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闵说:“我在城东有一处私馆,经营铁器,作汉人子弟栖身之所,闲时习武忙时练力,我看几位不是练过武的便是通晓笔墨,可否到我小馆里屈就?”
众人心中的丧亲之痛虽远远未能平息,却未真正起抗争之心,此时听到石闵的话后,个别心思灵敏的人已经知道这位少年不是临时发善心,而是有心吸纳,当下磕头感谢,自然愿去。并非他们比其他人活得没骨气,事实是这时代汉人混得太不像样,如石闵之父石瞻原来带领的那支汉人军队,直接就打开旗号――乞活军;可见在其时汉人首要面对的是生存问题,而不是民族文化大融合之类的扯淡问题。
石闵取来伤药,众人不敢等他动手,纷纷自己取了,由轻伤者为重伤者敷药。石闵见申钟一直没有说话,便走上前去,轻声说道:“我父十一岁时从中山王作子,我出世时已姓石。”申钟仰望石闵,似欲从他眼中看出个晴天雨雪,终于低首道:“请恕申钟失言。”又深深俯身道:“我有一个远亲,现在司隶(监察官)下当一名假佐,他知道我对营城邑修坟防之事略通一二,可以安排我去当一名小工头。”
石闵微滞道:“那可是一个苦差,不见得比我的书契先生容易。”他扶起申钟,又道:“不过人各有志,先生既然自有去处,棘奴也勉强不来。只是有些可惜,我见先生处变若定,将来自有凤鸣之日。”
申钟双眉一跳,欲言又止,半响以后才说:“谁比文王。”
石闵顿时苦笑说:“棘奴失言。”他确实是无意说出西岐凤鸣(注2)的典故,经过申钟这么一问,反而好像有复兴汉族之心。
申钟见此沉吟许久,终于拱手说:“保重。”也不欲受石闵回礼,扶墙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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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闵和申钟谈话的同时,另一个地方里右仆射程遐正跪在赵皇石勒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话。左史蒲明在两丈外静静站着,他不说话时形若屏风翼朴(青檀树),使人极易忽略他的存在。
石勒正心急听人念书,没好声气的对程遐说:“中山王威震中原,他不会做出这么藏头露尾的事情,朕倒是听说中山王子鉴,昨晚差点被人刺杀了。”
程遐磕头道:“中山王勇猛强悍,权略谋深,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及得上的。臣并非对其毁谤,实在是他过于跋扈,除了陛下以外,他视百官若无物;而且生性残忍好杀,又长期作为军队首领,威震内外,其子齐王石邃、石宣、石韬等都手握重兵。陛下在位的时候,他当然不敢妄动,但其绝对不是个可以辅佐少主的臣子。”程遐偷眼看了看石勒的神情,见其并不怪自己说到身后事,便壮了壮胆子继续说:“臣劝陛下早日除之,以安百年大计。”
石勒看着程遐略显花白的头发,心神却去到战场上,去到那个勇猛无比令敌军闻名丧胆的儿侄石虎身上,每一个血铸战甲的画面,每一次挥刀猎旗的奔腾都让这位不再年轻的皇帝隐隐有热血沸腾的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呐喊道:这个人是大赵的军神,是大赵的脊梁。良久后他才回神,面色变得阴沉,厉声说道:“现在天下还不安定,太子又太年轻,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辅佐安邦定国;中山王是朕的骨肉至亲,又有佐命之功,所以朕封其元辅,委其伊、霍之任;何至如此?”又低头长叹道:“你是太子的亲舅舅,朕自然是向着你的,你也不用担心因为中山王的缘故将来没有参政掌权的机会,朕早就为你谋划好了。”石勒甩了甩手臂,转身说道:“朕明年就六十岁了(注3),朕西行前自然会封你为顾命大臣,你无需太过担忧。”
程遐初时的眼泪或许有点作假,待听到皇帝的话语后,真的是把眼泪贱卖了,哭得稀里哗啦,泣声道:“臣考虑的是社稷大事,从没有一点私心。陛下如果以为臣是为自己计算而拒绝臣的提议,臣万哀!臣知道自己机智不及右侯,仅仅是因为东宫的关系才能在皇上身边伺候,因此臣殚思竭虑不许自己有丝毫疏忽,勤于王事未敢存有私心;今天陛下如果认为臣所谋为己,以后文武百官谁又能进忠言于皇耳?中山王虽然是皇太后养大的,但毕竟不是陛下的亲骨肉,他即便有点小功劳,但陛下对他们的恩典已经足够了。”他毕竟年纪不小,说到此处不得不喘了口气。石勒以为他说完了,挥挥手转身就走。
程遐见到皇帝要走,连忙趋前,一把拉住石勒的袍子,蒲明见态,皱了皱眉头。程遐语音急促,又带着哭腔,手上还捧着一把老泪,连蒲明都需凝神细听才知道他在说什么,石勒背对程遐的脸已显不耐的神色。
“陛下,陛下!曹魏重任司马懿父子,终于鼎祚沦移,前车之鉴才几天啊!臣为社稷故不得不防。臣看中山王的志向和欲望没有止境,如果不乘早除去,臣已经可以预见宗庙将要绝祀了!”程遐道。他现在的神情姿态看去纯是一个老无赖,哪里有一点高官的模样,蒲明眼中的不屑一闪而逝。
石勒顿足而去,他虽然年迈,却是武人出身,程遐这把老骨头如何可以拉得住他,蒲明阴魂一样跟着皇帝的身后走去,心想:“程老头说什么为社稷计,你一个汉人,能攀上皇亲的高枝已属不易,这宗庙也不是你家的宗庙,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家眷被人弄了心有不甘,不爽你弄回去啊,还妄想斩断大赵的脊梁,凭你也配?我呸!不过中山王这次也是玩大了,连太子的亲舅舅都踹了脸,以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