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拿住一个去城墙南边儿上的，说是程夫人着落给大人送慰劳品的程府小厮。”引着程囡的少年声音清亮地禀报。
闻言，程囡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也是，连那几乎足不出户的少都知这城南面儿有个地洞，何况这位辖管整个东平府的董都监？只怕是挖好陷阱单等人跳了。
“让他进来。”声音平淡无波，尾音处一丝颤动几不可查。
程囡一言不发地走进来。面对即将而至的杀戮，她奇怪自己反而越加平静了。假若不是真人爷爷承诺她不会有生命危险，那么即便是真有生命危险，她此刻大约也是不会怕的吧？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程囡只觉得此刻自己心里仿佛丰富了些。
帐幕一掀，预期中的一个娇小身形闪身进来，仍着青男装，白嫩的小脸一派平静，微微上翘的双唇轻抿，仿佛晚散步路边碰着般悠闲。走进帐里后，她把两个包裹放在桌上，一泓秋水便大大方方地朝他看过来。董平又是心中一紧：亏得他有准备，不然真不知道以后这抹清淡的身形会飘到哪里，他是不是一生都会错过？
董平迅速收拾情绪，清了清嗓音，道：“这么晚，你要出去？”
“是少－－呃母亲要我避开父亲的，怕他逼我嫁给崔家。”这样说可以了吧？反正董平以后要杀了程万里的，就拿他给母亲当下挡箭牌吧，希望董平不要冲着母亲就好，以后说不定可以放她一命。
“我说过让你好好呆在家里等我，为什么不听？”董平有丝不被人信任的气恼，她怎么能不信他的话而犹自一个人半跑出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程囡也恼起来，微翘的双唇抿紧了些。真是搞不明白，眼前这个古人在想什么，自以为是地自行决定什么事，逼她遵守，凭什么？莫名其妙夺了她的初吻，凭什么？自以为长得帅就了不起么？哼，她偏偏不买他的帐。
“你一个人出去是自寻死路。”
声音没有抬高，平静如前，呶，还是挺有教养的嘛。
“我不怕，而且，我不会死。”说这种话算不算是狗仗人势啊？但是她是仗了真人爷爷的势没错了，虽然她并不想承认。
对方沉默起来，身形停在灯前一动不动，灯火上下攒动，明明灭灭。
程囡意识逐渐恍惚起来：这个是真实的么？怎么可能呢？不久前，她是在另一个世界上，周围是从小陪她长大的爸爸妈妈和朋友，他们对她来说多么地真实，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可是，就为了一篇论文，她如今跑到这在别人看来根本就不存在的另一个世界上，周围是一个个企图决定她命运的人，并且，她就要开始面对一场活生生的杀戮了，是杀人，把一个个刚才还在冲你微笑的活生生的人杀死。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程囡紧盯灯火，又是五味杂陈的感觉袭来，真的好乱啊，她好累，此刻她真的很想穿回去，去到属于她的那个世界，那个简简单单、无忧无虑的世界去。
心里忽然一阵委屈，眼泪不自觉涌上眼眶，刚才的平静淡然荡然无存。
仿佛受到感应般，董平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一张精致的小脸梨带雨，不觉深深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温柔地拥她入怀。
“不要哭了，囡儿。”
一句劝慰引来的不是停止，而是随之而来的洪流决堤。
程囡一边滴滴答答地抽噎，一边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全部抿在眼前干净的白布上，笑话，充分利用就近资源，可是她这天才少一贯的作风。
董平一语不发，只是轻柔地拍着她背，等她缓下来。
终于尽兴了，程囡缓缓地从他怀里抬起那双肿成核桃般的兔子眼睛，整张小脸上都是乱爬过的水渠印痕。
董平伸手从旁边拿过一方湿帕，细致地为她擦干净脸蛋，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一般，然后认真的盯住她看。
程囡尴尬地将脸扭向一边，没话找话：“那个，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明天怎么有精神打宋江？”
董平没有回答。
激动过去后，理智回笼，程囡更显尴尬难安。董平又不说话，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只好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玩。
看着眼前的少恨不得把手指揉成面团了，董平终于有了动静，伸手拉过程囡的手，道：“你今晚不要出去，很危险，今晚回去好好睡，明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好好在府里呆着，万万不要出门，我会想尽办法保你周全。”
心中一阵温暖，程囡忽然愧疚起来，随即陷入更大的迷惘之中，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要对她这么好？而这些对她好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少为了保她，却要打算牺牲小缇，眼前的董平对她如此温柔体贴，却是要杀程府全家的人？
看着程囡神阴晴不定，董平弯身横抱起她，在程囡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前已转身走至榻前，轻柔地把她置于榻上，拉过一锦被给她覆上，然后轻轻在旁边坐下来，嘱道：“睡吧，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不要担心，睡醒就好了。”
程囡感动地看他一眼，眼前男子虽着一身儒雅白衫，但无丝毫孱弱之感，反而英武之气直直逼人眼眸，真不知他穿武装什么样子，想着想着，意识逐渐迷离开来。
程囡实在无法相信，在一个陌生男子的眼皮底下，她竟然很快地沉沉睡着了，醒来时，却是在程府闺房她自己的上。昨晚她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你醒了？”睡在外间的小缇像往常一样好心情地走过来给她端汤洗脸。
“那个，小缇，昨晚没有发生什么事么？”程囡不死心地问。
“没有啊，能发生什么事啊？”
程囡更加疑惑，难不成那是自己的南柯一梦？但是很真实啊，她至今还眼睛酸涩肿胀呢。程囡四周逡巡一遍，一个包裹赫然静卧在桌上，是了，昨晚并非她做了什么梦。
“那个包裹……”程囡食指指向桌子。
“我也奇怪呢，干吗把这些衣服包起来，还带了这么多银两，莫不是想要出门？”
程囡一笑，并不答话。洗完脸，隔了一会儿才道：“小缇，今天外面有什么事么？”
“有呢，说是董大人出城剿敌去了，现在还没消息呢。”
程囡心中一动，如果她记得不错，今晚董平即会引宋江杀进来。董平昨晚把她送进程府大概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里现在对她来说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但是程家呢，程家马上就会面临一场血光之灾。
程囡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躲到哪里去，不要看到迫在眉睫的杀戮，但是程府上下护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不放进来，程囡真的怀疑是不是董平怕她又跑出去故意嘱程府这么办的。那现在该做什么呢，对了，把衣服赶快换掉。
程囡重新换上男装，嘱小缇也换上。小缇虽然迷惑不解，但还是听的话，乖乖换上了，看着在房里走来走去，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焦躁不安的模样，小缇愈加担心。
终于，天完全暗下来时，府门外忽然人声嘈杂、马匹嘶鸣，小缇一个箭步跳出门去：“，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小缇，别去。”程囡拼命去拦，但这副孱弱身躯，哪里拦得住？眼睁睁看着小缇转出门不见了，程囡忽然不要命地往前冲去，不，不，她一定要拦住小缇，她一定要救小缇，她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用，那么就让她救救小缇吧，其它的都去它的吧，她什么也不管了。
正自往前飞奔，迎面撞进一个怀抱里。一身银盔银甲的董平着急地扶住她，焦急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囡儿，你怎么到处乱跑？快回房去。”说完，也不顾她反对，拉着她的手就向房里走。
但是晚了，程囡真真实实地看到手擎大刀冲进来的一伙人举刀砍向程家正试图向外跑的仆人，手起刀落，只一下，头就落下来了。
董平试图捂住程囡眼睛，但是她坚定地抓住她的手抱在怀里不放，平静地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下。头、胳臂、肩膀、手、脚，一具具肢体被无规则地分离开。
程囡一声不吭，她忽然看见了小缇，那个小缇，从来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睁开眼睛就看到的小缇，每天伴在她身边的小缇，正试图从外面冲进来，眼睛望向她的，张开嘴正要叫喊，但却一个字也没发出。是的，发不出了，那张嘴随着头一块儿掉到地上，还怎么能发出声音呢！
一个黑大汉一步跨到他们面前，吼声如雷：“董平，如何？这程府上下全被我们宰了，真是尽兴，还有，你说的这个院里的丫鬟我可嘱他们没杀，杀的都是男子和其它院里丫鬟。对了，这个小白脸孩子是谁？长得倒是姑娘一般的水灵。”
董平不说话，默默抱起程囡向前厅走去。不需要遮掩了，囡儿已经看到了，那就让她看个彻底吧！以后只会有更多的杀戮。
前厅一派狼藉，成太守早已倒在血泊里，身旁依着少母亲，一把匕首插在心口，她的手还搭在刀把上。
“夫人她……”董平下面的话没说完。
程囡摆摆手，她知道少母亲是自杀了，死在程万里的身边，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是生死跟定他了。
程囡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