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彻底清醒过来,是在我家的炕上整整昏迷了半月之后。
那于,应该是个清晨,和我今年大暑后的那个清晨没有什么两样,我照常起来,出门上地,又好像钻进了鸡屁眼里的感觉。
开始,我的浑身仿佛在飘舞,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这样飘流,不知有多久。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把我的整个身子往下坠,我感到心悸地难活。于是,我使劲地大声叫唤,但好像于事无补。我想蹬蹬腿,抬抬胳膊,浑身有劲却半点使不出来。
迷迷糊糊,我终于隐约吐出两个字:“-丫-波......”
这时,我妈正扶起我的头,准备给我喂点拌汤。见我睁开眼,激动得把拌汤倒了我一脸。
我吱吱唔唔地怪叫了几声,就听见我妈边抓块布子给我擦脸,边大声喊:“四蛋睁眼了!四蛋他爹,快来,快来看啊,四蛋睁开眼了!”
我也许注定是阎王爷不待见的命。又过了半月,我已基本上恢复了正常。
我妈见我好多了,对我的关心似乎少了些,成天开始唠叨:“咱圪得感谢你贾六叔和富员叔咧。为你这事,你晕迷得人事不省,人家光来看你就来唠好几回,每回来还给带这带那的。”我嗯了一声没有搭茬,我妈却说得正在兴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为了你,对,还有毛狗,队里头专门不让俺上地,说是叫俺‘陪侍’你。唉,多好的人啊。”
见我妈没完没了地说,我就问:“我的丫波呀,你就没问你儿子这几天到哪啦?”我妈似乎不太满意我打断她的话,说:“咋不知道?那天黑夜你这个灰鬼和毛狗喝多了,硬是连夜翻山,到龙湾为咱队买牲灵咧。嘴里还说‘农业学大庆,不能挂在嘴上,要连夜学!’结果,谁知道你俩个爬长货,怕是得罪了山神爷咧,掉山沟里,疯睡了五六天!要不是山神爷开了恩,打了个涕泼,把你俩个放出来,你们还在黄米坡躺着哩。”
我承认,富员和六狗肯定对我的意外拣回条命,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之余,经过深谋熟虑,先是给我家里点安慰,堵住我妈的嘴;我妈逢人就夸“富员好、他六叔好、队里照顾”之流的话,队里的人乃至全村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疑议。这么一来,我再什么,也百口难辩了。于是,等于我的口也被封杀了。
有过了几天,等我腿也不瘸了,又能小跑了,而且又点想孙寡妇了,就去看看毛狗这个戳锤干啥哩。
我一跑一颠地刚踏进毛狗的院门,一只黑乎乎的异物,扑头盖脸地朝我撞来。我“啊”了一声,忙往边一闪,却差点被毛狗家的门槛给拌倒了。
我定下神来,他妈忙说“哎呀呀,没事哇?这个讨吃货的鸡。”我接着说:“大娘,你这是对我有意见哩?有甚么意见你提么?”毛狗这小子会坐在院里的板凳上,直对我傻笑。
我说:“哎,毛狗,你这个乜球,跌到山沟里就乜啦?”听毛狗他妈说:原来,毛狗和我从黄米坡被抬回来时,只剩下半口气了,活脱脱两个土人。至于以后的事,几乎和我妈所说的话如出一辙。我听着就索然无味了。
最后,毛狗悄悄问我:“以后该怎么说?”我说:“闭上嘴,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以后见了人,该咋办,还咋办。真话,烂,也要烂在肚子里!”临走,我和毛狗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以后的事情,如我所料。富员再没有和我们表现出过多的近乎,六狗照样当他的书记,照样和孙寡妇眉来眼去。不过,我想到孙寡妇可能有那么一个伟大的先祖,心里在蔑视之余,倒有些原谅她了。慢慢地,我才想到,也许我们村原先就叫做“杵臼村”的,也许是这两个字难写,渐渐又断了历史的出处,以至于最后叫成“除旧”村了,反而正吻合了当前文化大革命的初衷了。
在别人轰轰烈烈的斗私批修中,我像一只不被人注意的土猫,常常是弓着腰,弯着背,尽量使自己的影子缩短、变小,逐渐消失在村民们的视野中。我照常起来上地,规规矩矩地背语录,听党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做除旧村的好社员。
一九六八年开春,还没过九九,村里人除了学习和闲谝,基本都窝在家里头。我妈正思谋着托人给我找个对象。这天,大队的高音喇吧吆喝着让开会。事实证明,贾六狗那有点嚣张的声音居然是他最后一次,声嘶力竭的表现。
看看人到齐了,三虎就向一个穿中山装的人物报告:“李书记,我们村的人都到齐了,可以开会了。”
没有人介绍,被三虎唤做李书记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讲:“除旧村的村民们,大家好。最近我们掌握了一些情报,有一撮把革命分子,打着封建迷信的幌子,阴谋推翻我们伟大的祖国和党中央!”
李书记越讲越严厉,我们一听这话,都吓蒙了:“这些把革命分子,号称一贯道!当前,从中央到地方,分片分区,群众动员,大张旗鼓的取缔工作,由上而下,由重及轻,由点到面,采取了“打头、拦腰、挖根”的办法,工作已全面铺开!
“我们承诺,对于广大不明真相,被逼、被诱迫入教的群众,我们既往不咎!敢于检举揭发的,我们党和政府还要表彰奖励。
“下面,我们开始学习2月24日《人民日报》社论!”
我们在懵懵懂懂中,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对于我,则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一贯道是被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匪帮所掌握与利用的反革命工具,是反动的封建迷信的组织,是欺骗与陷害落后群众的组织。其首要分子,多是汉奸、特务、流氓头子、反动地主、恶霸之流。他们利用这一组织,欺骗勒诈道徒,敛聚财物,以供自己挥霍;有不少道首,并奸污入道妇女,使不少受骗道徒人死财空。更主要的是他们进行反革命的政治破坏活动,甚至策动胁迫落后群众参加武装叛乱。基于一贯道的这种反革命性质,人民政府早就确定了严厉取缔的政策,藉以镇压少数首恶分子,并挽救受骗道徒。......”
《人民日报》的社论,我逐字逐句读了一遍。但让我站出来检举富员他们一伙,还是没有把握。就在毛狗家的鸡唬了我一跳的那天晚上,我悄悄问了问我妈:“见我从山沟里抱出来的东西吗?”我妈“嗤”了一声,不可置否:“就那个破东西,不知道用什么东西锁了,死沉死沉的。我把它埋后院了,以后少提它!”
果然,我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我对于这事没有提过只字片语。
没过几天,六狗、富员居然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接着,县公安局圈定我们除旧村是一贯道的道场,并将六狗和富员确定为首犯。查了好一阵子,终无功而返,我依旧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又过了几年,我娶了老婆,还生了大儿子怀京。我老婆经常唠叨:一个农村娃娃,叫个怀京;咬起京来,不好叫哩。我对此事依然讳莫至深。
又过了几年,小平同志三落三起,开始领导我们全面改革开放。接着,我们村也开始搞包产到户了。我们的心里也渐渐踏实了。
直到有一天,村里人说,晚上好像有陌生人出现;弄得村里人家的狗都神经兮兮的。最后,县公安局亲自布防,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富员、六狗居然在关我的地洞里整整射避了十几年!实在憋不住气了,才趁黑夜里出来透透气,不想是天网恢恢,最终落在我公安的局中。富员、六狗系反革命罪,被政府处以死刑。
枪决富员、六狗的时候,是在我村的黄米坡。我就在当场。我竭力地躲在人群里,不看他们也不让他们发现。但事后,人们告我,他们吓得都尿裤子了,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谁。
不过,我倒挺佩服和感谢他们,估计在狱中没有说出关于我的事来,因此心里还存有一丝感激。不过,直到有一天,我敢于将这件事说出来,我们说:他们不说你们,不是因为不是立功,而是一旦说出,把成了陷害无辜的罪行了。不管怎么说,我至今依然活得很好,这是事实。
经历了这些事,什么事,我也看开了。前几年,忻城翻修旧城楼。我忽然想到那神秘的黑匣子。索性从后院起出来,拿到城文化馆找人鉴别。
馆长一看我的东西就傻眼了。那眼珠子瞪得比我家的牛眼大,连连问:“这宝贝,是哪儿来的?”我说:“先不要问别的,如果这东西对修城楼有用,那是最好不过。”馆长说:“岂止是有用啊,而且价值连城的!这填补了我国关于公孙杵臼研究领域的空白啊。”
事后,县文化馆迅速向文化局做了汇报。尤其是听到我说不要国家一分钱奖励的话,县里、区里领导专程来看过我,称赞我是个好公民。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说,心想:我要拿了国家的钱,对得起死去的老蔡吗?
看我出了点名,村里许多人闹腾着让当村长,我说成甚也不干了。渐渐老了,就随儿子怀京搬到忻城县里住。我习惯于每天早上起来,迎着黎明的第一抹阳光,圪遛到新翻修的城门楼下,看那块匾。
“锁钥”两个字,是根据我提供的那个匣子里的记载,请国家级书法大师起功题的。
多少年来,只要我每天看到那两个字,心里就阵阵的欣慰。
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我习惯了昂着头,朝着旁边卖早点的老汉喊一嗓子:“毛狗老汉,来一碗羊杂割!还是老样子,小碗放到大碗里,肉多点,汤多点,筷子粗点满当点,价钱要按小碗结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