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明媚。
水清柔走在花间小道,呼吸着随风而来的百花芬芳,心却沉重。
方明、翠玉、钱铭、自己、威赫天,还有旁观的天玄道,身份各异,互有纠缠,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烘托出了《出海记》。而经此种种之后,这本《出海记》变的扑朔迷离,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令人难以定断,但正是此种情形,可以钩动修真界的无数心灵,令其为之怦然而动。此计之高,揣摩人性之深,实在令人想之而心惊。
相较之下,易平安入世未深,所知又少,只要多加注意,也就不难调教了。但其背后的那个他,却……
想着,走着,到了路的尽头。
一道银幕,自山顶垂落而下,在碧幽的池中溅起浪花无数,荡起阵阵微波,从缺口处缓缓而流,蜿蜒而前,消失在另一头的山脚之下,将山谷分做了略微等同的两半。
池旁,碧草青青,鲜花朵朵,蜂飞蝶舞,一座木屋依山而建,坐落在这一片恬静之中。
水清柔伸手,推门而进。
入眼的是一间极幽雅而简朴的书房,清香淡淡,桌椅茶具,一应俱全,四周墙壁上挂着几副水墨山水,色淡而形俱,临窗下,对着小池风景,摆着一张苍木书桌,上有笔墨纸砚,灯烛一盏,古籍数本。
书桌前,一位女子,四十的模样,瓜子脸柳月眉,肌肤润滑不见岁月的痕迹依然美丽,在水清柔走进之后依然捧卷而阅,显是知道来者是谁。
水清柔看着女子的背影,心中有些伤感。
十几年了,这个小屋就成了她的世界!不理纷扰,不理世俗,在这里,在这个宁静的屋中,这个忘情居中,静静伤怀,渐渐忘情。
只是,情,能忘吗?
水清柔走到了她的身后,道:“师傅。”
淡情转过了身,看着艳丽清冷的水清柔,温和的面容上多了欢喜,道:“清儿,回来了。”
水清柔点了点头,眸中也多了暖意,道:“是的,师傅,回来了。徒儿不孝,又让您担心了。”
淡情柔柔的笑着,眸光一闪凝视着水清柔略显苍白的面容,看出了什么,随后放下了手中的书籍,伸手拉过了水清柔的手,如天下母亲拉过爱女的手一般,拇指在脉搏处轻轻按下,稍后,放了手,皱着眉道:“清儿,这一趟,你碰上谁了。”
水清柔道:“威赫天。”
淡情点点头,果不其然的样子,随即摇了摇头,责备道:“清儿,你如今精气亏缺、气海难平,是不是和他争斗之时又起了傲劲,使了‘爆气诀’了?”
水清柔默然,神情有些失落。
淡情看着水清柔,面色一正,道:“清儿,此法虽然威力甚大,但却是以自身精气为凭借在瞬间爆发而出,稍有不慎,伤了身子事小,坏了修行根基就悔之不及了。为师传你此法时就一再强调,除非是生死之间,否则一定要慎用…”微微叹息了声,“…慎用啊。再说了,威赫天修为高深,世少有敌,你便是用了此法,只怕也是讨不得好处的。”
百通庄了一幕一幕在水清柔的脑海清晰浮现,神色更加落寞了,道:“师傅,徒儿也是无法,若不如此,只怕他也不会轻易收手的。”
淡情一笑,道:“清儿,你道他真会为难你么?”
水清柔一楞,看着淡情,狐疑道:“师傅,您的意思是,他肯让我带走《出海记》?”
淡情摇头,慢声道:“是需要。”
水清柔凝眉,心头一动,小声道:“师傅,难道说,他就是幕后之人?”
淡情望着自己的徒儿,抿笑道:“你认为他有这个必要吗?”
水清柔诧道:“师傅,您认为不是他?”
淡情道:“自然不是。”
水清柔看着沉静的师傅,心中思绪杂乱纷纷。现如今的万魔门,人多势大,魔道一方除去还在苟延残喘的幽冥教,其他门派不是被万魔门生生并入门下就是被杀戮一尽,其势即成,剑锋所指自然便是正道各大门派了,而眼下《出海记》一现,在外人眼中虽说是真假难辩,但仅此一点就令事态变数陡增,正道如何姑且不谈,万魔门内的各种派系定然是不会安稳的,作为一派之主的威赫天自然应该是不愿局面如此的,但是,他却偏偏让自己轻松带回了《出海记》,其意为何?这个问题,水清柔一直在想,但因其间关系错综复杂,每每一个念头稍稍立脚另一个念头立刻又起,到了现在脑中已是乱麻一团,都不敢在想了。此刻,见淡情如此笃定,遂道:“师傅,威赫天现身却不夺书,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淡情缓缓道:“推波助澜。”
水清柔眉头大皱,实在是听不出其中奥妙,看着师傅,苦笑摇头。
淡情一笑,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水瀑急流如流逝的时光,匆忙而前不可回转,目光有些迷离了,似在回忆多年的往事,良久,道:“威赫天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其人狠而不残,其心大而不野,凡事谋定而为。在我看来,他的才智,除了你的师伯……”
轻轻叹息,往事不可追矣!
水清柔看着师傅有些伤感的缅怀,强忍着,没有说,静静等待。
淡情收回了目光,不在闪烁,看着水清柔,道:“如今的正魔两道,都是蓄势待发,只是说来可笑,双方均非铁板一块,这才都隐忍不为。如今,此书一出,究其根源和其中波折,俱是有理可依,若不是威赫天从中一搅,想来世人已然是信了八分了。不过,你与他一战之后,八分…”举手做了个六的手势,“…只有六分了。”
水清柔点头,道:“师傅,这正是徒儿百思不解的地方。按常理而言,他夺书而去,则此书为真,正道必然是群起而攻之,这自然是他不愿的;但他空手而走,世人必定叵测此书真假,不敢乱自而为,局势就依然如常,这也是他不愿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可现在呢,他不但参与了,更是虚张声势了一番,难道他真想如今的局面持续下去?”
淡情摇了摇头,笑道:“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水清柔轻轻吸气,道:“为何?”
淡情道:“放在正魔双方都无意图谋彼此的时局下,如《出海记》这样的至宝,只要有五分为真,天下必定大乱,但在眼下,人人谨小慎微,轻易不肯自伤元气,六分的把握,是引不起太大波澜的。但话又说回来,要是此书真为真物,正魔一战必定一触即发,这天下,谁又能旁观而得保自身呢?这种局面,此事的幕后之人可不愿看到。”
“是啊,”水清柔接口道:“太乱了,谁也摸不到鱼的。”
“所以…”淡情沉声道:“…威赫天必定要现身。”
到了这一刻,水清柔有些懵了,话说来说去的,似乎又说了回来,怔怔的看着师傅,眉头紧皱。
淡情也趁此歇了歇后,接着道:“幕后之人抛书而出,其目的无非是在修真界座大,甚至是一枝独秀,至于此人是魔也好正也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这天下正魔两方的势力有损耗但却不会大动肝火,他才好扬威,才好睥睨天下,所以威赫天一定要出来。只……”
“师傅,他是出来了,可是他这么做似乎都不是幕后之人想要的啊。”水清柔实在是忍耐不住了,抢了话头道。
“不…”淡情目光一凛,道:“…他要的就是现在的局面,威赫天也看出来了,所以他也这样做了。”
水清柔不敢置信,道:“为什么?这没道理啊?”
淡情一笑,看着不解的水清柔,道:“世人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但同时,他们也会和你一样去想,为什么威赫天要这样做呢?对不对,清儿?”
水清柔点头,道:“是啊,师傅,可这有什么用呢?”
淡情面容一肃,一字一字道:“好、奇、心。”
水清柔一听,顿时悟然,威赫天这怪异的举动,既然看不懂、想不清,那世人包括自己就会不停的去想、不停的去验证,直到……
直到去天机岛一探虚实!
但是,另外的问题,明显而出——为什么此书要落入百花谷呢?——威赫天为什么要这样去做呢?
水清柔立刻问了出来。
淡清伸出二指,道:“其一,我们百花谷,说正,正派不肯,说魔,我们自己不肯,书在我们这里,双方窥测但却不会出手争夺,书,会很安全;其二,威赫天不这样去做,那后手是什么,没人知道,这其中隐患,他是不愿其存在的。”
水清柔眉头一皱,道:“那……”
淡情摇手,道:“好了,不说了,为师能看到的也就至此而已,剩下的,我们就都不必挂在心上了,静观其变岂不更好。”
水清柔闻言,没有在说,所以在百通庄中看到钱铭手中的物件自然也就没有提出来,因为眼下,对师傅、对百花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只是,一时间,水清柔不知怎么开口。
好与坏,先说哪个?
淡情不是水清柔,也没有一眼看穿他人心思的本领,对于水清柔的沉默,她很自然的认为,此刻的爱徒与自己一样,在谋划——在这乱局中如何自保与壮大。
看着水清柔冷艳而微显疲惫的容颜,淡情轻轻叹息,不忍再看,望向了窗外。
风景依然,流水依然,粼粼波光一闪一闪,如这难料的世事,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的闪烁是璀璨还是湮灭。
花与草被风拂动,在骄阳下绚丽出了勃勃生机,欢快舞动,如一个个鲜活的不知世间忧愁的孩童。
曾几何时的自己,便如这眼前的花与草,无忧无虑,快乐如灵鸟。
只是,在悠悠时光后,在寂静的夜晚,看着窗外清冷月光下的不变景色,自己孤独的眼神中,有的只是那一个洒脱却愤然的身影。
若是此刻,有他在侧,一切……
淡情幽幽地收回了目光,收回了心中的缅怀,轻轻的笑了,或许,在无数岁月之后,在无数生与死的利益争夺之后,自己心中,不变的依然是那相伴的风景吧?
回味的,依然是那两情相悦颤动心灵的悸动吧?
片刻的沉静后,淡情平静了心怀,道:“清儿,书,柔儿拿去了吧。”
水清柔道:“是的,师傅,她等着呢。”
淡情回头、看着,道:“清儿,这一次,众位长老的意思你是明白的,你若再心软,放纵于她,到了时候,我们是不会再给她机会的。”
水清柔看着师傅坚定的目光,心中突然乱了,痛与悔、果然与惊讶并存,默默点头。
这艰难的点头,如门的内外,一边是希望,一边是绝望!
水清柔的心思,淡情懂,无论如何,血总是浓于水的,抓过了爱徒的手,轻轻抚慰,道:“清儿,你也莫要多想,柔儿聪慧,她会抉择的。”
水清柔一笑,很苦,低声如自语,道:“唉…,希望吧……”
淡情恍若未闻,转回了身子,拿起了书籍,道:“好了,清儿,你也忙自己的去吧。”
水清柔没有动,眼中映着素衣背影,闭目怅然,而后,睁眼道:“师傅,这一回,我将他带回来了。”
“哦,”淡情也不回头,道:“这件事,你自己把握吧。”
“可是…”水清柔咬着牙,不让心中的勇气随着呼吸消逝,道:“…我不能。”
淡情回头,看着神色有些异常的水清柔,有些吃惊,道:“怎么了,清儿?”
水清柔避开了射向而来的关怀目光,似乎自己将要说的,是一种错误,一种伤害,道:“他、他是我的师弟。”
随着水清柔如解脱了一般的轻轻长呼之后而来的,是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淡情黯然,心绪纷乱,失望深深,终于,默默盼了这么多年之后,他没有原谅自己。随即,笑了,他终有一日会重回自己身旁的!
不是么,他的徒儿来了,他还会远吗?
淡情小心而期寄的问道:“他、他还好吗?”
“师伯…”长一辈的情感,水清柔很清楚,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打碎师傅心中的梦想,只是事实残酷,由不得自己,闭目,很快的,如说话也是一种痛苦,急速道:“…三年前去了。”
人生,有多长?
水清柔不知道,但当她睁眼,从黑暗来到这寂静凝固的空间时,看着师傅极力却无法自控的颤动的双肩时,深深的体会到,每一息的流逝,都长如一生。
压抑,令人无法承受!
水清柔看着师傅的背影,双眼微红,极小心、极轻微的道:“师傅…”
“你出去吧,让为师静几日。”淡情缓缓、有些嘶哑道。
水清柔不知如何安慰,也不敢违命,轻轻而退。当门闭合的那一刹那,透过那一道缝隙,她清楚的看见,师傅曾经是那么坚强的身躯,软弱了,而在耳旁,轻微但清晰的有一句悲恸的呼喊在回旋:“师兄……”
水清柔掩嘴,没有让自己的哭声涌出,转身,从盈盈的双目看着苍天。
苍天无声,骄阳无声,白云朵朵,一如平常。
水清柔愤然,在内心极力呐喊:苍天无眼。
一盏油灯,芯火摇晃,微弱火光照清了古锈灯身,透不进周边深浓的黑暗。
易平安睁眼、起身,入眼的就是这一盏悬吊在不远上方的孤零油灯,过了一小会,适应了黑暗,就着淡薄冷光,转动目光打量着所在之地。
这实在不是个能称为房间的地方。两面是墙,摸去清凉、粗燥,有棱有角,似是普通石岩,另两面在黑暗之中隐隐现出一根根的粗壮的柱状物,间隔着。两张极简易并排竖放的木床,相隔不足半丈,之间摆着一张残破的四方桌,桌上有一海碗一双木筷,除此之外整个空间就再无其它摆设。坐在两面靠墙的床上,易平安隐约可以看到,对面床上有个正入定打坐的人影轮廓,因为太暗,看不清容貌模样,而在他身后,在那一排栏栅之后,是深深的不可见的黑暗,直到很远的地方,才有一点依稀的亮光,忽明忽暗,想来那里就是另一边的顶端了。
阴阴凉风,暗中涌动,不知来自何方、去向何方。
易平安环视着周遭,看着这个比四海城监牢还要不堪几分的地方,心中冷冷而笑,悲凉深深。
好一个师姐!
好一声师弟!
好一个百花谷!
许久之后,在几分苦涩、几分痛楚之后,易平安按下了心头的愤恨,默然了——苍天若此,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随遇而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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