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人建造、靠何力维系的阴阳道,自古已存。
在这里时间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流水姿态存在,虽无日月光照,却永远是黄昏的光景。
借助这个通道的力量,可以打破空间界限,较为快速的从某处转移到他处。
是所有灵类共有的、大家和平相处的地方。
通常阴阳道上的行人都是默默无语的独自前行。今天比较特别,某个地方显得特别热闹。
一口热气腾腾的大油锅,放了花生、核桃、米下去炸,熟后捞上来和糖搅拌,倒入方块的模子,撒上点桂花,等稍微冷却后就可以倒出来切片卖了。
又香又脆,五文钱一块,还送杯热茶。
摊主是位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赤着双脚,褐色短襟,笑眯眯的双眼只剩一条缝那么大小,不断的向过往的行人招呼生意。
“炒米糕,炒米糕啦,热乎乎香喷喷,刚出炉的炒米糕啦。”
刚开始吆喝的时候大家都特别诧异,不过看了一会也就不以为意了,毕竟谁也没说过阴阳道不能做买卖呢。
有些饥渴的行人犹豫了一会,真的上前买了吃。
“没有人间的铜钱,冥钞收不收?”
“收的,不过价格是十贯哦。”
“好。”
“我什么钱都没带,可不可以用这个来换呢?”
“哦,青鸟的羽毛啊,挺漂亮的,和你换吧。”
热闹了一阵,人走了又冷清下来。
少年一抬眼,却见面前还站着一位老爷爷。
佝偻着腰,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粗糙的皮肤上污垢蹭得黑亮。身上的衣服脏得已经看不清原来颜色,蹬着一双破烂鞋子,勉强用绳子绑住。
“请问……”老人哆哆嗦嗦的开口,“我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样啊。”
依然笑眼眯眯的说道:“如果你能说个故事给我听的话,我也会送块糕给你哦。”顺手递了杯茶过去,“先喝口水吧。”
老人颤微微的接过了杯子,迫不及待的大口大口喝下,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喝得一点不剩,方才幸福的叹了口气。
“走了很久都没喝到过水了。”
“那么作为回报,就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发生在唐时的故事了。
有一名叫孙生的年轻人。父母双亡,靠族里救济长大,却是文不成武不就,远房的一位族叔见他可怜,就找关系荐了他做公差,专门来往递送公文。
这份工作虽说是吃皇粮,却没人看得起,不过是仗着年轻人体力好,骑着马往来各个驿站,出活的时候省了食宿,平常再夹带点私货顺路送送,赚的钱倒还够自己嚼的。
只是别人看他无权无钱,又没家底,虽然长得一副好模样,没哪家的女子愿意嫁他受穷,到了二十还是光棍。
但有些闲钱只去花街柳巷混混,倒更穷乏了。
那次领了去泉州的公文,限时是三日,一路急奔下来。
第三天中午看到了泉州城的大门,心情便放松了,本能的往后摸摸公文匣子,却摸了个空。
孙生惊出一身冷汗,在附近找遍了也没发现,仔细回想,刚才走了一段山路,颠簸得厉害,自己又疲惫不堪有些走神,可能是掉了出去。
于是赶紧回头寻找。
找了两个多时辰,方才见路旁一个树桠上挂着公文的包裹,这下终于心安了。
转身打算继续向泉州出发,却忽然听见树林深处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
诧异的循声而去,穿过重重林梢树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水潭。
潭水深幽,上面浮着几片莲叶,一朵半开的粉莲。
潭边立着一名年轻女子,一袭碧衣,搂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鬓发黑亮如漆,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色,但肌肤白皙,一双大眼,自是动人。
孙生微微心动,上前问道:“小娘子,为什么孤身一人在此啼哭?”
那女子含着泪眼,将孙生上下打量一番,声音清脆悦耳,开口道,“奴家金碧奴,自小父母双亡,凭依叔叔家过活。谁知婶婶不良,乘叔叔外出想把我卖给富家做妾,奴家就跑出来了。想着自己已无亲无故,不知能投靠谁去,因此在这里踌躇。”
孙生说道:“这山林人烟稀少,到了夜间还怕有虎狼,小娘子在这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送你到前面泉州,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想想以后打算。”
女子对着孙生福了一福,“既如此,但凭官爷做主。”
孙生将女子扶上了驿马,自己牵着缰绳前头引路。
一路上别无多话,只是孙生在心里暗暗思量,方才扶女子的时候,那一双柔夷十分动人,一股淡如莲花的清香扑鼻而来,肌肤一触之下温婉细腻,只恨无福再摸。
不多时到了泉州,孙生到驿站交递了公文,又找了间房把女子安顿下来。
这一夜想着隔壁的女子,孙生翻来覆去了一夜,哪里睡得着。
到了第二天,终于忍不住,斯斯艾艾的向金碧奴为自己求亲。
女子也不嫌弃他穷,一口答应。
孙生喜出望外,当下带着金碧奴一同返家。
支了两贯钱来买了酒、猪头肉、一尾鲜鱼,请叔叔并几位高邻吃了,没费分文彩礼,便娶了个老婆回来。
新婚之夜,碧奴也喝了点酒,面如桃花,媚人入骨。
孙生拥之入帐,但觉奇香扑鼻,手触之下,细腻如温玉。夫妻欢好之际,腾挪玉体,纵送任情,孙生虽常在行院中斯混,却从未遇过如此境界,为之神魂颠倒,喜欲成狂。
婚后两人如胶似漆,甚说得着。
只有一件,孙生原本只要自己吃饱,全家不愁,现在多了口人吃饭。三个月后,碧奴又有了喜,想着孩子出世之后拿什么来养,孙生烦恼不已。
这天碧奴见丈夫在那里长吁短叹,上前问道:“丈夫在为何事发愁?”
“唉,家里就快没米下锅了,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却无力养活妻儿,真是没用。”
“丈夫不必如此,奴家与丈夫夫妻情深,就是吃糠咽菜也没关系,不过……”碧奴沉吟道:“我腹中孩儿,若是吃得不好,只怕以后养育艰难。”
碧奴想了想,从床头大柜中找出自己带来的包裹,翻出一件衣服来。
这衣服有些古怪,褐色,似麻似绢的材质,却又薄如蝉翼,轻盈透亮。
孙生道:“这件衣物想也当不得几文钱,娘子还是自己收着,夏天好穿。”
“丈夫莫小看它,此名蟾衣,是奴家家传之宝,价值连城。”
“哦?”
“这件衣服有通灵之效,穿上它能进入一条奇特的通道,在那里,原本需要半个月的路程一天就能到了。”
“真的有如此神奇?那一定能卖个大价钱了。”孙生欣喜的抚摩着那件衣服,看上去有很多凹凸的云纹,摸上去却是光滑如玉。
“不要拿去卖。”碧奴说道:“这等宝物,让别人知道了,钱还未到手时只怕你我性命难保,就算能顺利卖个大价钱,你我都无所长,将来难免坐吃山空,倒不如用它来赚钱,过日子细水长流的方好。”
孙生点头应道:“还是我妻贤惠。”
于是,孙生第一次在碧奴的带领下进入了阴阳道,见到了毕生难忘的奇景。
那件蟾衣果然是至宝,展开时好象是一个人大小,但两个人一起披上似乎也毫不费力。
顺利走了两回,果然不到一天就从家里走到京城,带来的几匹绸缎,很快就出脱了。
孙生大喜,阴阳道中看到的各种丑形恶状生物带来的恐惧感,也被眼前黄澄澄的铜钱一驱而散。
只是碧奴身怀六甲,阴阳道中又不能骑马只能靠双脚走路,行了两趟之后,便由孙生单独上路。
夫妻两合计好了,公差的职务还是不能辞,也为掩人耳目。
于是,每个月孙生空闲的日子,便踏上阴阳道,南来北往的贩卖货物。初时本小利微,后来出脱的利息越滚越大,日子越发好过起来。
碧奴每次孙生出门都要叮嘱一番,阴阳道中行走的大多是各种妖鬼之物,那些怪物认不出来便无碍,但若是和其中的人说一句话,或是随便吃了别人的食物,就有可能被认出是人来,到时候便有性命之忧。
孙生牢记在心。背着的大筐中除了贩卖的货物外,自有碧奴精心为他准备的干粮和水,饥渴时坐在道旁休息,无论看见任何人、任何事都绝不出声。
顺利的过了几个月,家中粮食满缸,柜中堆满了各色绸缎,已非前日窘迫的样子。
盛夏时节,孙生做完这次买卖,喜滋滋的往家中赶。
开门进来,叫了碧奴两声,却没有回应。忽然听见后堂水响,想是碧奴在洗澡。心下暗笑,蹑手蹑脚潜到窗下,用唾沫点开窗纸,朝里面看去。
只见房内水气缭绕,屏风上挂着碧奴爱穿的绿色衣服,硕大的水桶里水光粼粼,一只如野狗大小的青蛙,快乐的漂浮在水面上。
孙生惊的几乎叫出声来,还好在阴阳道中见惯了更奇异恐怖的场景,终于没叫出来,死死掩着自己的嘴巴看下去。
见那只青蛙浮上潜下的玩了一阵,跳出木桶来,身子一转,化作妖娆的女儿身,正是碧奴的模样。
见她擦干了身子,换上衣服,就要推门出来。孙生连忙退回前屋,装作刚刚到屋的样子。
碧奴见他回来,自然是高兴,连忙下厨热了饭菜,又烧了热水准备让他洗澡。
孙生一想起刚才那只硕大的青蛙在浴桶中泡过,便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连忙道自己倦了,想早点安歇,只要井里打点凉水冲冲就好。
碧奴身子已有五个月,不能再行房事,夫妻两人只聊了聊便各自睡了。
孙生只睡不着。
望着身边沉睡的妻子,脑海中思绪纷乱。
为什么会在深山渺无人烟的地方出现。
为什么会能在阴阳道中行走,为什么会有那件叫蟾衣的宝物。
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却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妻子生下几百个蛙子来,统统化作好大的蝌蚪,围在他身边叫他爹爹。
一惊而醒。
然后下了决定。
只要有蟾衣在手,银钱不缺,何愁找不到好女子为妻?
第二天特意沽酒买鸡,碧奴做了一桌子菜,夫妻俩好好吃了一顿。
孙生特意说些疯癫情话,弄得碧奴羞红了脸哧哧直笑,被孙生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碧奴仗着自己酒量好,也不以为意,却不知孙生在酒里动了手脚,下了迷药。
不多时碧奴只觉得头晕目眩,笑道:“真个不能喝了,头好晕。”话未说完,已是不支倒地。
渐渐显出原形来。
金线绿皮,宽嘴尖颚,爪间有蹼,腹大如斗,好大个青蛙。
孙生从厨房寻了菜刀出来,狠了狠心,一刀切下。
青蛙四肢抽搐了几下,便没有动静了。
被剖开的腹部中,一堆黏糊糊的蛙子同肠子等物,慢慢的流淌而出。
孙生松了口气。
对外只说碧奴嫌自己穷和别人私奔了,也没人怀疑。
原本有些担心蟾衣会失灵,试了几次,仍然在阴阳道中出入自如,便照常做起私货买卖来。
如今的皇帝宠着一个姓杨的妃子,最爱岭南荔枝。可惜荔枝这东西金贵,一旦离树,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日色香味尽去。皇家供奉都是将荔枝连枝砍下,以冰镇之,一路快马送到京城。
京中人跟风,连带荔枝价格飞涨。
孙生贪利,占了自己能走阴阳道,从岭南进了一大筐荔枝。
照旧披上蟾衣,进了那个神奇的、寻常人肉眼难见的通道。
这里永远是安静的氛围。
走得累了,孙生停在路边吃着干粮,全然没发觉蟾衣已经有些干裂。
准备上路时,把筐往身上一背,只听哗啦一声,蟾衣被划了一道大口子。
孙生一慌,连忙放下筐子查看,谁知手指触及,蟾衣干裂成片,纷纷掉落。
原来这蟾衣是金碧奴旧年蜕的皮做的,以唾液粘和,以灵气滋养,方得成衣。如今碧奴被杀,没有原主的灵气,怎能长久。
孙生恐惧万分,一路上急急奔走,想早点找到出口,哪里找得到。
过了一天一夜,还没找到出路,于是又往回走,来时的地方也消失无踪。
干粮和水已经吃完了,又牢记得碧奴叮嘱的规矩,不敢向旁人问路,于是就在这阴阳道上忍着饥渴,来回奔走着,寻找那永远找不到的出口。
这里既非阴间,也非阳间,即使再渴再饿,也不会因此而死。
所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永永远远的走下去,只能寄希望明天,后天……说不定出口就在下一步出现……
抱着这点执念,在阴阳道徘徊不息。
褐衣少年微笑着说道:“真是一个好故事呢,那么这块糕送给你了。”
老头连忙接过,“太谢谢了,小哥真是大好人呐。”
一路颤微微的去了。
少年来回张了张,看来是没什么人来光顾了,便收拾了家伙往回走。
没走几步,前面发现躺着一个人。
是方才的老头,旁边放着一个筐子,里面盛满了枯枝,上面还吊着几个干掉的果子。
“啊,不是刚才那个家伙么。”
看来,终于在奔走中到了阳寿尽的这天。只是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依然找不到出口,成为伴随这阴阳道一直存在下去的路人。
少年又回头看了看,继续走上自己的道路。
“恩,今天收获不错,这个故事可以拿回去哄小米和小麦她们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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