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却不独说是那山湖拥翠、碧草凝阶的江南美景,便如现下这畅春园里,就是好一派巍峨形胜、天地繁茂之象。。此刻辰光交暮,万物尽沐于斜阳薰风之下,峰峦屏处一袭飞霞,湖溪之侧垂柳飏烟,为天子万寿而修饰一新的琉璃宫瓦上,也闪烁着熠熠光彩,中、东、西三路景致皆显苍黄入画。又兼园中各处宫门俱关防严整,虽见人等往来,却不闻一丝嘈杂,不由让人叹得句,非皇家之威仪气度,不能承造化之钟神毓秀。
“嵩相、马大人!”前头嵩祝、马齐两个联袂而行,方过九经三事殿的随墙门,就听见身后一声唤,站下步子回身,就见胤禛迎面快步赶了上来,忙拱手揖道,“王爷金安。”“哦,二位留步。”彼此见过礼,胤禛打袖管里抽出份折本来,递给嵩祝,“才接的旨意,另增二十八日八旗七十以上老妇朝觐皇太后的仪。皇阿玛的意思是,太后处的仪注就照前两日千叟宴的来,届时关防上,只将“澹泊为德”和大宫门两处的互做调换即可,这事儿我去同隆科多说,这里就烦请嵩相再回趟礼部,交办下去预作安排,这两天再递一道折子上去。”
“嗻,那就谢过王爷了。”嵩祝接了折子,拱手谢过,转对正欲相询的马齐道,“我自回京就是了,轮着今夜里内阁也是我当值,不累你多跑这一趟了,温相病了这些日子,还多承老兄帮衬,你不若就在园子外头住下,备不住主子还有传召的时候儿。。”马齐颔,点点头拱手相送,看嵩祝远去了,一转头正要告辞,却见旁边站着的胤禛似有话说的模样,不由问道,“四爷莫非还有旨意?”“哦,倒不是,我是有件事想问问马公。”胤禛眉目似有难色,望一眼不远处宫门内的东朝房,抬手一让,“借一步说话,请。”
不多时,马齐随胤禛一道进了朝房内,各自坐了相对的炕上,马齐微微沉容,便问起因由来,“四爷想问什么,但说无妨。只是,能说的奴才必然相告,不能说的……”话未说完,便被胤禛摆手打断道,“我知道这当间的难处,我只一问罢了,马公自斟酌便是。”
“四爷请讲。”马齐座上一侧身,拱手道。话虽如此说了,马齐心内倒也深恐胤禛问出什么为难的事情来,当日罹罪,承了胤禛份大情面,他自认于胤禛是心存感激,怎奈他这个身份,并不是寻常能以报答便能还了这情的,况他经此磨难,更知冰行惮惕的真义,惟是较过往更多了三分心。胤禛看出马齐的心思,微微一颔,自斟酌着词句问道,“我才看过内务府同宗人府共定的万寿节仪注,十八日那天除诸王大臣外,还有八旗兵丁、并耆老士庶也都尽行朝贺礼,届时大阿哥、二阿哥也再不能蒙一蒙恩典么?即便朝贺不行,园子里头的家宴可有通融一二的余地?”
马齐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兀自一颗颗地抚着补子前头的沉香木朝珠,“那四爷是想让我去奏?”胤禛忙着拦了他的话,补了句道,“我并没有为难马公的意思,只是这么着,我觉着在兄弟中总是憾事一桩,值此四夷来朝,恐于皇阿玛圣明也是有碍,若是便宜去说,我……。”话还未完,便见马齐一抖袍角,从炕上缓缓起身,正对了自己一揖道,“我劝四爷一句,纵是为兄弟间情义,也万不要藉此行险。”胤禛强敛起面上的不自然,扶着桌角一探身问道,“怎么?”
“两府的章程,原是我与简亲王商议之后再呈御览的,取的是‘推亲亲以显尊尊’之意。无奈主子批复无他,惟是将大阿哥、二阿哥之名用朱笔勾去,余皆照准。自今岁起,诸事上,主子愈独操乾断,俯从群议日少,‘一言以兴,一言以亡’或是说的过了些儿,但总是情理相通,天威震迭之下,万无转移的。四爷本心不论是为哪一位阿哥,都须知这‘不可为’之理,我观万寿圣典之期虽日近,却不是个说服主子降恩典的好时候儿。”说罢,马齐望了望胤禛的神色,又是肃然一躬,“四爷请恕奴才放肆了……”
马齐这话固然是直绰绰捅到他们父子各自心底的盘算中去了,但不免令胤禛觉着他有托大说教之嫌。胤禛一面暗自感佩马齐洞察君心的敏锐,一面又极不豫马齐自重自外的心思,这一番言语听下来,到底令胤禛听了刺心,坐在炕上,想想便觉难堪,面上自然连虚应地笑容都难显出来,勉强听得马齐一句告罪的话,才自起身近前,扶了他一把,“多承马公指教,我亦知君子‘群而不党,私不废公’的道理,今日已是教你坏了规矩了。”
“四爷言重了……”马齐自然觉出异样来,却并不以适才所言为非,又见胤禛形容并不显多少怒意,也不欲再多做解释,不过心内暗叹一声,当下便行了礼自朝房离去。马齐本是个外圆内方,才高有脾性的人,数十年来职在台辅,练就的那一份端方气度,也不过是令人看着愈沉稳,不负一番枢臣体统,可这却是改不了其内里脾性。也便是因了这个,他自承一腔忠恳报效只在康熙一个老主子处,情理上既不愿去想皇帝身后事,也是不屑以今日之功举,在众阿哥之间汲汲营营希图来日之荣贵,纵然他也觉四阿哥秉性方正,知他于自己别有一番恩义,但他亦是不愿违了自己的如今立身之道,屈了自己的名德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