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看家书，父亲的这份家书，并非写给我们的，写给他称之为贤侄，他老家亲弟弟一个儿子，算起来是我叔叔的儿子，是我的堂兄或堂弟，素不相识不好意思。今天父亲专门手抄一份给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深意。父亲写道：“……人到老垂，总是怀念乡土，萧山、南阳、猪山、何庄，一一在目，清明时节，中秋时分，春节时光，尤念念不忘猪山墓地老父亲。记得青海回来，我一生不孝，第一次猪山上坟，从猪山南面小路，一路披荆斩棘，可谓莽撞墓地，当时顿觉，墓地太小，祖坟狭窄，很不景气。看四周坟墓如林，无一正规之路，我当即画一张地形位置图，将山顶城隍庙作为最大标识，老祖宗墓地，位于城隍庙之下东北方向，大约200米处，痛惜日后我无力实施改造，唯思念绵绵。又一年，我去上坟，从猪山镇上俞家弄街山背后，横插过去，虽见城隍庙宇，无奈墓场森森，难觅其路，始终不见墓地，直到中午，我搭汽车，到萧山您之单位，将香烛交您，拜托您星期日回猪山时，代我上坟，此事您应有记忆。以后几年，家中多事，步履也难，每年春夏秋冬，杭州去不了，萧山、南阳、猪山、何庄，也去不成矣，扫墓活动就此停止，惭愧无比。现在我想，爷爷奶奶之坟，靠近尔父吾弟之墓，两代人坟墓，都该加土重整，墓地四周需种树，既可遮荫避风，又可水土保持，尤其要有大户人家气象。爷爷的墓碑亦须重刻，使墓地标识更明白显赫。重整墓地，重刻墓碑的情由如下：甲，猪山墓地四周坟墓过多过乱，不易寻找识别。乙，孝顺父母，祭祖扫墓，乃我中华民族之传统美德，必须发扬光大。丙，南阳和猪山两镇，位于钱塘江南岸，与江南名城杭州仅一江之隔。今国家建设长江三角洲，有杭州湾大桥直通上海，萧山和杭州、嘉兴、海宁、海盐，也将有钱江大桥相通，据说浙江有钱江一桥到钱江十桥（南阳何庄大桥）之计划，又有萧山国际机场，国际交往日益增多。因之，南阳、猪山、何庄一带，实乃一块风水宝地，大有发展前途。丁，我们老祖宗的后代子孙，现在虽然散居杭州、萧山、余杭、金华、南阳、猪山、何庄、北京、上海等地，但在祖国日趋昌盛的大好形势下，在国家现代化的过程中，在工农商学教（父亲把兵改成教，作者注）各个工作岗位上，我们丁氏后裔，也都在为祖国的繁荣进步，作出不同贡献。以上四条，殷殷切切。修整墓地，重刻墓碑钱项，由我支付，爷爷奶奶之事，我应予承担。我决定出资人民币2000元，大部分用于修建爷爷奶奶墓地，小部分用于今后墓地的管理，在我有生之年，每年清明时节，你回猪山扫墓时，烦你代购一些花卉或香烛，置老父老母与尔父吾弟墓前，以表我缅怀之情。我已风烛残年，只能跪拜金华，北叩稽首祖上墓地，追思先考先妣之遗泽……”
这封家书，半文半白，一派告知体风格，与父亲的告状体，完全两种文风意境，可见父亲并非完全文青或愤青，显现双重人格，且多少透露一点家族蛛丝马迹，意在告知我们祖上墓地，用心良苦。令人疑惑的是，甲乙丙丁四条重整墓地情由，有甲一条足够，完全说明问题。乙一条已有好为人师之嫌，一面对自己的侄儿用“您”相称，一反江南用语习惯，暴露劳改遗风，一面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教育人的机会，我的未曾谋面的堂兄或堂弟，据说也大专文化，实在不必拿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说事，此乃家书大忌。丙一条，内容空洞，思维混乱，丁氏墓地与国家建设长三角毫不搭界，父亲也不是一个搞房地产的，这点小小墓地，即便征用，也轮不到几个铜板，如果征用，祖上坟墓就要搬家，搞不好死无葬身之地，那就更不是好兆头了。丁一条，尤其莫名其妙，重整自家墓地，与祖国的昌盛、现代化、繁荣进步等等，难道有什么关系吗，从字面上看也不能说语无伦次，只能说从行文上去观察，父亲被改造过的思维，显然乱七八糟了。另外，区区两千元，预算显然脱离现实，相去甚远，据我所知，萧山的活人死人房地产，早已赶上杭州，充其量父亲一点心意而已。只有一点需高度重视，不能低估，父亲今天把《请求书》、《后记》、《家书》三种文书，一并交给我们，是我们家前所未有，而且在何校长追悼之日，而且样子很庄重，有点像遗物，更多像遗书，也许老头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吊在一根筋上了。
我郑重其事接过父亲超前的遗书，草草翻看之后，对陷在藤椅里闭目养神的父亲说，现在你自己的身体是第一位的，其他事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父亲抬眼看着我，眼神怪怪的，大声说，我们这个年纪啊，保命是最重要啊，其他还有什么东西啊。我说，就是啊，真有本事，你就要求国家赔偿去，一了百了。父亲摇摇头说，哪敢有这种想法啊，是人都知道，想都不要想。我是激将法，看来父亲还算识相，我就说，有句话说，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没想到父亲立刻来劲了，说这算什么话啊，还有上半句呢，世上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教委那帮家伙，乱扣工资，就是无法无天。我暗暗吃惊，本想劝劝他，不要一辈子走火入魔，从1957年到2007年，告状告了整整五十年，一世无成，成为跨世纪告状大师，没想到父亲还是有本事拐到自己的思路上去。其实，就父亲坚持要告状的事情，我曾经专门和弟弟讨论过，我说凭你在金华的根基，凭我在金华的老关系，怎么也可以找到教委，把父亲的事情了结一下。弟弟说，搞什么搞，不要瞎搞，弄不好搞死老头子，人活一口气，老头子一辈子就这个念想了，一直靠这口气撑到今天，如果什么盼头都没有了，老头子生命的支柱一旦倒塌，哪老头子也就断气啦。就让他按自己的思路去折腾吧，爱怎样怎样，没准还活得长寿一点。这种例子还少吗，你哪朋友的司令父亲跑到徐州去，死在淮海战役纪念馆，就是如愿以偿了，大事了结了，一口气就断了。弟弟的话让我沉默无语，看来小铁匠不愧烈火中永生，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了。现在我想对父亲说，法无定法非法法也，这个话不是那样理解的，那是一种大境界，一种哲学，一种禅，不能就事论事的，但现在不能与父亲较真，就是不能和父亲提任何具体事情，这家伙绝对老年敏感症。做人就没什么标准，没有标准就是标准，吉普赛人的谚语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体是用来做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拿这个比中国人更坦率更真诚更本质的标准去衡量父亲，倒是十分有趣，虽然给一个活着的人盖棺论定有点残酷，但这个事情迟早也非我莫属。看来父亲一辈子也没完全白活，从时间与生命方面去看，吻合得天造地设，第二点稍有欠缺，至少三十年基本没有房事，这是遗憾之处，不过按美国波普教父安迪•沃霍尔的说法，“最刺激的事情就是‘不去做’。绮想式性爱远胜于真实的性爱。永远不去做是非常刺激的。”这么说来，父亲无疑后现代了。至于灵魂的歌唱，看你怎么理解，如果把申诉告状也看作一种心灵的倾诉，一种亡魂的呼喊，哪父亲的灵魂也蛮厉害了。我的父亲母亲，一辈子忙乎下来，一个成为告状专家，一个成为钢板专家，一个一辈子专事书写自己的东西，有强烈过头的自我意识，一个一辈子专事书写别人的东西，有强烈过头的无我意识，这两种意识一旦结合，真是一对天下不可多得的完美夫妻。这样一想，我的脚底板凉气飕飕，凉气渐渐浸满全身的时候，我一个激灵，和父亲开玩笑说，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青海，看看我们的复旦老先生，南无阿弥陀佛，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你如果身体好，一起去啊，青海好地方啊，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最后两句，我鬼使神差，随意就哼出一首民歌来，好像很自然，我无意触动父亲神经，父亲的好姑娘，一位在世小半天，尸骨无踪，一位伴君大半年，人影无踪。父亲这时嘿嘿嘿笑起来，笑得菊花脸流光溢彩，藤椅吱吱扭扭一阵乱动：
“七十不留餐，八十不留宿，我快九十啦。”
“九十不出门？”
“…………”
“九十不远行？”
“…………”
“九十不见好姑娘。ObOOkO.cn”
“九十不告状！”
2008年5月至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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