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零 云漫星稀,周天星斗盈一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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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佑七年(一○九二)冬寒料峭,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氏已然到了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之时。高氏卧榻之旁,此刻正端立着二人,当前一人年纪轻轻,容貌清秀,身形俊伟,正是那申王赵?。另一人站在赵?身后三步处,身着青袍,面容清癯,一双眸子昏暗混浊,脸上半点神情也欠奉,只是淡淡的望着太皇太后高氏,却是那黄道灵。

  高氏略微喘息了一阵,蹙眉道:“八郎,你皇兄怎地还未到?”

  赵?恭声道:“孙儿方才已经叫小黄门去催了,听说皇兄因为废后之事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现下正在崇政殿召对章?曾布等人,商议废后事宜。”

  高氏闻言昏黄的脸上登时闪过一抹怒意,眼中寒光熠熠,便连胸口也是急促起伏。一旁的黄道灵见状眉头微蹙,轻咳了一声,道:“不必如此动怒,将养身子要紧!”说着,黄道灵走上前来,探手扣住高氏的脉门,略一沉吟,眉梢一挑,道:“要不要我用内力替你……”

  高氏重重的摇了摇头,道:“不过是饮鸩止渴,我不想再受那苦了!”黄道灵闻言也不说话,松开高氏的脉门,静静的退了开去。赵?听得二人言语,眉头微蹙,恭声道:“皇祖母……”高氏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微瞑,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苦笑道:“想是我这些年管的他太狠了,他心有怨怼,倒也怪不得他!”

  微微一顿,高氏又道:“祖宗创业艰难,历代先皇苦苦支撑,殚精竭虑,天幸祖泽深厚,得有今日太平。我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绝内降侥幸,抑外家私恩,总算没愧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赵?闻言微微一笑,道:“皇祖母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我朝文武百官,朝野上下,俱都感恩戴德,便连那辽国宰相奏对辽帝,提到皇祖母的施政,也称您为‘女中尧舜’……”

  听得赵?说道这里,高氏本已没半点光彩的眸子之中,迸射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顿了一顿,随后又归于黯淡,叹息一声道:“德被天下也好,毁谤满身也罢,到头来还不是万事皆空!我……我如今已经油尽灯枯了,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头?”

  高氏听得敌国如此褒扬自己,当下忍不住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黯然,一时间多年的往事纷至沓来,直叫她心神一阵恍惚。可她本就已是油尽灯枯,理应安心静养,此刻衰弱之极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心思错乱,跌宕起伏?当下只觉身子一阵发软,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酸痛,莫说是想要动上一动,便是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

  一旁的黄道灵见高氏眼神昏暗,仿佛烛火摇曳一般,偏偏脸上却是红潮满布,气色温润,心中哪里还不知道高氏已然到了回光返照之际。心中微微发紧,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还想这许多做什么,还是多……多歇着点儿……哎……”

  正自说着,蓦地里听得殿外的小黄门喊道:“恭迎圣上!”三人闻言身子俱是一震,不约而同向殿外望去,却见一人身着龙袍,昂首阔步,清朗的面容上,又是阴郁,又是愤怒,正是当今的天子赵煦。赵?眉梢微抖,连忙迎上前去,矮身跪倒,口中道:“臣弟赵?,叩见我皇万岁!”

  赵煦瞥了赵?一眼,随即又望了对自己视若无睹的黄道灵一眼,微微点头道:“八弟倒是忠孝,朕操劳国事,皇祖母这边可叫八弟费心了!”赵?闻言忙将头深深俯下,口中道:“臣弟驽钝,不懂什么国事,不能为我皇分忧,实在叫臣弟汗颜。皇祖母重病在身,臣弟为人子嗣,自当侍奉床前,当不得皇兄缪赞!”

  赵煦闻言微微哼了一声,也不应他,当即举步行至高氏塌前,满脸关切的说道:“孙儿国事繁忙,没能尽孝床前,还请皇祖母恕罪!”顿了一下,又道:“皇祖母的气色倒是不错,想来八弟侍奉的颇为熨帖,倒叫孙儿放心不少!”

  高氏辅佐三代皇帝,又垂帘问政九年,听得赵煦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有所指,虽是劝慰之辞,但语气声调中殊无半点亲厚关切之意,又岂会听不出赵煦言下之意?看着赵煦一副可以装出来的关切之意,高氏当即心头一阵发苦:他……他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看了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赵?一眼,高氏心中不由得生出许多念头,复又看了赵煦一眼,好一会儿才深深的吸了口气,道:“煦儿,你九岁即位,算是做了十年皇帝,可是这十年……这十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皇祖母,你甚么事都要听皇祖母吩咐着办,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气恼,十分恨你皇祖母,是不是?”

  赵煦微微一笑,道:“皇祖母这是怎么说的,孙儿不学无术,哪里懂得什么国家大事,若不是皇祖母这些年从旁罩拂着,指不定孙儿惹出什么滔天的祸事来呢!”高氏听得他如此说,微微皱眉,叹了口气,仔细打量了赵煦一番,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总是自以为聪明能干,总是想做一番震古烁今的大事出来,你既然有这般雄心壮志,怎地还不敢在我面前承认么?”

  赵煦微微一笑,说道:“孙儿哪有什么雄心壮志,不过是些孩子气的玩意罢了!孙儿一切都是皇祖母所赐,当年若不是皇祖母一力主持,父皇崩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皇祖母的深恩,孙儿又如何敢忘记?”

  高氏一双眸子直盯着赵煦,仿佛要将他看穿看破一般,赵煦只觉那对昏暗散乱的眸子,此刻竟是这般光芒四射,直将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了个明明白白。想到自己哪些个布置,以高氏的手段心机,只怕早就被摸了个通透,心底不由得微微发紧。

  高氏忽地剧烈的咳嗽起来,身子不住抖动,赵煦见状刚想要探手抚慰一番,却见高氏双眸寒光四射,双眼直视自己,探出的手不由得停在半空,微微一愕,说道:“皇祖母想必是太过操劳了,孙儿这就召唤太医……”不等他说完,蓦地里高氏忽地探出手来,将他的手腕扣住,说道:“你怕了么?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对也不对?”

  赵煦只觉手腕好似被铁箍锁住一般,阵阵发疼,想起高氏平日的威严,赵煦竟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心道:难不成……难不成……这竟是个圈套?想到此处,赵煦心底一阵发凉,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黄道灵一脸木然,呆立一旁,一双眸子直勾勾的望向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再看赵?,依旧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看不清半点神色。

  赵煦忙不迭又向殿外望去,却见一女二男正站在殿外,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正是自己招揽的武林高手。见到三人模样,赵煦心下略定,略微平复心神,回首笑道:“宫中御林军指挥是皇祖母的亲信,内侍太监头儿是皇祖母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皇祖母委派的,便连孙儿的皇后,也是皇祖母亲自为孙儿选好的,孙儿好似那笼中鸟儿一般,怎能不怕!”

  虽是早有布置,但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仍是忍不住怦怦乱跳,回首又向殿门望了几眼,见殿门口的三人毫无异状,这才稍觉放心。微微一顿,赵煦又说道:“想来当年父皇也是如此这般吧,可怜父皇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都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却被司马光、吕公着、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到头来却落得个举国鼎沸,郁郁而终!”

  不等他说完,赵煦只觉手腕愈发紧固,隐隐竟有几分痛楚传来,当下忍不住望向高氏。却见高氏红润温亮的面容微微一阵抽搐,随即又叹息一声道:“王安石才学过人,为国为民,新法虽有瑕疵,倒也确实是强国良法,可是……唉……可是他空有才学,却不懂知人善用之道,手下所用者,尽是些个酷吏,只知道邀功媚上,不顾百姓死活……”

  说到这里,高氏已然气喘吁吁,好半晌才接下去道:“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你父皇性子急躁,一味求快,恨不得今日变法,明日便富国强兵,偏生他又听不得逆耳忠言,臣子们见他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如此一来,又怎能不举国鼎沸,巨变横生!”

  赵煦闻言微微一晒,笑道:“皇祖母所言极是,孙儿铭记在心,他日孙儿重兴新法,定要仔细选贤擢能,万万不会再走父皇的老路就是了!”高氏蓦地里听得赵煦这般说,禁不住失声道:“什么?你要重兴新法?”赵煦手腕一抖,忽地将高氏的手甩开,后退了几步道:“不错!”

  看着高氏满脸的错愕,赵煦又瞥了一旁的黄道灵一眼,见黄道灵也是眉头紧蹙,上下打量着自己,赵煦忍不住心头一阵窃喜,轻笑一声,缓缓道:“燕云十六州一失,我大宋再无骑兵与辽酋抗衡,世人据说澶渊之盟是太祖的不世伟业,在孙儿看来,却是我大宋的耻辱,孙儿身为大宋天子,怎能不为祖宗雪耻,待得新法大兴,国富兵强……”

  他越说越是激昂,声音也愈发响亮:“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孝。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为此?孙儿定当继承爹爹遗志,饮马燕云!”说到此处,赵煦满心想的都是那人交给自己的统率百万雄兵,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

  高氏只觉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身子却提不起半点力气,双眸愈发昏暗,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海中各种声音响作一片,好似要炸裂开来一般,心底只是不断的想着:他……他真的被那圣王迷了心窍么?难道我大宋当真要再行兵事,生灵涂炭不成?

  想到此处,高氏忍不住望向一旁的黄道灵,却见黄道灵双眸寒光四射,直盯着殿外,高氏循着黄道灵的目光望去,却见一女二男正端立殿外,目光灼灼的盯着殿内。那女子风姿绰约,卓然而立,倒是看不出什么,但那两个男子,一个身背长剑,一个腰间缚了一条乌黑的长鞭,分明都是武林中人!

  高氏见得如此情形,哪里还不明白各种因由,当下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想道:他从何处寻来这三人?看黄道灵的形状,这三人分明是极为厉害的武林高手?他为什么要带这三人前来?难不成是要来杀我的么?他……他怎地如此歹毒……难道当真要逼我废了他么?

  一旁的赵煦见高氏神色变幻,目光中隐隐透出几分杀机,当即猜到自己这位命不久矣的皇祖母的心思。他少年失怙,若非高氏钦点,只怕他根本无望荣登大宝,是以虽是对高氏垂帘夺权颇有忌恨,然心底毕竟还有几分濡慕之情,是以从未有过半点不敬的心思。

  此刻眼看高氏便要一命呜呼,大权近在咫尺,偏偏高氏又对他动了杀心,当下他心中只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刹那之间,他浑然忘了眼前这垂垂老矣的妇人,自己嫡亲的祖母,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离人世。

  赵煦微微哼了一声,说道:“朕是大宋天子,朕是一国之君,朝堂那些个腐儒,开口君子,闭口圣贤,看似忠君爱国,大公无私,其实都是些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若论富国强兵,定国兴邦,嘿嘿,朕指望的上他们么?”

  这番言语虽说不上振聋发聩,却也掷地有声,高氏听得赵煦如此说,蓦地里清醒过来,心道:他是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再不是当年的那个煦儿了,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壮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我不能……我不能动他,朝廷不能乱,大宋的江山不能乱……

  想到此处,高氏颤巍巍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煦儿,你能有如此志气,奶奶很高兴!”微微一顿,高氏深深吸口气,又道:“煦儿,这十年来我操持国事,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年好活,等你年纪大些,心思稳重些,再来教导你为君之道,治国之道,你更容易领会明白,哪知道…哪知道……”

  说道这里,高氏已然是筋疲力尽,额上细细麻麻生了一头的汗珠,先前面容上的红润温亮,此刻竟然变得干枯晦暗,神色黯然,精神萎靡,直如那深秋时节,枯败的野草一般。只见她喘息了一番,又道:“咱们大宋人多粮足,那是不错的,但大宋人文弱怯懦,远不及契丹人凶戾勇悍,若想练出精兵,谈何容易?”

  微微一顿,高氏又道:“咱们大宋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十倍,只要没有征战,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守边境,磨去辽人的锐气,辽国必定自腐……”

  不等高氏话音落下,赵煦已然拂掌笑道:“皇祖母所言极是,到时新法大兴,我大宋国富兵强,朕挥军北上,定能所向披靡,收付燕云,一雪国耻!”

  PS:外婆过世,焚琴总算是侍奉了一段时日,期间遭遇重重错愕之事,让焚琴茫然失措,进而气愤填膺,一时冲动,做了些错事,是以在东北滞留至今。回到济南,本以为本书肯定扑到底了,一连几日,不敢上线。终于还是按耐不住,没想到还有这许多朋友仍在关注拙作,直叫焚琴铭感五内,心生澎湃。

  诸君如此厚待,焚琴敢不戮力以报,略微调整了一下心态,码了一章,可能不是很好,还请见谅。

  最后,引用一句春晚红星小沈阳的名言,算是感慨,亦算是勉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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