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壶酽茶下去,暮色更愈发的沉了,月轮之下,一江洗练中也已映出了点点星彩,张鹏翮只是目不交睫地望着远处白鹭洲,面上虽依旧淡淡,内里却是苦涩之极。不知何时,夜风趁进衣衫里,凛出满腔的颓唐之意来,张鹏翮心头一松,脱口吟出一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将将而至下句,猛地醒过神来,便就此刹在了舌间,杜工部那句“官因老病休”,他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擎杯自忖,终归摆不脱文人习气,自己又何时这般患得患失了?
康熙责他何等用心,他扪心自问,自期为一代名臣足矣,他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也知一定之规,只是这一回,怕是难保自身无虞,纵堪破情由,可他如今是进退皆无,秉着这样的自期,空成一句笑话罢了。心烦虑乱地刚一站起身来,便见湘竹门帘一挑,进来个高大健阔之人,不及站定,就对着张鹏翮拱手一个长揖,疾道,“还恕伯行失礼。运青兄,只怕要出大事了……”
张鹏翮待看清来人,方从窗边挪动步子,走了近前,扶起张伯行,缓缓吁出一口气,问道:“可是有旨意另委任钦差,将我就地罢职?哦,我已知晓了。”张伯行携事而来,闻言不由一愣,“啊?这话从何说起?”
事起两个时辰之前,张鹏翮在钦差行辕之中,再度迎来了噶礼,只这一回,噶礼索性连明面上的客套都省了去,大剌剌往堂上一坐:“运青兄,可不是兄弟故意下了你的面儿,运青兄前番参劾我两江官员,可是搅得人心惶惶,只盼运青兄是秉公为着朝廷办差才好。这要是单为着敬重我噶礼才招出什么不待见,可也忒冤了些儿,两江地界是大清的财赋重地,星点儿乱不得的。兄弟是皇上的奴才,既然守着这份差使,就得尽心尽力,焉敢有半点欺瞒主子之行为?”嘴角稍稍一动,说是笑,看着倒是嘲讽更多些,道:“兄弟早两个月上了折子给皇上,有对不住运青兄处,运青兄相宰之量,必得多包涵些个。当然,兄弟原不是借端生事之人,折子里并没有这些人情往故,如今皇上御批回折,另有一手谕与运青兄。”径直将一本折子并一纸谕旨推将过来。
张鹏翮先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噶礼这一番作态,待他抖足了威风,这才淡淡道了句“谢过噶制府”,便双手捧过朱谕翻看起来。只这一看不要紧,跟着不自觉的就从雕云乌木交椅中站起身来,看至末尾,张鹏翮面上的那许淡然早做了凝重不堪。
朱谕共成四折七行,“谕钦命差往江南、审事尚书张鹏翮:尔具折所参官员人等,俱河工修持草率溺职者,独于宜思恭案内所涉府属诸人,妄意宽贷并不纠劾,尔宜自度本心,禀何等样心思?朕确曾谕尔等四人(张鹏翮、郭?、李光地、彭鹏),‘民称其贤者,偶有他过,朕尚可曲宥。’朕轸念民生至意,并非为此等国蠹而设,亦非是尔徇情庇私引鉴!除于准、宜思恭外,余者如苏州知府陈鹏年、同知张廷采、粮道贾朴等,着一并从速严审具奏至是。倘尔一意欺隐,辜朕简识之恩,俟另委差往江南大臣至,彼时尔亦复何词耶!”
这一通读罢,张鹏翮当下就背上沁出一身冷汗来,面色瞬时也青白了,哪里还虑的着噶礼的讥讽,想想也知这样的言辞切责之前,康熙是怎样的动怒。他奉旨到两江督河、缉盗,又岂是单为宜思恭一案,真格儿论起来,此一案上噶礼之权比他还要便宜,贪弊一案他于正月间上了两道疏参,具题所查情形:一是原江苏布政使宜思恭于兑收钱粮时勒索加耗、收受各属馈送事,拟绞监候,于准知情不予纠劾,照康熙二十二年例,拟了革职;二是为宜思恭任上亏空尚未补还之一十六万四千余两,拟开列于准、宜思恭二人名下予以勒限严追。
谁想二月开印后,倒因河务上的参奏与噶礼的梁子越来越大发,又加上陈鹏年的缘故在其中,噶礼这边竟是出了这么一手狠招。张鹏翮虽知在两江与噶礼的这一番争戗,必是瞒不过康熙法眼的,只他自觉就不如噶礼这般出身品第,得康熙宠信,可也算是天子爱重的近臣,于正经公务上头,总不必同宗室争阖一般讳莫如深,却不曾料及这番康熙措置起来,竟是偏颇得如此之巨。
怔忡了一刻,张鹏翮抖着手搁下寄谕,又颤颤地拿起那另一封折子来,虽有规矩密折不得与旁人观看,然既是噶礼给的,又加之是时他满心惶惑,也顾不得问明再三,当下翻开折子,一气儿阅看起来,这一下不妨扫见末了?笔字迹,真不啻五雷轰顶,脑中笃定是一片空白,了无半分希冀。他一时不敢看,只蹭着目光朝上,挪到噶礼所书一节,“奴才于二月初六日折子,捧接皇上密封谕旨,奴才跪读之下,蒙皇上睿鉴,详谕奴才之处甚是。奴才何人斯,得邀皇上如此仁慈,事事仰承格外殊恩。奴才感激涕零,虽舍身效力亦难报称。兹于二月初七日,奴才指名参奏侵蚀库银、漕米、摊派民人之粮道贾朴等。欲请旨后,解任革职拟罪追取。又陈鹏年先是隐瞒,后才报明。其妄算赴湖广买米银两,纵令该管人等摊派等事,奴才已于奏疏内陈明,质审时另议。至于陈鹏年,并未请旨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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