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
雨水让视线变得模糊。
崔应元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还是雨水,抬手抹了一把。树林里百草丛生,地上一片泥泞,身为七品县令,素日最重仪容,现在却狼狈得如未开化的野民一般,心中也不禁苦笑。
身后有三十多名衙差和他一样伏在树丛里,各个都一身的泥水,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下面的小路中间。
五十多具残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那里,在雨水的冲刷下,血迹和黄土混合成诡异的深红色。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尸块更合适,勉强能从他们的衣着上分辨出身份是衙差。
都是相处经年的手下,也是朋友,是兄弟,一夜之间悉数毙命,崔应元已经悲痛到有些麻木了。不过为了更多的百姓得以存活,这样的牺牲无法避免,说不定下一次就该轮到自己了。
在那堆尸体中间,仍有一人直直站立。从天亮起,“他”颈上的双头就垂了下来,似乎已经失去对外界的反应。
“头,天亮了,现在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再等等看,可冒不得险。”崔应元低声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好象清醒过来,在场中茫然四顾,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呼――”崔应元长舒了口气,这一夜应该又捱过去了吧。
根据这几天观察所知,“他”会在入夜时发作,到天光的时候清醒。为了不让灾祸波及到邻近乡镇,除了派人通知各处疏散百姓逃走之外,一方面组织人手以生命为代价,引“他”往无人烟的山林中走,只是“他”一夜比一夜厉害凶残,现在自己手下的人只剩了三十多个,如果朝廷再不来人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今晚。
“我去看看。”他说道。
手下人连忙阻止,“大人,您怎能亲身涉险,还是我们去吧。”
“我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就算不死也没什么用,你们会武的好歹还能撑久一点,我如果回不来,晚上只能靠你们了。”
说完,崔应元略直了直身子,慢慢穿过树丛向“他”接近。
“大人……大人……”身后传来他们低低的呼叫。
应该不会有事吧。
崔应元走到了小路边上,离“他”尚有五十多步的距离,站定了,迟疑着唤道:“启远兄?”
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颈边另外一个头无力的搭拉着,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应元,这是怎么了,我……我是不是又……”
崔应元放心了些,急急走近了几步,“启远兄,你现在觉得怎样?”
“他”缓缓抬起头来,陈正明的那张脸仍然双目紧闭,边上那个怪异的人头却睁眼一笑,露出狰狞的表情,声音也变得说不出的空洞,“我……觉得……非常好……”
“上当了!”崔应元一惊,本能地迅速往后退。
边上的手下人齐声惊呼。
却见那个人头越伸越长,与身体连接的地方宛如蛇身一般,蜿蜒着飞扑过来。眼看那飞头越飞越近,几已近在咫尺,连那白森森的牙齿也看得一清二楚,衙差待上上前救护,已经来不及。
“要死。”崔应元暗叹了一声,闭目等死。
耳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接着闻到一阵硫磺的味道,似乎还有些细小的微粒落到身上。
崔应元睁开眼睛。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个年轻男子的背影。一手握桃木剑,另一只手对着那个头挥洒着黄色粉末,瞬间形成黄雾将那怪笼住。听他嘴里念念有词,道声“疾”,剑尖冒出团火花,那黄雾变成一个火球烧将起来。
“啊~~~~~~~~”只听见那怪一声凄厉的惨叫,头缩了回去。然后他整个身体直直的倒了下去。
崔应元惊魂未定,见那年轻男子转过身来,不过灰布粗衣,相貌堂堂,右瞳青色,奇怪的是如此豪雨,他身上的衣服却是干的。这人施礼道:“可是崔县令,在下王简。”
崔应元一屁股坐到泥地里,挥袖擦了擦汗,“王观察可算及时了,请恕在下失仪,本当拜谢观察救命之恩,无奈这脚软不听使唤了。”
这时手下也纷纷赶到。
“大人,你怎么样?”
“还好还好。”
见王简慢慢走向那个双头怪物。
“王观察,那怪可死了?”
王简摇摇头,俯身将那人抗到身上,“有什么地方可以慢慢谈的吗?”
……
“才几天时间,望江县竟然已荒凉至此。”王简一路走来,看到四处残橼断瓦,荒无人烟,只有些无人管束的鸡犬之类,在断壁中寻找可供裹腹的东西。
镇门前有一个古旧的牌坊,上书“望江县”三个漆红大字。有一块木板似乎是最近才补上去的,与周围的颜色完全不同。
再走不远就到了县衙。大门洞开,落叶满庭。
崔应元苦笑道,“自从出事以后,大家能逃的都逃走了,连县衙都如此破烂不堪,倒让王观察见笑了。”连忙命手下人收拾收拾,烧水煮茶。
王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吩咐要用这个煮茶,每个人都要喝,“这怪为百年冤灵所化,带有大量死灵毒气,一般人一时不查呼吸之间就中了毒,有可能过了几天就暴毙身亡的。”
手下人连忙战战兢兢拿去煮了。
崔应元看看躺在地上的双头怪物,不禁叹息一声,“启远兄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与我同窗十年,共事六年,想不到会到今天这个境地。”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不知道,启远清醒的时候我们也问过他,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某一天夜里开始,就觉得脖子有些不对劲,没想到再过了一夜他脖子上就长出一个人头来。他怕别人以为妖邪,称病不敢来衙门,结果当天夜里就发生了第一起惨案,罗家一家七口尽数惨死……”
崔应元抬头望望王简,“他素日里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人,你想想,他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满手是血,四周到处是尸体,嘴巴里还咬着别人的一只手,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他越发害怕,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他双亲早逝,又未娶亲,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结果到了晚上,多出来的那个头又发作了,控制了他的身体四处行凶。”
“就我们来看,那个头一般都是晚上乘他疲倦欲睡的时候控制了他杀人,而且似乎又愈演愈烈的趋势。以前他都是一到天亮就能清醒,现在他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
王简沉声道,“寄附在他身上的冤灵,以人血为食,以人精气为力,刚出来的时候力量弱小,当时若我在,尚有将其封印的可能,寄主还可保一命,现在只有连陈主簿也一起……”
“若能诛杀妖孽,陈某不牺一死。”不知何时,被捆缚的那人已经悠悠醒转,突然开口道。
崔应元连忙走近,“启远兄,你可醒了。”
王简仔细的观察那人。在他清醒的时候,旁边的那个怪头是紧闭双目和嘴唇,没有任何活动的。陈正明本体的脸看上去更惨白瘦弱,两眼深凹,但目光清澈无邪,一看便知是真挚之人。
王简叹了口气,“陈兄,与你认识时日尚浅,不过深深佩服你的为人,来生若有机会,当与你共谋一醉。”
“那么,就开始吧。”陈正明闭上了眼睛。
崔应元连忙屏退左右,命所有人都不可进来打扰。
王简掏出两根一尺长的银针,一左一右分别刺入两个头的百汇穴,主体这边没什么反应,然而附生的那个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崔应元被吓得后退了两步。
王简脸色如常,嘴里开始念咒语。
随着咒语的音声,那个怪异的头双目睁开,嘴里一声接一声的痛苦的嘶叫,身体也开始挣扎,黑色的血水从嘴鼻中不断流下。空气中散发出难闻的血腥气味。
王简音调中没有丝毫变动,仍然耐心的平静的继续念诵。
时间过了很久,崔应元觉得脚都站麻了,终于看见陈正明的身体不再动弹,怪头也越缩越小,须臾不见。王简长舒了口气,袖中取出一个紫金葫芦,打开葫芦嘴,一股黑气缓缓被吸了进去,咝咝有声。王简封好口子,贴上封印。
地上陈正明的尸身恢复正常人的摸样。
王简注视良久,“为什么他的尸体会这样?”
陈正明的尸身上浮现出很多道伤痕,脖子、胸口都有深深的刀口。
崔应元低声说道:“他不想害人,在还清醒的时候,自杀过很多次。刀剑毒药水淹火烧都试过了,痛苦万分,却只是不死。”声音中明显有些哽咽,“他终于可以瞑目了。”
王简静默良久,说道:“可惜了。”
“事情这样就解决了吗?”
雨仍然没有停。众人堆上木材,不断浇上火油,燃起熊熊大火烧化陈正明的尸身。崔应元遥望着火焰问道。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王简说道,“我还会再留一夜,以防万一。”
所有人都没有看见,火中陈正明身体被烧黑的某处,“啪”的轻轻一声,黑碳般的部分脱落,露出了洁白如婴儿的肌肤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