了人,我建议大家今天都请回,明天再来帮忙。所有的人都离去了,只有我和华斌陪伴妻子慢慢入睡。
19;00等到弟媳来,我和华斌来到雪琴家吃晚饭。一家人一边向我表示祝贺,一边向我要红蛋,我笑着让华斌在我口袋里掏烟,每人一支。今天整日奔波,的确有些饥肠辘辘,把雪琴给我端来的饭菜一扫而光,浑身热量在上升,精力在恢复。希腊神话里有一个英雄,大地是他的母亲,当他疲倦无力时,他就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他就能再一次所向无敌。那么,我一定是因为儿子才变得朝气蓬勃。变得心旷神怡。
20;00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走进一医院产科的大门了。弟媳在,弟弟在,我们三人坐着,谈着出生后24小时才能见面的儿子。谈兴正酣,房门被推开了,父亲和母亲一起走了进来。对于父亲来说,这是极不寻常的,尤其是他当上了革委会付主任,又住上了书记楼,官更大了,会更多了,事更忙了,他的来临主要是一种姿态,是爷爷的派头。
21;00父母只站了一会儿,就忙着去开会。妻子单位的一群人就破门而入了。个个热情洋溢,人人喜笑颜开,除了小李,薛组长和王妈这几个解放路粮店的,其余的都不认识,可能代表粮食,也可能还有同事的问候。我有些感慨了,国营企业就是比集体企业,社办企业在关心职工方面做得好得多,这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然后是华新,还有久违的卫平。小小病房里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22;00终于,人们慢慢离去,29号病床前只剩下我在陪着妻子。在这一小时里,除了到志坚家里拿钥匙,我一直在听妻子讲她在临婴室里的惊险一幕。妻子刚刚跟医生走进临婴室就感到异常,连忙告诉医生;快要生了。医生急忙帮她脱掉衣服,拉下袜子和鞋,紧急消毒。只是一会儿功夫,儿子就降临了。刚开始甚至没有哭声,剪掉脐带以后,他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妻子不顾身体极度虚弱,支撑着,看了儿子一眼。这是多么伟大的第一眼,它是一个年轻母亲对自己儿子的第一次温柔的眷恋。
23;00夜已经很深了,皎洁的月光在宁静的大地镀上一层幽雅的银色。在我儿子出生的夜晚,安详,宁静,月色入洗,令人终生难忘。这个夜晚,我在家中的平板床上,妻子在产科的病房,我们的儿子在温暖的临婴室里。我难以入睡,碾转反复,儿子的降临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性转折,我终于有儿子了,虽然注定从今以后我们要增添无数奔波和烦恼,耗费无数金钱和精力,但我心甘情愿,在所不辞,这就是人类的天伦之乐。;我心花怒放,夜难以寐,从今天起,我就是爸爸了,我就是为人之父了。我在遐想,过上二十年,再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的儿子,他诞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四天,阴历腊月[冬月]十七,上午九点四十五分。一切正常。
万岁,我的儿子。
为了儿子而奋斗。
是的,这是终生难忘地一天。
原作于1980年1月4日
誊正于2008年10月23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