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本站公告

    军医刘进军和卫生员吴静在姚达的带领下来到六连。姚达背着她们二人的被包。在没膝的积雪中走十几里路,真够两个姑娘受的。也许她们在医院工作养成了戴口罩的习惯,也许她们嫌戴护鼻毡绒带难看,她俩戴着口罩。口罩一戴,热气顺着鼻子两侧上冲,睫毛和帽沿上的霜结得特别厚。

  姚达把她们的被包放进卫生室,安置一下就带她们去连部。范清德、王文周和副连长杨正青在连部。大家寒喧几句,范清德就带她们去看病号。熊四能横躺在通铺上,一见来了人,忙坐起来。范清德说:

  “小熊,刘军医来了,你别紧张,没事。”

  刘军医见熊四能面色赤红,一摸他的额头,说可能发烧了,叫小吴给他测体温。刘军医看看手表,笑道:

  “范指导员你忙你的,这儿有我们。”

  范清德安慰熊四能几句,出去了。

  刘进军看看姚达。关于熊四能的病情,他们在路上已交换过看法,她基本上同意姚达的意见,是精神过于紧张造成的局部神经麻痹。她试着要把熊四能手中的语录本抽出来,却抽不动。吴静说病号的体温39度,发烧。刘进军说先给他服退烧药。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刘进军问。

  “熊四能。”熊四能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名字好。”刘进军笑道,“‘熊’字下边四点儿,你又是个很能干的人,所以取名叫熊四能,对吗?”

  熊四能腼腆地笑了。

  吴静笑道:“这名字要倒念,就是‘能四熊’,你一人能顶四头熊,是吧?”

  熊四能笑了。姚达说:“刘医生、小吴,他真的打过一头熊呢!就在前些天,他们伐木伐到一棵半截大空心枯树,一头黑熊在‘蹲仓’,树没伐倒,黑熊钻出来了,他来了个‘熊打熊’……”

  小吴大笑起来。

  刘进军说:“四能同志,你还是个英雄呢!”

  熊四能心里挺舒服的,他三年多没见到姑娘了,小吴又笑得这么好听。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胳膊,又难为情了。

  刘进军说:“四能同志,你放松,别紧张,不就是掉了毛主席语录吗?拣起来就是了,这又不是什么政治问题。连首长不是没批评你吗?而且你把语录本举得更高,都放不下来了――你别以为这是病,这说明你要永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对吧?”

  熊四能仰头看看自己的手,笑一下。

  刘进军说:“对了,放松,别当回事。你夜里没睡好觉,你好好睡一觉就好了,说不定会梦见你的对象呢!”

  熊四能和大家一起笑了,不由得看看刘进军和吴静。刘进军让小吴给他服一片安定。熊四能见这么小的药片只吃一粒,看看刘进军。刘进军笑道:“这是好药,一粒就管用,你们连卫生员还没有这种药呢!”熊四能很认真地吞下药。他只能横躺在通铺上,右手直挺挺地伸着,这睡相使他不好意思。吴静转过脸捂着嘴,忍着笑。

  刘进军笑道:“小伙子,你现在是不是英雄,就看你能不能睡着了!放心睡,我给你烧炉子。”

  “刘医生,可使不得,我自己能烧炉子!”熊四能猛地坐起来,右胳膊如同绑在背上的棍子,随着身子竖起来,纹丝不动,语录本划出一道红色弧线。吴静终于忍不住笑了,说你这样还能烧炉子?熊四能说他的左手灵活得很,并且为了证明他的话,出去抱柴?子,腰弯成直角,右手先顶开帐篷门帘,出去了。

  刘进军笑道:“吴静,你名字叫静,可是一点不‘静’,这时候能笑?”

  吴静越发大笑起来。忽见一只握着语录本的手直直地戳过来,差点戳到她的脸,吓她一跳。熊四能左胳膊夹着?子进来了。他还要往炉中添柴。刘进军拉他上铺。

  这三个人回到卫生室。刘进军说:

  “小姚,熊四能这个病非同一般。怎么会单单是右胳膊放不下来?显然是左脑某个部位出了问题。我得给医院内科主任打个电话汇报病情,再决定治疗方案。”

  姚达说:“刘医生,也说不定他吃了安定,一觉醒来就好了。”

  “但愿吧。”刘进军说。

  吴静说:“刘医生,要是送医院可麻烦了,还得做个三米长的担架?总不能让那条胳膊露在外边吧?”

  姚达说:“他走路还是行的。”

  吴静格格笑起来:“小姚,让他举着毛主席语录在雪地里走一百里山路呀?那不真成了高举……”她猛地悟到下边的话不宜说出来,却忍不住笑。

  “笑!”刘进军说,“有的玩笑是不能开的,懂吗?”

  刘进军走出卫生室,遇见副连长。杨正青说:“刘医生,专门给你们二位修的厕所在那边,离帐篷五十步,不嫌远吧?”刘进军见那是用竹席子围成的厕所,金黄的竹席上有个很大的“女”字,一笑,说:“副连长,谢谢,你想得真周到。”杨正青说:“这是应该的。吃饭就和连部的同志一起吃,就是连队伙食差,连土豆也没有,只有脱水干菜,想给你们炒个菜都没办法。”刘进军说副连长你不用客气,战士们吃啥我们吃啥。杨正青又说:“门口一边是柴?子,一边是冰块,你们可劲用,连里这么多战士,一人拉一次柴够你们烧几个月。”

  吴静说:“副连长,冰块是从哪里背来的?我要跟战士们去背冰,这很有意思。”

  杨正青笑道:“好,背冰的时候我让人叫上你。”

  中午,战士们从工地上回来,目光都有些激动,自觉营区气氛有什么说不清的变化。

  戴英宗第一个走进帐篷。熊四能已经醒了,药力作用使他的头有些昏沉。戴英宗打他一拳:

  “日你乖乖哟,你到底是熊将军,生了病还有专门的女医生给你看病,你哪来的这么大的福气哟!”

  熊四能坐起来,心里有些得意。

  戴英宗说:“哎,你胳膊还放不下来?打针了还是吃药了?”

  熊四能说:“刘军医说她给我吃的是好药,卫生员那里都没有。”

  “刘军医,她姓刘?”戴英宗一脸“馋相”,“药还有吗?给我吃一粒。”

  “药也能乱吃?”熊四能很美的样子。

  “哎,刘军医多大年龄?”戴英宗问。

  “也就跟我差不多吧。”熊四能一笑。

  “嗨――”戴英宗“嗨”出万般滋味。羡慕极了。

  熊四能说:“刘医生还说我是‘永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呢!”

  戴英宗说:“人家是安慰你呢!不过你能得到一个女军医的安慰也是福气。”

  熊四能突然不做声了。陶金生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冷冷地盯着熊四能的右胳膊,一言不发。熊四能知道,他在关键时候给班长捅了漏子。

  午饭之后,姚达陪刘进军和吴静来看熊四能。战士们都有些拘束。刘进军很理解战士们似的,说:“同志们,你们休息,该干啥干啥,别让两个女兵把你们吓着了。”战士们拘谨地笑了。刘进军很随便地朝熊四能的右胳膊扫了一眼,问:“四能同志,你睡着了吧?”熊四能说睡着了。刘进军说:“那你就完成了第一个任务。现在有什么感觉?”说着在他的右胳膊上捏捏弄弄。熊四能说没什么感觉,不麻不疼不胀。刘进军笑道:“还没给你扎银针,当然不麻不疼不胀。下午就给你扎银针,你怕不怕?”熊四能腼腆地笑了。

  吴静给他量体温。解开他的衣扣,把温度计插入他的腋窝,说声夹紧。熊四能用劲一夹,吴静格格笑起来,说你把我的手夹住了。大家就笑起来。

  戴英宗看看吴静,目光触了电一般,他没来由地肯定:他拣的那个乳罩是小吴的。内心那种激动的慌乱无法控制,走到帐篷外去了。正遇见二班长李胡子。李胡子笑道:

  “小戴,一班的人好福气呀,两个漂亮女兵都去了你们班。”

  戴英宗一笑。却见许多人朝一班这边望。

  其实刘进军医生已请示了医院内科主任,今天下午对熊四能进行热敷和针灸治疗,如果无效,明天一定要送医院。为了配合下午的治疗,一班要留个人烧炉子烧水,今天是杜人杰值日,他就留在家里。

  刘进军、吴静和姚达三个人忙活着。杜人杰把炉子烧得很旺,几个人都出了汗。杜人杰问刘医生,用热水袋热敷行不行。刘进军说热水袋比毛巾强多了。杜人杰从提包里取出热水袋。刘进军问:

  “杜人杰,你有热水袋怎么不用?”

  杜人杰笑笑,说:“大家都没有,我一用就显得特殊了。”

  刘进军非常理解地笑了。问:“听口音你是哈尔滨人?”杜人杰说是。她笑道:“咱们是老乡呢!”

  吴静说:“刘医生,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还笑?”

  大家一笑。杜人杰早就从口音上听出刘医生是哈尔滨人,他不想套近乎,是因为他从她的名字上断定这是个干部子女,进军――一定是解放军向全国进军时出生的,一般的干部也不会给女儿取这个名字。不知怎么回事,他对干部子女有种说不清的“敌意”。这个刘进军倒是开朗、随和的,修长的身材一看就知是城里长大的人,干过活的人身材总有往下拽的感觉。她有一张很好看的瓜子脸,一双眼睛的妙处是与脸的大小成绝配,大些或小些都破坏比例,只是她的上唇上有近似胡子的绒毛,女人长胡子本是很奇怪的事,但她这“胡子”看上去倒象是个漂亮姑娘有意扮英俊小生。他觉得很有意思。吴静有一张苹果脸,很新鲜的样子,她很活泼,从气质上看,父亲最高就是个副团级干部吧。

  两个小时以后,熊四能的手还是放不下来。刘进军看看姚达和吴静,对熊四能说:“小熊,你先休息一下,也把你折腾了半天。”杜人杰从刘进军的眼光中看出:她已经无能为力。他是个在任何事情上都想显出聪明才智的人,刘进军离开帐篷的时候也没就熊四能的病情和他说过一句话,而他认为刘进军应该和他商量一下,至少应该向他了解熊四能这怪病的起因。是呀,她认为我不是学医的,可是熊四能这怪病就不是个纯粹的医学问题。他有些不服气。他了解熊四能,这个兵胆子奇大,又奇小,一和政治问题沾上边,他就会吓得小便失禁。小便失禁和胳膊不会动,在性质上其实是一码事。昨天晚汇报之前,小熊就被语录牌的事吓着了,晚汇报时三次掉了语录本――他认定这是“态度问题”――这就更是“雪上加霜”,才造成举起的胳膊放不下来了。他这个病表现为医学现象,其实质是个“政治心理”问题。他就觉得他能治这个病,只要找到一把钥匙,“喀哒”一声,熊四能好病!

  他抽出两支“哈尔滨”香烟,点上,往熊四能唇上插一支。“小熊,抽支烟。”他观察着熊四能。熊四能很感谢,用力吸一口,憋一会儿再吐出去。

  杜人杰突然想起在乡下生活时遇到的一件事,孙家老太太瘫痪许多年了,那天孙子媳妇把两岁的孩子放到她的炕上,让她给看着。她腿不会动,手还是正常的。她正逗着重孙子,突然来了地震,房子在可怕的呜呜的响声中摇晃着,她大叫一声“砸死我这老鬼就是寿限到了,砸死我重孙子可怎么办!”抱起孩子就往外跑,门已被挤斜扭了,推不开,她一脚把门蹬开了。事后她怎么也想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

  熊四能说:“杜老兵,还麻烦你为我烧水。你说我怎么会得这鬼病?”

  “人吃五谷生百病,啥病不是人得的?”

  “可是……”熊四能一脸痛苦,“我这病得的不是时候,真扫班长的兴头呀!杜老兵,我算没法进步了,被小温比下去了……”

  杜人杰想想,说:“你的担心有道理,班长好不容易琢磨出‘早请示、晚汇报’这个具有全国影响的好形式,这是‘三忠于、四无限’的具体表现,可是在他头一次主持晚汇报的时候,却出了这件事,这就好比一件新衣服破了个洞,一个金碗裂道缝呢!”

  熊四能脸色一阵白。

  杜人杰又说:“小熊,更生气的人还是指导员,他当然不能说你生病不对,可是你在这个时候因这个原因生病……唉,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假如你家里在办件大喜事,亲友都来祝贺,正在喝酒,突然有个贺喜的亲友发了急病,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你说,你家里的人能怪到别人生病吗?可是心里丧气不丧气?听说师团首长决定表彰一班在‘斗私批修’学习运动中作出的成绩,可是指导员没宣布命令,为什么?你想想。”

  熊四能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就像个犯人在听法官宣判。他突然跳下床来,左手抓起一条柴?子,打右胳膊,边打边说“你害我!你害我”。杜人杰拉不住他,打断了胳膊怎么好?灵机一动,说:

  “小熊,打不得,它擎着语录本!”

  熊四能当啷一声丢了柴?子,惊惧地看着右胳膊。杜人杰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产生恐惧,这种无可逃逸的情状实在难以言说。熊四能把那条柴?子丢进炉中,说是它打的,我烧了它。杜人杰说对对对,烧了它。

  帐篷里温度高,南边窗玻璃上的霜化了一半,北边窗玻璃上的霜依然那么厚,夕阳在玻璃上涂抹了淡淡的金红。熊四能朝外望望,模样就如看见一个残酷的时刻正一步步朝他逼近。

  “杜老兵,”他说,“你说今天晚上还要‘晚汇报’吗?”

  “天天如此呀!”杜人杰知道他是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

  熊四能的目光颓唐而绝望。

  帐篷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熊四能忙躺下去。陶金生第一个进帐篷,目光满怀忧虑和希望,一眼看见那条直挺挺的胳膊,脸色顿时黑下来,把皮手套往床上一摔,又把皮帽子往床上一摔,帽子弹到地上,拣起来更加用力地一摔。这一切都被装睡的熊四能看在眼里。

  杜人杰决定给熊四能治病。他来到连部门口,喊声“报告”。黄石玉叫一声“进来”。他进门后,见连里三位首长、王干事、刘医生、吴静和姚达都在。他们正在商量明天如何送熊四能去师医院的事。黄石玉说:

  “小杜,有事吗?我先问你一件事,刘医生说明天要送熊四能去住院,用担架抬吗,三尺深的雪怎么走,他又是那么大的个子,派人护送他,让他自己走吗?他一只手那样擎着,行不行?我们正在商量办法,你说该怎么办?”

  杜人杰说:“连长,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认为小熊不必去医院,就在连里治疗。”

  黄石玉说:“送小熊去医院是刘医生的意见,在这个问题上,医生说了算。”

  杜人杰说:“连长,刘医生,小熊的病不是个纯粹的医学问题。”

  刘进军吃惊地看看杜人杰,马灯光里,他的眼睛闪着水银似的光,有两个金红的光点深邃而遥远。杜人杰看她也有相同的感觉。人言:灯影里看媳妇。朦胧而凝重的灯光就是女人的胭脂,她比白天看去平添了柔美的韵味。

  “我说老乡呀,”刘进军说,“这个决定是我请示了内科主任才作出的呀,治疗这种病,时间就是疗效。”

  杜人杰说:“正因如此,我的意见是今晚就治疗。”

  刘进军奇怪地看看他――脑子有病吗?

  黄石玉也觉得杜人杰“有毛病”,说刘医生早说了,她没办法,必须送医院。

  “我来治!”杜人杰说。

  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你,怎么治?”黄石玉不满地问。他已觉察到范清德嘴角挂着嘲意:你欣赏的人就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杜人杰说:“首长们要是同意由我给熊四能治病,我才能说出治疗方案,否则说了也是白说,不如不说。”

  黄石玉相信杜人杰有些鬼点子,但这是医学上的事,这不是步兵开飞机吗?但也知道杜人杰从不干没准的事,不由得看看刘进军。

  刘进军说:“杜人杰,咱们是今天才认了老乡,我请问你入伍前在医院里工作过,还是在哪所医科大学读过书?”

  杜人杰说:“我在‘洞么洞拐拐’医学院里学习过。”

  刘进军还不知道有个番号洞么洞拐拐(01077)医学院,也许是某个特种医院的代号?就问杜人杰用什么方案治疗,用什么药。

  杜人杰说:“我只能说两点:一、我不用药,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即便完全无效,也不会耽误小熊的病;二、我的治疗需要你们各位首长的协助,只需要各位首长在晚汇报的前一分钟到一班,参加晚汇报,并且保持一言不发。如果同意我的意见,请在晚汇报前三分钟让于乐水去通知一班长,请注意:我说的时间是必须遵守的!”

  他一个标准的向后转,走了。连部里半天无人说话。

  杜人杰其实是给黄石玉出了一道难题。范清德始终一言不发,这种心理的微妙表现出干部之间的关系的微妙,只有黄石玉能体察入微。显然,这件事要由黄石玉决定。但这是治病的事,特别是师医院有军医在场的情况下,这其实是个“笑话”,当杜人杰的“治疗”是“胡来”的时候就更是如此!这小子的话又说得那么狂。刘进军也感到为难,连领导肯定要征求她的意见,她怎么表态?

  杜人杰回到班里,暗暗观察熊四能,马灯罩子熏黑了,光很暗。只从“斗私批修”学习运动以来,大家都不嫌灯光暗,没人天天擦灯罩。熊四能显然连这么暗的灯光都嫌太亮了,鼹鼠一般畏光,往马灯护梁的暗影里躲。大家都看着他,他更加畏怯了,把右胳膊戳到被子底下。大家都觉得熊四能怪怪的。惟有温启春在暗自高兴,杜人杰发现他在偷偷乐。心理阴暗啊,可怕!杜人杰想起一句格言:让猛虎痛苦的不是险峰,而是掌上扎进的一根小刺。他点上两支烟,照样给熊四能一支。熊四能当然感激,却偷扫班长一眼。杜人杰明白他的心理,小声对他说:“你还有一次机会。”这话使熊四能一喜一惊,我还有机会?但一想又觉某个严峻的时刻就在眼前,前途未卜,错过机会就栽个死跟头……他竟越想越怕。

  “我来擦擦灯罩。”温启春的声音如清晨鸟鸣,是快乐的。这句话吓熊四能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杜人杰的右手。温启春的动作是夸张的,哈气的声音很大,“哈――哈――”竟至哈哈笑了。杜人杰感觉到熊四能的手在抖。

  于乐水在门口喊声“报告”,进来对陶金生说:今晚连首长们要来一班参加“晚汇报”。陶金生顿时来了精神。温启春忙把灯罩安好,帐篷里非常明亮。陶金生威严地说:

  “大家做好准备,谁也不许出差错,这是个态度问题!”

  熊四能被“态度问题”吓得一哆嗦。战士都有些紧张,静静地等待首长们的到来,这气氛是压抑的。帐篷帘一响,连首长和王干事、刘进军、吴静、姚达相继进来了。首长们个个神态严肃,不说话。号音一响,首长们和大家一起面朝领袖像站好。首长们的背影在熊四能看来是多么冷峻,他仿佛听到这个声音:熊四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忙爬起来参加“晚汇报”,伸手摸鞋子,右胳膊却触到地,左手一用力,半截身子伸出床沿,失去平衡,险些戳到地上,用力要直起身子,却听见一声洪亮的“立正”口令,屋里一声“嚓”地靠鞋跟的响声,他哪里敢动?紧接着就听见气势磅礴的祝颂之声,一片红光在震荡、忽闪,那威势唯有宇宙大爆炸可比。在他身边的杜人杰用语录本捅他一下,这是提醒他和大家一起挥动语录本。他的腿在床上,半截身子朝下,若以他的头为上方,他语录是向上举的,但他要和大家一起挥动语录,须以下为上,以上为下。当这个仪式结束时,熊四能光脚站在地上。

  戴英宗突然发现熊四能高举在头上的手不见了,吃惊地问:

  “熊四能,你的手呢?”

  熊四能尚不知手已放下,仰头找手。刘进军惊喜地叫道:“小熊同志,你的手放下来啦!”熊四能不相信似的看看自己的手,脸上冷汗滚滚而下。刘进军叫他甩悠几下胳膊,他把胳膊抡得车轮一般。刘进军看看杜人杰。杜人杰并不说话。

  首长们走了。大家都仔细地看看熊四能那条不寻常的胳膊。从此后,熊四能的左手变得很灵活,身子也有些向左前倾斜,总在人堆里挤似的。

  熊四能的手放下来了,一班的“斗私批修”运动好像切去了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与昨天晚上“晚汇报”的时间对接上了,一切又恢复原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