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初冬之际,已是很有些寒意了,月光照映下,只有风声掠过褪尽了枯叶的枝杈,在寂寂夜色中,将这临江控淮的金陵城衬得愈发静谧。..两江总督府的后书房里,噶礼看着很有些个心绪不宁,提笔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又胡乱一涂,随手揉成了团扔在一旁,拧着眉头问,“这都几更天了,人还没回来?”伺候在一旁的是个唤作齐泰的小厮,家生儿的奴才,年岁不大,却极得噶礼信用,见问忙躬了身应和着回道,“主子且再耐一发,原得了信儿说是今儿个到,现路上也还太平着,料不至出差错的,要不奴才就去打发人看看?”
“得得,算了”噶礼一摆断了他的话,在屋内大步踱了几个圈,又一把抄起案上凉透了的福建大红袍,一径灌进干涩的嗓眼儿里去,跟着吩咐道,“你去门口守着,来了再回我。”
待漏了四更,刚生出些睡意,便见着齐泰三步并做两步的将人从角门引至书房来,噶礼听见动静,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误了这些时候”噶礼急忙接过其带回的太子书信,却是不耐烦见那赍折家人一脸苦相的就欲辩解,压着声儿狠斥道,“爷没功夫听你放屁,那位怎么说的,一字一句给爷回清楚。”
“回爷的话,奴才没见着太子爷,是宫里一位公公出来传的信儿,并没说什么,只吩咐奴才这信要紧,行事务要当心。”那家人就地磕了个头,惴惴道。
“滚吧齐泰你盯着,明儿辰时叫从大门进来交奏折匣子,吩咐下去,照规矩接旨。”皱着眉头几句打发了那家人,又听见在院外被齐泰提溜着好一通训,待声儿走远了,噶礼用指甲迅速挑开火漆,细细通读了一遍,又拿开灯罩,卷成筒搁里头燃了,抖了抖扔在地上,看着渐渐化作灰烬的书信,噶礼的脑海里只映出四个字——“一箭双雕”。
孙楚楼是南京城内蜚声南北的第一名楼,因西晋时孙楚流寓金陵,宴饮赋诗会宾于楼而得名,堪为六朝胜迹,又兼其近揽秦淮、远携莫愁,西眺白鹭洲,在城西的一众酒肆中最为壮阔弘俊。这飞角崇楼、画栋流檐,古来便是文客士子、官宦商贾络绎不绝之处,幸赖当今治下的盛世清平,此处更是尽纳江南风雅其中。当厅门楣上,映目的是一幅极大气洒然的联,“定知公等非凡客,要是人间第一流。”,进门朝上第二层,正中一架乌漆大插屏,所镌便是李白的《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一诗了,“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二层台楼南面,临江一僻静的雅间外,立着几个一身朴素蓝夹袄装扮,小厮模样的人,虽不见半点言语,但看格调却实与寻常人异。而此刻内里对酌的,正是本省抚藩二宪——新从福建任上调补江苏巡抚的张伯行,与署理江苏布政使任的苏州知府陈鹏年。
一俟到了南京,待交割完印务,办得关防后,张伯行便前往总督署参见制宪,一番交谈下来,虽觉噶礼总脱不得满洲大员习气,不过还风度宽泰,尽管心中各有所忌,但两相面上乍处着倒颇为和乐。第二日,张伯行便在本衙受了藩、臬、盐、粮、道等各主官的参礼,一番例行训辞,略略议些公务后也就散了班,照他自己想来,这六朝金粉,堆金砌玉的江南财赋重地,要一杆子撸清庶政绝非朝夕之功。
按说今日这一席怎么也轮不着他这个上宪做东,只他本是个慷慨豪矜之人,公务之外名份尊卑并不放在心上,又难得看见这般对脾胃之人,尤以陈鹏年这样素传清正之名于朝的,故而晌午婉辞了江苏一众下官设的接风排宴,索性也未改换地方,张伯行便在此地邀了陈鹏年小酌一番,也算做是给陈鹏年回江宁别样的程仪。当下擎了壶,自斟了一杯杜康佳酿,豫地乡酒醇厚的滋味拱得他颜色愈发的好,“北溟老弟,你真是将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官箴做足了,便我听见的,可都是百姓们的赞颂不绝。别的不说,单将这‘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八字刻于府治之门,就是超拔气魄,断非寻常矫饰官员所能为也”
陈鹏年性虽刚正,却并不善言辞,骤闻这些赞语,尚不能同张伯行一般的随意大气,面上微红,固是谦辞道,“承抚台谬赞了。读书时有圣贤所教,居官时又得皇上垂训,皆是务以生民百姓为重,诚为下官本份。若是尸位素餐,便是翎顶补服下的良心,也过不去的,届乞骸骨之年,又凭何以慰得平生呢。”
“好一个慰得平生正是此说,实教我敬服的很”张伯行一个击节,朗声爽利笑过,又是与陈鹏年碰了一杯,颇带几分调侃颜色,“我倒几分好奇,据闻,百姓非愿官称你为‘知府大人’,便都只喊‘陈公’,可有此事?”
陈鹏年随而又稍露了些赧色出来,“呃,百姓们赞的,怕也是不通规矩的多些,乡野间妄传的虚名,本作不得准,沽名而往的事,倒叫大人见笑。”
“哈哈,你也谦的太过。我这个上官虽是新任,却不是不知下情之人,苏州府严滥差,戒奢侈,驱流娼,惩赌徒、讼师、拳勇、匪类,籍其民,朔望令至乡约所跪而听讲,民风为之一变,兼又视事未一月,决遗滞狱三百余案,革除钱粮耗羡……”张伯行正说的兴起,忽又想起了什么,住了话一时,复又笑笑,看了陈鹏年道,“为百姓固是好,可随着性子办差的,多半要生事。多闻噶礼赋性贪忌,于你怕有关碍的吧?往后你既任藩司,处置上头总不免要牵扯的广些……哦,我知你是不惧这个的,可若再是蹈了阿山旧辙,总为不美。”
一席话尽透着关怀之意,这便是他居官数十载未曾有过的知遇之恩,陈鹏年多承感佩,诚挚的目光中,一腔胸臆尽入了肺腑,“多谢,多谢大人赐教。”陈鹏年一拱手,就要起身郑重揖下,却被张伯行一把按住了,打趣道,“行了,我今日有言在先,你若再回武英殿修书去,本府可不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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