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年前的今天,春光没有这样明媚,东风也不似这样凉爽宜人。一大早起来,天气就像六月天一样的热得邪乎。风厚厚的好像快要凝固了的液体,吹在脸上热烘烘黏糊糊的,用手一抹好像可以拔出一丝丝的糖油。说来也真是奇怪,头几天还冷兮兮要穿棉袄的,谁能想到这天一大早便热得这样邪乎,看来这个天空真要变天了。
白镇上的大人小娃都恹恹的懒得动。街上走着的墙角趴着的家狗向外吐出一截长长的舌头,口水还不曾流下,就在空气的热中蒸发了。年轻的麻五这时候在家中将将吃歇午羹,抬手擦着满头大汗嘴上嘀嘀咕咕着家里的老婆没脑筋,麦秆扇胡乱放今日想用便寻不着了的时节,那个一脸诡笑的日本鬼子小林多军医便走了进来。
“麻五,我的,吃酒!”小林多用手比划着说。
麻五没有马上搭理他。可最后还是不敢不起身赔上笑脸。可恶的日本鬼子,你想吃便吃呗,笑个什么劲,还不是想吃白食不给钱。唉,谁叫自己开的是酒店不是棺材店,这天气再闷热人心再犯草日本兵再不是人养的也不能不开门不待客啊。再说,日本兵是那么好说话的吗?一个招呼不到便有可能翻脸不认人的。搞不好就会叫来一大群的鬼子砸了自己的小酒店。没奈何,麻五在发黑的四方桌上摆好一口大碗,从黑乎乎的黄酒坛里用半斤的竹提勺出黄得发红的酒来,汩汩的倒归大碗里。再转身拿过一口棕色的大陶碗放在酒碗的前面,里头盛了大半碗粗粗切好的猪头肉。然后,贴着桌面往小林多的面前头一推。
小林多却讨厌得很,连连摇头,说是不要吃这种劣酒,而且指名道姓的要吃麻五珍藏的女酒。麻五当时就愣了。知道啥叫女酒吗?做女酒是白镇当地人的一种习俗。只要家里的小囡过了六岁生日,家里就会张罗着为她酿下十几坛的米酒备起来嫁囡用。两年前麻五的小囡过完六岁生日的时候,麻五便精酿了十大坛米酒沥清后用稻草黄泥加油纸严实的封上口,于冬天观音塘的水干枯时沉落埋进深深的塘泥之中。整整两年,观音塘水枯了又满,满了又枯,麻五都没动没去挖。本想等再过个十来年自己的囡大了以后嫁人行好事的时节再用水车车干糖水挖出来待客用的。像麻五做的这种女酒经过观音塘的水和泥再加上岁月包容过,便有了另一个名字水酒。
白镇的水酒特别清,好落口,不上头,平常日子平常人很难有这个口福。也不知道这个日本军医从哪里打听到的。虽然满脸带笑,却非要吃到麻五的女酒不可。那时节日本兵在白镇杀人放火凶得很,这个日本医生虽比拿枪的日本兵和气些,白镇人也不敢胡乱得罪的。就在麻五惶惶地寻思着要不要给小林多车干塘水取酒的时节,店门口走进来一个人,虽然一声不言语却自有一种逼人的怒气。
这个小头小个的龙三是麻五酒店中的帮工,福建人,20岁,原是日本鬼子两年前从金华打到武义时节半路上抓的挑夫。一同被抓的还有个刚结婚的漂亮老婆,半路上叫日本鬼子轮奸后用刺刀挑破肚皮后活活捅死了。龙三被强迫着目睹了整个过程,喊哑了嗓子流干了泪,从此讲话也不会讲笑也不会笑了。这个小队的日本鬼子在白镇住落来后,看他又老实又可怜形同废物便将他放了。之后在白镇街头巷尾流落了两天的龙三便经人介绍寻到麻五的酒店想打零工给他个温饱。麻五怜他惨遭巨变,做事又勤力且不多口嘴,平日里也对他照顾多多,闲了便拖了他几粒花生几块臭豆腐的吃酒讲话,劝他激他,总希望他不要再这样老蔫下去。老婆去了,尽管仇报不了,可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可龙三便像块石头一样的没反应,只管大口大口喝酒。
麻五至今都还奇怪,龙三那天一进门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气。莫非那天的天气反常,人的行为也便有些讲不清楚?龙三那天真的便像换了个人,进门便朗朗声的讲:“要女酒没有,要另外一种更好的酒有。”
小林多便转身问他另外一种是什么酒。龙三讲是捉鬼酒。小林多便嘿嘿笑了。小林多知道龙三讲的捉鬼酒确实也是当地的一种好酒。做法是将酿出的米酒灌满陶罐,用黄泥将口封好,放在火塘的灶灰里煨热。如此冷了再热,热了再冷,10天以后再取酒饮用。这酒又叫火酒,有点酸但劲特足,喝一口全身发热,过量了容易上头,但是醉得快也醒得快,很是刺激过瘾。传说古时曾有小鬼偷酒吃后,醉得个天亮鸡啼也不知回地府,给主人家捉牢跪地讨饶不止,洋相出尽。所以又叫捉鬼酒。小林多人有点鬼聪明,到白镇驻军两年多点,当地话听得懂,还会讲几句,白镇习俗也自然知道不少,又喜喝酒,捉鬼酒的由来也自然是晓得的。
他当即拍拍龙三的肩头,豪气的说:“捉鬼酒就捉鬼酒,你的敢不敢和我比,看看谁的先翻掉,看看谁的是小鬼,谁的是主人!”龙三讲:“比酒是可以的,比赛之前有些事要讲讲清,譬如这酒怎么个吃法,赢了又怎样,输了又怎样,酒钱由谁付?”小林多嘿嘿一笑,讲:“酒钱的我的出好了,酒的随便你怎么吃,赢了的当主人家,输了的是小鬼。”龙三沉着脸说:“好,这酒咱们一罐一罐的吃,我侬输了,跪地上叫侬三声主人家,侬输了,跪地上叫我侬一声爷爷就够了。三赌一,便宜给你拣。”小林多听了没回过味来,边上的麻五一家人却哄地乐了。
屋外,天气越来越闷,阵阵热风吹过来叫人心口憋得慌。比酒的消息经麻五家人的口嘴传开后,人越聚越多。麻五看店堂里挤不下这许多的人,比酒的擂台便当然摆在了酒店前的街路上。也不讲什么排场,也顾不上放铳鸣锣。两张八仙桌一字并肩座北朝南一摆,每张桌上排了三五一十五罐捉鬼酒。每罐12两(旧制16两一斤),俗称三花。比酒赌公道麻五做中人,双手举高向下一放,开始。
小林多不等龙三相敬,单手抓过一罐仰头咕咕咕一口喝干,啪,空罐掷出摔碎在地,先声夺人。龙三却自有龙三的气度,双手捧罐,低眉垂首口口相对鲸吸而尽,毫不退让。喝采声中小林多气不过龙三的从容,一掌拍掉陶罐的半边沿口,倒酒落肚,面色铁青。勇龙三不甘示弱,扎马步向天歌,陶罐轻轻抛上天去,双手接个正着,沐雨露、承甘霖,面泛桃红。这边厢小林多自恃有酒量连下三罐,那一头龙三君自傲有酒胆再追三元。日本医生吃酒如吃生死对头的血,咬牙切齿五罐酒一扫而光。福建老蔫吃酒如执久别好友的手,有说有笑五罐酒各归其位。一场好赌,胜负难分。有道是吃的人各有千秋,看得人神采飞扬。一时间忘了天气的反常,做亡国奴的压抑,欢声笑语过年一样。
这时节谁也没有注意镇长童飞陪着鬼子山本小队长,已在街对面的瑞福祥布庄二楼窗口观战多时了。眼看着小小的中日酒擂胜负立判,不由得二位白镇的头头脑脑心情紧张,下楼出门移步上前。
第六罐。
小林多青着脸双手撑着八仙桌不敢放手,身体晃荡着压下去,想就着四方大桌的支持凑近陶罐鼓余勇来个大满贯,却力不从心,一头便栽倒在桌面上打起了呼噜。
这时的龙三也并不轻松,面红耳赤,头重脚轻不敢移动。他索性从凳子上移坐到街路的乌泥地上,再伸手过顶一把抓紧了桌上的陶罐,慢慢的抖抖的抽回手。双掌胸前夹着捧紧了,低头开口就喝。一口酒刚刚咕咚落肚,横空一刀飞来,斩下了他的人头……
好快的刀呵。龙三甚至没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躯。血光迸溅,飞出的头向后在桌档上一碰,又向上一跳落在龙三的身前,也不曾改变方向,就这样一路滚将出去,滚过卵石的街面,滚过轻扬的尘土和同胞的惊叫,重重地撞击在对过一个拿枪的鬼子的腿上。然后,一弹,一跳,肃然立起,紧皱着眉,遥望着一丈开外自己坐着不倒的身体,还有那双手紧捧在胸前的酒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好长,好长。如闷雷,滚过白镇的上空,滚过白镇人的心头。
起风了。阴天了。尘土飞扬。鬼子的仰天枪响了,人群四处逃散。麻五没有逃!麻五不想逃!麻五不能逃!他脚步沉重地挪动着,来到龙三的人头面前,身体直直地咚地跪了下去,拜了三拜,双手掌颤颤地请起了龙三的六阳魁首:“龙三啊……兄弟,是你胜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比日本人多吃了一口酒!你多吃了一口酒啊,兄弟……”麻五放声大哭。龙三的人头仿佛听得明白,带着笑意合上了双眼。这时节麻五泪汪汪的看得明白,龙三赤红的脸上的那团笑意竟如霞光般灿烂,好不辉煌。
这笑意看得童飞和山本小队长出了一身冷汗。鬼子的战刀颤颤的,再也难以准确潇洒的入鞘。羞刀啊!刀羞啊!难入鞘!童飞看着情景不对,阴着脸抢先走过,一脚踢在麻五的屁股上,凶狠狠的骂:“麻五,侬俩个小小年纪便活够了,这才安乐了几天东西,比什么酒?侬没听侬爷娘教你,一不赌力,二不赌吃?真的赌赌也罢了,又要捉什么鬼,跪什么地,叫什么爷?现在人头落地,高兴了吧……”
麻五定了定神,抹了把泪,哀哀的说:“镇长大人,童飞大爷。龙三死了,我哪能高兴,我只是哀得想哭啊!可我知道,龙三他是高兴的。我现在才明白,以前龙三的心里有多苦。一个大男人,自己的女人保不牢,有家回不了,若是再连酒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吃,又被日本人欺上一回,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的好。镇长大人,童飞大爷,我死了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求你千万要给龙三留下个全尸,要不,龙三他背井离乡千里万里的,他,他没法……回家呀……”
童飞金牙一咬,点头。
山本走拢,咿哩哇啦讲了几句。童飞嘿依,转对麻五,说:“山本小队长问你是不是心里不服气?想不想和日本人再正式的比一场?”麻五不理,胸前恭敬的捧着龙三的头,一路滴着血往回走。嘴里唱着:“龙三龙三,吃酒不愁,你有好刀,我有好头。”童飞再问,麻五还唱。童飞恼了,一杖飞来,敲在麻五的头上。麻五痛得脸肌一抽,回头冷冷看着镇长。
“他还想比什么?比刀吗?我不会!”
“他还要比什么?比酒吗?他不配!”
八格。山本冲过来,拔刀。童飞急忙踢出一脚。麻五重重晃了晃,不倒。童飞急了,出杖,实实击在麻五后脑。麻五眼睛一乌,栽倒在地。山本的刀呼啸着从他的头上掠过……
等到麻五醒来,已是下午4点钟左右,只觉身上头上痛得很。可他一点不怪童飞。他心里明白得很,定是童飞的一脚一杖,抢先了山本鬼子的刀光一闪,才留下了他的这条命。家人一直齐齐的守在床边,看他睁眼,叫着喊着,流着泪,笑了。麻五没有笑也没有哭,侧耳听了听,问:“起风了吗?”八岁的小囡抢着答道:“嗯,很大很大的风呢。天上像盖了一个大锅盖,墨乌墨乌,街路上黑黑的夜里一样,对面看不见人,太公说,这是要出龙了。”小囡讲呀讲有些兴奋。麻五漠然。白镇人说出龙就是刮暴风,落冰雹,因为龙出来了就要抖鳞,一抖鳞就要下冰雹,那声势惊天动地的很吓人。他做小人的时节也是见过几次的。
由出龙麻五又想起了龙三。老婆说童飞大爷午饭前叫人抬走了福建老蔫,头也捧去了。午饭后小林多医生出了一身汗,酒醒了,赶到童家大院为龙三仔细的缝回了人头,听说还鞠了一躬,流了泪。
麻五冷笑,问:“跪下过吗?”
老婆一愣,说:“这倒没听讲起。”
麻五再笑,又问:“叫龙山一声爷了吗?”
老婆笑了,笑自家男人呆头菇菇,日本人有枪有刀的,会叫我们中国人爷吗?
麻五不笑,又想起龙三胸前捧着未曾喝光的酒。老婆愤愤地说,老早叫那些强盗样的日本兵抢掉吃光了,还脸皮厚厚讲这酒特别补人,能治病,能壮阳呢。麻五无奈,麻五摇头,麻五叹气,冷笑不止,笑着笑着,眼泪一长串一长串流落来。双手掌用力的拍打着木床板,口中只哀叫得一声龙三啊,便泪如雨下。他挣扎着爬起身,让老婆点着了黄纸和香,冲着空中拜了三拜,口嘴里拖长了音嘶哑的吼道:“一支香,一盏灯,观音娘娘走在前,龙三龙三,你一路好走呀!”
屋外,霎时间飓风大作,冰雹如机枪子弹般倾泻。听上去仿佛就有千军万马奔腾呼啸,铺天盖地,杀将过来,势不可挡。麻五自语:“出龙了,出龙啦!真的出龙啦!”
麻五一跳起身,仰天怒吼:“天啊,让每一个冰雹都砸在鬼子的头上吧!把他们的头也砍啦!把他们的头也砍啦!龙啊,把他们的头也砍了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