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遭遇校令--第八十四章 整形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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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燃如履薄冰般走进教务处,莫名的不安似巨蟒缠裹身上,他战战栗栗,汗出如浆,心中萌生一种庞贝古城居民在维苏威火山爆发时注定被岩浆吞没的惶恐。

    ——对面矩形陶盆内一株树皮皱裂,盘根错节的盆景以发人遐思的姿势斜立着。

    许主任,贝多芬式发型,手捏一根细长黑钢笔,音乐家似的左右比划,与背后一幅色调典雅飘渺的意大利油画相映成趣。

    “你大概是因为群殴来过这,我没说错吧。不要总抱有侥幸心理,你没听过孔子有句话叫:人之生——啊——那句古语吗?说!你是怎么在女生宿舍过夜的?”主任拍桌子疾言厉色道。

    “我没有在女舍过夜!”浩燃圆睁双眼惊诧得面部肌肉乱跳。

    “我很讨厌你这种直言不讳的说谎方式,我——”仔细瞧眼手中单子,“哦,你不是——那个——那105盗窃手机就对了吗?你是不是经常在宿舍酗酒?”

    “不是”

    “这样说吧,昨晚你有没有喝酒?”

    “……”“说实话,有还是没有?”

    “有!”

    “喝酒后有没有去105宿舍?”

    “有!”

    “105舍生说门是被撬开的,你用什么撬的?”

    “门没有锁,我一推就开了,是个戴眼镜男生告诉我是那屋!”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认识。”

    “你鬼鬼祟祟挨个宿舍趴窗户看是不是准备伺机盗窃。”

    “不是,昨晚……”浩燃滔滔不绝不漏细枝末节地将昨晚事讲述一遍。主任抱胳膊像听戏一样轻蔑地歪着嘴,细钢笔伴奏似的一下一下敲打厚实的紫檀木桌沿。

    听完,敲击声骤然停止,扶正无边眼镜抬起头,“照你说你是被骗的?你的室友昨晚都逃寝了?”

    说完冷冷地哼了声,乜斜眼睛,“别编故事啦!装什么装,难道一个舍都逃夜了管理员会不报上来?——即若相信你说的是真事儿,手机怎么会在你的箱子里,你箱子的密码难道还能有别人知道?”

    主任的态度彻底激怒浩燃,愤怒几乎怂恿他作出莽撞举动。他的脸膛被不可遏制的怒火燃红,不觉中,浓眉掀起波澜,鼻翼奋力外撑。

    主任挺直脊梁,石色衬衫绷紧胸脯,时起时伏。光滑桌面被猩红阳光映亮一片,主任毫无惧色地觑视面前“火灾”良久,挑眉以深沉浑厚的声音说:“你不要妄想通过说谎来逃避责任,这件事学校一定会严厉查处!”

    浩燃出楼门朝沾满污渍的垃圾筒踢了一脚,然后,在空气混浊的食堂走廊找到饭后正舔嘴角残渣的二冬瓜。

    浩燃揪住二冬瓜T恤前襟恳请他帮忙作证:“你去向主任说清楚,否则我就完啦!”

    二冬瓜将他一推,虎着脸说:“说什么清楚,你别犯了错儿乱咬人啊!”

    阴暗中几个男生轮廓逐渐清晰。

    凡强见到浩燃,故作惊讶地后退一步,诚惶诚恐说:“盗窃犯啊!”

    随从哈哈大笑。

    凡强过来一搂二冬瓜,斜眼睃视浩燃道:“我小弟的戏演的怎么样?”一个阴险的笑在他鼻孔下扯开。

    浩燃握拳透爪,咬牙切齿,“我记住你了!”

    凡强的三角脑袋随鼻孔哼出的冷气一顿一顿,“没人能救你,赶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修地球去吧!”他将头垂胸前的二冬瓜的身体一扭,人影渐消,笑声远遁。

    一股油腻饭菜味将墙角气喘如牛、眼圈通红的浩燃席卷淹没。

    尔后,零碎杂乱的事件放佛一堆肮脏纸屑被如帚疾风吹散在空中,盘旋不落,扰得宿舍鸡犬不宁。

    凡强还给每人一百块钱并对室友威胁恐吓一番,接下来室友相继被叫到教务处训话,回来后都对浩燃绷着脸,躲一边嘁喳低语似小鸟啾啁:“还好凡强给咱串好供,要不逃寝的事还真露了。”

    “可不?沈浩燃也真是的,怎么能跟教务处主任抖露这事呢?”

    浩燃低埋头颅,感觉亿万冰雹颗粒在刺骨寒风怂恿下噼里啪啦撞击着他脆如砂器的自尊。

    覃思良久,他张张口要说些什么,却恍若被棱角锋利的冰块梗咽了咽喉,噤声了。

    次日。风劲云浓,雾幕低垂,滞闷气息笼罩偌大校园,花草树木死一般宁静。

    ——木已成舟。浩燃从教务处出来托这沉重步子失魂落魄地走在逶迤绵长的甬路上,路面坑洼不平,奇形怪状的卵石半嵌在僵固水泥中/

    作为华溥的教务处主任我有责任告诉你我校对于违纪学生是会给予洗心革面的机会的

    鸡肠小路一侧有几颗枝叶扶疏的垂榆在斜坡上参差着/

    主任我求你相信我的话真的没有半句是假的

    路旁四五张缺角断边暗无光泽的木质公椅已被雨水冲刷的掉了油漆/

    好的好的沈浩燃同学这件事情已经调查清楚拍板了懂吗你不用再解释了尽快让你的家长过来一趟

    浩燃边回忆边游走在愈渐衰败的小径上,宛若漂流荒滩的浮木/

    我的父母一定都没办法过来

    路尽头横陈一层断砖碎瓦,浩燃已经走到芜秽荒凉的校园边郊/

    那就让你哪位直系亲属过来把字签一下当然我说过对违纪生会给次机会的如果你态度好承认错误并写保证的话交一万块钱罚金学校还是会从轻让考虑让你毕业的

    满地的砖瓦缝隙丛生着柔软长蔓或茎干笔直的杂草/

    可是我说过了我没有做我为什么要认错为什么要交罚金

    继续踱着步的浩燃,双瞳似两泓黯淡死水,泛不出半点涟漪,涌不起一分波澜/

    沈浩燃同学你要知道学校可以原谅你的过错但不会宽容你的无理如果你一直这态度的话你就回去等着接受处分吧

    浩燃驻足,脚底咯嘣咯嘣的瓦砾碎裂声随即停止。

    情绪跌入深渊峡谷的他蹲身撷段细草打个圈,可就两指将拉成结时,青草断了。他想到母亲,想到兮儿,低声自言自语:没了,一切都没了。

    恍惚游走到有狭窄伸降石阶的岔路口,正值中午下课,学生倒海倾波似的从教学楼涌出。女孩个个,淡妆素裹,婀娜多姿,或顾盼生情,或烟视媚行。

    一捧书扎马尾的女生偷觑一眼恹恹欲睡的浩燃后,垂眸含笑,娉婷而去。

    这时。王翔急步走来把浩燃拉到攀满翠绿藤蔓的拱门前,一手轻抓浩燃肩胛,一手掀T恤下襟,露着肚皮,繁琐地将手机塞进腰带上的人造革套里。

    “电话都打衰竭了,就关机,你怎么跟游魂似的。上午许幽涵还问你呢,我说不知道。”王翔站一碧藻败荷的池边,“你还在这游逛呢!其实你跟学校说逃寝的事儿,宿舍的,许多都不太满意你。我们只能照凡强安排的,谁也没承认逃夜。不是大伙不想帮你,要实话实说,那真就全完蛋了。——就算这样,也未必能把你的事解决。”他吸口气,“认了吧!”

    浩燃目光呆滞,木偶似的伫立着。垂榆枝影在他脸上斑驳陆离。

    “你都说话呀!”王翔抓头发一跺脚,“我告诉过你凡强不是好惹的、不是好惹的,你偏不听,这下撞南墙啦,”气咻咻目视别处、吸吸鼻子,“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办吧,越说越憋火。”

    浩燃凝伫,无语。凄凉遒劲的风中,王翔喟然长叹,“你这事,唉!说严重就是入室盗窃,要丢手机的事都让你背黑锅,就不光开除,恐怕还得坐牢;要往轻了说,不过就喝多了顺手牵羊。你该赶紧托人花点钱去活动活动,别再那洁身自好了,性命交关,谁不做点儿脏事儿。”顿一顿,“当初,说实话就是一专科的分,要不是家里花点儿钱,我能和你一样上本科吗?赶快,十万火急,兄弟,怎么还发傻呢。不行你就去找许幽涵,我听谷盈盈说那女生挺喜欢你,她肯定能——”话未说完,被一个女孩声音截断。

    “我可没说过喜欢沈浩燃啊,我只是爱惜他的才华!”

    沈王回顾,看到穿斜开领短衫、爱尔兰格百褶裙的许幽涵款款走来,一圈波浪状绣花纹的柔软裙摆淋漓飘动。

    穿过爬满翠绿藤蔓的拱形门,她矜持伫立在二位面前,攥着超薄手机,一串怪异可爱的吊坠摇摆不停。

    王翔面带窘色,颇有患麻风病的可怜相。他挺直手指支支吾吾吐出一串副词,令人记起黑塞《婚约》中不善辞令的安德雷斯。

    幽涵友善地抿嘴一笑,“早就有人说啦,我才不放心上呢!”

    王翔咧嘴挠后脑勺。幽涵幽怨地瞟一眼喑哑无语的浩燃说:“这件事我已经办了。李校长直到昨晚在贵宾楼吃过饭,才松口答应,如果学校开会研究开除你,他一定站出来帮你说话。教务处主任——也会尽量从轻汇报,他说你性子很烈哦!”情意绸缪地瞄眼浩燃,“好在这几天主管纪律的副校长外出学习不在校,几桩违纪的事也都囤在主任那儿没上报。”

    “那是不是可以没事了!”王翔关心倍至。浩燃也避开那蓬乱阴郁的枝影,凝睇幽涵。

    许幽涵轻咬上唇、面色沉重地摇摇头,“男舍丢手机的事有一个多学期了,学校快要重视了。你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吧,我真的尽全力啦,就算最好的情况也是要受处分,文联位子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

    她略有愠色地用指尖戳着浩燃肩膀,“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啊,跟那些人较什么劲啊!”她眼圈红了,胸脯一耸一耸的,“现在……两年后能不能拿到毕业证都不知道啦!”她以混合痛苦、担心、艾怨的腔调高声喊过后,便似抽去筋骨一般也不顾方砖地上的灰尘沾脏裙摆,孤自蹲下身抱起肩,额头抵在交叠的小臂上,一言不发,任两鬓头发丝丝绺绺贴膝盖垂下来。

    黑絮低颓,闷雷虺虺。从球场跑来一满头是汗的男生捧起滚到栅栏边的足球,脚下生风,倏忽不见。

    王翔双手插在牛仔裤前开兜里,倚着水泥剥落的墙面,耷拉着脑袋。暮檐凉薄,三人无言。

    浩燃叵耐其凄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冷地问幽涵:“每次,你都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到底为了什么呢?!”像是自言自语的沉述。

    “你想知道吗?”细雨霏霏中她站直身,下定决心似的铿锵有力地回问道。

    浩燃庄严缓慢地点头,仿佛追悼会上行的哀礼。

    “因为我在赎罪!”她诚恳愧疚地凝视浩燃,“跟我来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十几分钟后,两人乘的出租车停在西飒郊区一陌生衰落的地带,四周颓立几幢废弃厂房和寥寥几家花圈店。

    浩燃狐疑着问她,幽涵只缄口不答,引着他朝阴森幽寂的小巷深处走去。

    青石板道,七扭八歪、或断而连,两旁皆湿漉漉的断壁残垣,时而会有堆颓坍的粉砖白石堵在眼前,两人或绕行或跃去,一路挑挑捡捡活像在跳印第安舞蹈。

    及至尽头,视野豁然开阔——却是一片光景惨淡、蔓草丛生的墓地,数万痤疮错落有致地在这丰饶肥沃的青土地上安家。尔时,雨渐滂沱,密匝匝无数斜纹编织成一铺水气氤氲的帷幕。

    “到底要去哪啊?”倾盆雨中浩燃衣衫尽透,黏在皮肤。

    “还记得我讲的那个蛮蛮的故事吗——那是我,我小名就叫蛮蛮。”溅一裙子泥渍的幽涵轻车熟路,迈碎步在坟冢石碑间穿梭。

    “那又怎么样?”

    幽涵未答,三转两拐到座独僻一处、条石砌边的坟墓前。怆然泪下。雕琢精细的石拜台上搁置一束枯萎菊花,被水淋淋的蔫叶子所覆盖。

    “她就是我的继母——逝世一年了!”幽涵颓然伫立,懊愧怯懦地在喉咙里低语。

    浩燃由下至上见到碑上刻名时心头一悸,待看到镶嵌石碑上端的遗像中那秦首蛾眉的中年女人时,只觉:头顶轰雷霹雳飞,眼前三级浪峥嵘。浩燃身子一软跪卧墓前,叫了一声“妈妈”,失声痛哭,哽嗓气噎。

    墓地一片迷蒙,脚下翠意阑珊。

    浩燃兀自伏在墓碑前,幽涵拉他回去。

    浩燃愤怒地用力推开她,幽涵摔倒在地。

    “浩燃”她爬起来固执地再拉他,“你说句话好吗?”

    他趔趔趄趄站直身大吼一句在嘈杂雨声中无法听清的话,然后用小臂抡开她。

    幽涵向后踉跄两步稳住了身子,浩燃则仰脸栽倒在泥水中,感觉瘫痪一般。他闭上眼睛,一股雨水打出的青泥细草的味道钻进鼻孔,他听见地面无数水泡破裂声渐远渐微,消弭不见。恍惚游走到有狭窄伸降石阶的岔路口,正值中午下课,学生倒海倾波似的从教学楼涌出。女孩个个,淡妆素裹,婀娜多姿,或顾盼生情,或烟视媚行。

    一捧书扎马尾的女生偷觑一眼恹恹欲睡的浩燃后,垂眸含笑,娉婷而去。

    这时。王翔急步走来把浩燃拉到攀满翠绿藤蔓的拱门前,一手轻抓浩燃肩胛,一手掀T恤下襟,露着肚皮,繁琐地将手机塞进腰带上的人造革套里。

    “电话都打衰竭了,就关机,你怎么跟游魂似的。上午许幽涵还问你呢,我说不知道。”王翔站一碧藻败荷的池边,“你还在这游逛呢!其实你跟学校说逃寝的事儿,宿舍的,许多都不太满意你。我们只能照凡强安排的,谁也没承认逃夜。不是大伙不想帮你,要实话实说,那真就全完蛋了。——就算这样,也未必能把你的事解决。”他吸口气,“认了吧!”

    浩燃目光呆滞,木偶似的伫立着。垂榆枝影在他脸上斑驳陆离。

    “你都说话呀!”王翔抓头发一跺脚,“我告诉过你凡强不是好惹的、不是好惹的,你偏不听,这下撞南墙啦,”气咻咻目视别处、吸吸鼻子,“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办吧,越说越憋火。”

    浩燃凝伫,无语。凄凉遒劲的风中,王翔喟然长叹,“你这事,唉!说严重就是入室盗窃,要丢手机的事都让你背黑锅,就不光开除,恐怕还得坐牢;要往轻了说,不过就喝多了顺手牵羊。你该赶紧托人花点钱去活动活动,别再那洁身自好了,性命交关,谁不做点儿脏事儿。”顿一顿,“当初,说实话就是一专科的分,要不是家里花点儿钱,我能和你一样上本科吗?赶快,十万火急,兄弟,怎么还发傻呢。不行你就去找许幽涵,我听谷盈盈说那女生挺喜欢你,她肯定能——”话未说完,被一个女孩声音截断。

    “我可没说过喜欢沈浩燃啊,我只是爱惜他的才华!”

    沈王回顾,看到穿斜开领短衫、爱尔兰格百褶裙的许幽涵款款走来,一圈波浪状绣花纹的柔软裙摆淋漓飘动。

    穿过爬满翠绿藤蔓的拱形门,她矜持伫立在二位面前,攥着超薄手机,一串怪异可爱的吊坠摇摆不停。

    王翔面带窘色,颇有患麻风病的可怜相。他挺直手指支支吾吾吐出一串副词,令人记起黑塞《婚约》中不善辞令的安德雷斯。

    幽涵友善地抿嘴一笑,“早就有人说啦,我才不放心上呢!”

    王翔咧嘴挠后脑勺。幽涵幽怨地瞟一眼喑哑无语的浩燃说:“这件事我已经办了。李校长直到昨晚在贵宾楼吃过饭,才松口答应,如果学校开会研究开除你,他一定站出来帮你说话。教务处主任——也会尽量从轻汇报,他说你性子很烈哦!”情意绸缪地瞄眼浩燃,“好在这几天主管纪律的副校长外出学习不在校,几桩违纪的事也都囤在主任那儿没上报。”

    “那是不是可以没事了!”王翔关心倍至。浩燃也避开那蓬乱阴郁的枝影,凝睇幽涵。

    许幽涵轻咬上唇、面色沉重地摇摇头,“男舍丢手机的事有一个多学期了,学校快要重视了。你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吧,我真的尽全力啦,就算最好的情况也是要受处分,文联位子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

    她略有愠色地用指尖戳着浩燃肩膀,“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啊,跟那些人较什么劲啊!”她眼圈红了,胸脯一耸一耸的,“现在……两年后能不能拿到毕业证都不知道啦!”她以混合痛苦、担心、艾怨的腔调高声喊过后,便似抽去筋骨一般也不顾方砖地上的灰尘沾脏裙摆,孤自蹲下身抱起肩,额头抵在交叠的小臂上,一言不发,任两鬓头发丝丝绺绺贴膝盖垂下来。

    黑絮低颓,闷雷虺虺。从球场跑来一满头是汗的男生捧起滚到栅栏边的足球,脚下生风,倏忽不见。

    王翔双手插在牛仔裤前开兜里,倚着水泥剥落的墙面,耷拉着脑袋。暮檐凉薄,三人无言。

    浩燃叵耐其凄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冷地问幽涵:“每次,你都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到底为了什么呢?!”像是自言自语的沉述。

    “你想知道吗?”细雨霏霏中她站直身,下定决心似的铿锵有力地回问道。

    浩燃庄严缓慢地点头,仿佛追悼会上行的哀礼。

    “因为我在赎罪!”她诚恳愧疚地凝视浩燃,“跟我来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十几分钟后,两人乘的出租车停在西飒郊区一陌生衰落的地带,四周颓立几幢废弃厂房和寥寥几家花圈店。

    浩燃狐疑着问她,幽涵只缄口不答,引着他朝阴森幽寂的小巷深处走去。

    青石板道,七扭八歪、或断而连,两旁皆湿漉漉的断壁残垣,时而会有堆颓坍的粉砖白石堵在眼前,两人或绕行或跃去,一路挑挑捡捡活像在跳印第安舞蹈。

    及至尽头,视野豁然开阔——却是一片光景惨淡、蔓草丛生的墓地,数万痤疮错落有致地在这丰饶肥沃的青土地上安家。尔时,雨渐滂沱,密匝匝无数斜纹编织成一铺水气氤氲的帷幕。

    “到底要去哪啊?”倾盆雨中浩燃衣衫尽透,黏在皮肤。

    “还记得我讲的那个蛮蛮的故事吗——那是我,我小名就叫蛮蛮。”溅一裙子泥渍的幽涵轻车熟路,迈碎步在坟冢石碑间穿梭。

    “那又怎么样?”

    幽涵未答,三转两拐到座独僻一处、条石砌边的坟墓前。怆然泪下。雕琢精细的石拜台上搁置一束枯萎菊花,被水淋淋的蔫叶子所覆盖。

    “她就是我的继母——逝世一年了!”幽涵颓然伫立,懊愧怯懦地在喉咙里低语。

    浩燃由下至上见到碑上刻名时心头一悸,待看到镶嵌石碑上端的遗像中那秦首蛾眉的中年女人时,只觉:头顶轰雷霹雳飞,眼前三级浪峥嵘。浩燃身子一软跪卧墓前,叫了一声“妈妈”,失声痛哭,哽嗓气噎。

    墓地一片迷蒙,脚下翠意阑珊。

    浩燃兀自伏在墓碑前,幽涵拉他回去。

    浩燃愤怒地用力推开她,幽涵摔倒在地。

    “浩燃”她爬起来固执地再拉他,“你说句话好吗?”

    他趔趔趄趄站直身大吼一句在嘈杂雨声中无法听清的话,然后用小臂抡开她。

    幽涵向后踉跄两步稳住了身子,浩燃则仰脸栽倒在泥水中,感觉瘫痪一般。他闭上眼睛,一股雨水打出的青泥细草的味道钻进鼻孔,他听见地面无数水泡破裂声渐远渐微,消弭不见。

    峭壁罅隙间横生的一株伶仃细草终于被丧母、校令两块突如其来的重石砸弯了脊梁。各种腔调的言语凌乱拓印在记忆长廊的斑驳墙壁上:老师唯一能帮你的也只是让你先提出辞退——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喝那酒精的不是你妈妈而是我,也不愿像现在一样懊疚与愁苦——我刘夏以手加额欢送你这位永远无法毕业的人物离开——无论怎样分崩我张椰椰不会与刘夏成为一丘之貉——俺和小嘎一直过意不去,决定陪你一起退出文联——呦!你的幽涵太太怎么这回没帮你吗——早晚有一天,我凡强会让你后悔留在学校——后悔留在学校——妈妈酗酒——提出辞退——给以校令处分。

    无数令人发疯的字眼在脑中迅速旋转成涡流,浩燃双手抓紧头发,表情痛苦地低吼一声,蜷缩到床铺里面,不再动颤。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初中时候,同学们都会将最腌臜的活丢给他,他只是憨笑,却因代替别人被停一周早课,罚他到煤房前捡煤渣;寒冷冬天,凛冽北风瞬间吹透衣裤,他蹲在矮栅栏旁瑟瑟发抖地捡拾同学抬煤掉在雪中的煤块,他没有委屈,竟将形状迥异的收集了满满一兜。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当那些纨绔子弟将打碎黑板的责任推给这穷酸的小子时,他只是摇头;在办公室两位观戏老师的煽风点火下,三角尺打折了;他没有怨恨,可是所有解释在一句“赔不起才不敢承认”的对比下又是多么苍白无力。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高中时候,他因忘交清扫小区扣分的罚金而被责罚拉开走廊的窗子,手握两根房檐坠下的粗冰凌站到风口,直到冰全化成水才能回教室上课;春寒料峭,冷风依然呼啸,不久双手麻木,而冰刚融化的一点又在下面冻上了;他没有愤怒,却吸着鼻子凝神谛听教室里的朗读声。

    ——但是,他如今委屈了,怨恨了,愤怒了。他觉得是那一束漏进空旷囹圄中带着渺茫希望的人造阳光骗诱他在这戈雷岛奴隶堡一样的“净土”中苦苦煎熬,而自己踽踽独行的灵魂就在这里被猥琐龌龊的生活一次次泼上腐臭染料,他并不懂得做人就是把自己伪装在“人”的概念里,甘心接受虚假道德、愚蒙习俗和腌臜规则的捆绑;他厌恶地狠命地揩抹试图摆脱这肮脏颜色,但直至力竭仍是徒然。或许上帝如今也昏庸了,只宠爱些阿谀谄媚、蝇营狗苟之徒,不再看重“不益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人了,不同流合污是要作为异类被倾轧被踏扁的。浩燃的思想堡垒彻底被击碎了,他咆哮着将一个校发脸盆踩扁,“Cheat!Cheat!都是骗子!”为什么要缚以缧绁,藤甲兵就是良民么。浩燃愤怒地一脚踢在门上,“咣”“砰”“扑通”,三个拟声词乍现眼前后,舍门敞开,吴泰泰一脸错愕地站在门口。浩燃熄灭怒火问“是不撞到你了”。吴泰泰摇头道:“哎呦!你是不知道,我来时有一姑娘正趴门缝往里瞅呢!”浩燃心急火燎问“人呢”。他捏个兰花指慢条斯理道:“那人啊,正在门后躺这呢!哦唷!你瞧瞧都成浮雕啦,你要再用点力就撞成壁画啦!”浩燃扳门一看,丹妮香腮带赤,星眼微饧,一手拿本《安徒生童话》一手痛苦地捂鼻子倒在门后。这时吴泰泰惊呼:“呀!流血啦!我们快扶她去医务室,先拿纸巾堵住鼻孔!哎呦,别忘了书!”

    医务室静得赛过太平间,色狼校医杀人有暇,正捧人体艺术流着口水拿放大镜专心研究医学呢。浩燃见况立刻退出来道歉说走错门了,旋即扶起丹妮一只胳膊朝回走,背后校医还拉客似的极力劝回道:“没错没错!别走哇!对,就是这儿!”

    “呦!喊什么呀!我们这里又没有需要人工呼吸的。”吴泰泰撇嘴下楼梯,猛一拍头,“你瞧我差点忙忘啦!”掏出个鼓鼓的信封,“浩燃啊,这是许幽涵让我给你的。她知道你不肯见她,所以让你一定一定得收下这个。”

    浩燃撕开,里面是许多母亲遗照,还有两张银行卡。他忍痛似的闭眼,两腮筋肉抽动,停一会儿,交还吴泰泰,“告诉她,让他们父女忏悔吧!我也不想再提这些!到门口,你把看门老头叫一边陪他聊会儿天。我送她去医院!”

    丹妮手软脚软依傍在浩燃肩膀,鼻子又红又肿。浩燃心头一蹙,懊悔不已。搀她上车时,吴泰泰还在门卫房房檐下以报菜谱的语速对老头说:“我哪里唠叨?我哪里都不唠叨,大家说我爱唠叨是因为他们不懂什么叫唠叨,但现在懂了什么叫唠叨竟然还说我唠叨那就是他们爱唠叨。就算我有点唠叨也不是非常唠叨,因为我从不唠叨他们唠叨我爱唠叨的问题……”

    “师傅能快点吗?我们着急。“浩燃焦急地催促。

    “我开了二十年车,这速度已经是最快啦!“话音刚落,一老汉骑自行车飞驰而过。司机窘着面孔说:“现在这轻骑也太快了,总超车。”

    “小叔叔,”丹妮恢复些神气,声音柔弱,“我是来还你的书哒,喏!”

    浩燃忍俊不禁地瞄了眼《安徒生童话》,心说“这丹妮显然记不清借的的哪本书了,而且,我就是看童话,也不用带拼音的啊”。这时,窗外一被自行车撞到的虎背熊腰大汉揪刚超车那准备以法自保的老汉衣领破口大骂:“我还合法公民呢,谁告诉你在中国不能使用暴力手段。”三下五除二,老汉迅速由公民身份被打成民工模样。

    “啧啧!看见了吧,不是你想多快就多快,在中国太自由是有危险的。”司机伸手一指路边大楼,“别去市医院了,这医院也是不错的,正好我父亲一会儿做手术,我去把红包送了!”

    落日熔金,暮云缱绻。两人沾了一身药水味从医院旋转玻璃门里出来,浩燃合上钱包狐疑问道:“怎么能?医生说你的鼻子是假的?”

    “嘻嘻,我身上许多都是假哒!”丹妮调皮地摸摸鼻梁:“这是假的!”她又摁摁腮骨,“这也是假的!”她微微失落地捏捏自己的胸,兴奋地跳起来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不信你摸摸,这是真的!”

    浩燃连声表示相信。丹妮欣忭地咧嘴一笑,腻上来抱着浩燃胳膊撒娇让他陪她去寿山看夕阳。浩燃正自踌躇,艾蒙打来电话,少时在一家温馨可爱的奶茶店碰面。

    “你怎么跑出来的?姥爷刚走你就没影了。小保姆急得呜呜哭!”艾蒙风尘仆仆进座责问丹妮,“鼻子怎么了?”

    手拿蓝色威尼斯冰激凌的丹妮斜靠浩燃,无视艾蒙存在,刁吸管向咖啡色奶茶吹泡泡。浩燃窘颜摸摸鬓角不烦覶缕地将事叙述一遍。

    “二十几岁的姑娘,往男生公寓跑,羞!羞!羞!”艾蒙点着脸羞她。

    丹妮吐了吐舌头,把香芋珍珠奶茶举浩燃嘴边。浩燃耸耸肩报以赧笑,将杯子又放上咖啡桌时,嗅到丹妮亲切淡雅的体香,不禁心弦颤动。

    “她呀,不怎么就记住你了。没事就拿张白纸放在那本《漂泊者及其影子》上照你签的名字一遍一遍描,还要和你学诗呢。哎,最近学校不流行裸体诗吗?我们系一傻帽以为是裸着身体写的诗,每诗必裸,三天被送精神病院七次。宿舍晾衣绳上他三角裤都写满诗歌,什么‘爱做不做,课上瞎授教,床上乱记书’。我倒着一读吓一跳,险些在广博站播出去。哈哈。哦——”艾蒙欲言又止,尴尬地清清嗓,“我听外面说好说坏的都有。你什么人我清楚。你也别上火!看我,有学籍吧。可我毕业之日,也就失业之时。你学的那么好做其它也会有建树的。”

    浩燃凝视窗外错乱狭长的人影,自嘲,“我一直糊涂地以为只要心诚,即使再渺茫的希望也会越走越近,人善天不欺——”一股辛酸翻涌进喉咙,他用拳头抵抵鼻孔,“真是个荒诞的梦,过去的我就是被所有人掐死在了这个梦里。现在凡强嚷着不让我住宿舍,我准备在校外找个房租便宜点的先住,人总要活着!”

    “还真巧了,这事我真就能帮你一把。”艾蒙颇带得意之色,微微倾身,“昨天我一室友还说他哥们要找个老实点的搭个伙,环境不错。我这还有个小累赘,不能陪你。我打个电话让我朋友带你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