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本站公告

    天气仍是这么阴沉。都不知太阳到底有多高。

  范清德去厕所,听见厕所下有刨冰的声音,便走到另一头,他知道有人在清理粪便。厕所是个高高的木架子,用细圆木铺成,每个坑洞下边都有“异峰突起”,两米多高,几乎顶到坑口,有的歪歪斜斜,眼看要倒的样子,就是不倒,这是严寒的杰作。范清德有个习惯,有人时不上厕所,不和任何人一起洗澡。他蹲下后透过木缝朝下一望,原来下边的人是王干事。他有难言的慌悚感,似乎王干事正看着他的什么东西,又提起裤子。唉,这个人,你好歹是机关下来的,到连队干这事?

  范清德很了解王干事,抗美援朝时的兵,家庭出身不好,至今没能入党,因为能写写新闻报道,被部队当秀才留下来。他时时充满“危机感”,不积极点怎么行呢?这个时代穿军装的人最“安全”啊!范清德当战士时,王文周就是干事,至今仍“原地踏步”。记得王干事第一次见到他们时,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文周,楚霸王的王,周文王的文,周朝的周,倒过来念就是‘周文王’。”现在他向战士们介绍时又这样说:“我叫王文周,王杰的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周恩来的周。”此人善于随机应变,并且说话谨慎,有一次大意了,评论《战友报》报头那个繁体的“战”字,说“戈”字那一点太差了,点到外国去了。有人吃惊地告诉他,这是林彪的字。他立即说:“这一点写得多么有力,泰山压顶势不可挡,像一颗重磅炸弹,射向帝修反!”

  范清德终于受不了了“内胎紧张”,先解小便,背对着王干事的方向。响声惊动了王干事,透过坑口一望,说:

  “老范,是你在清理‘内务卫生’?”

  范清德顿觉不安和愠怒,想提裤子时机又不到,胡乱应一声。

  “老王,这么多战士还用你干?太叫我不过意啦!”

  “应该,完全应该!”王干事越发有劲,挥动钢钎,黄白色的冰屑乱溅。“老范呀,昨天晚上的座谈会使我大开眼界!小毕真不亏为战士理论家,那些警句是了不起的,像‘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私字的‘七性’、斗私的‘两不怕一见红’、私字的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种斗法’……天!了不得!我敢肯定,就是在全军中,这样的人才也不多见!只有在你范指导员领导下的六连才能出这样的人才!老范,你可得把小毕调到我们宣传股当干事呀!”

  范清德说:“这是你们上级机关的事呀!”

  “怎么?我们上级机关?”王干事“意味深长”地说,“上级”二字咬得很重。

  范清德知道他是指他提副政委说的。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对这件事的兴趣。他不太喜欢王文周,尽管一班和他的走红与王文周的文章有关。他心里说:我当上副政委也不会提你当宣传股长,你别以为有助于我就邀功,有文化的人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有些憋不住了,两腿?得很紧,说:

  “老王,快回去吧,怪冷的。”

  “我再把这座‘玉米棒子塔’挖掉!”王干事干得更有劲。范清德不好明说,想走又迈不开腿了,实在尴尬。心里鄙夷地说:你越这样表现别人越看不起你!王干事说:

  “老范,关于‘战士理论家’这篇稿子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写出来,带上初稿到报社去改,肯定一炮打响!”

  “何必这么急?”

  “老范你不知道,”王干事扶着戳进去的钢钎,“这么重要的稿子邮丢了怎么办?最重要的是速度,要防止兄弟部队也写出了这样的稿子,早一步晚一步是决定生死的!你记得咱们团家属基地走‘五.七道路’的经验吧?家属们早就在搞农副业生产了,‘五.七指示’一发表,咱们就赶紧总结经验,我带上稿子去北京,半路上听见广播,兄弟部队的经验已经见报了。其实那经验和咱们比,‘老太太的鼻涕’――甩了吧!我体会,重要的文章要抓紧,不能屎堵了屁眼才找地方拉!“

  这句话使范清德更加内急,世上倒有找到茅坑不能拉屎的事。

  王干事接着说:“老范,一班拉出去集体‘讲用’的事也要抓紧,其他连队的指导员也在琢磨这件事呀,打头炮是关键!”

  范清德心中一个激愣,倒真有了紧迫感。这一急使下边更急了,憋足气?紧两腿。

  王干事还在说:“老范,陶金生这个班长也不错,准备提干吗?他要当个政工干部,肯定像你呢!”

  范清德心中又一愣,像我?像我什么?他不想和他谈这件事,只说了“考验”二字。自己的肚子正受着“考验”呢。

  王干事说:“老范,你看能不能停几天工?这么重要的学习活动,停几天是必要的。不知老黄会不会同意?”

  这倒是件重要的事,范清德也想停几天工,让一班做好准备,拉出去“讲用”,被别人抢了先就太亏了!他憋住气?紧两腿,下边硬梆梆如青枫木,上边故作轻松,说:

  “老黄会同意的,他也很重视突出政治。”

  范清德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他对黄石玉的不满,相反,得着机会就为黄石玉“评功摆好”,反显得他大肚能容,主动团结人。在他和黄石玉的对立中,有人就认为是黄石玉“蟋蟀好斗”、“叫驴独槽”,这一手整得黄石玉有苦难言。他又说:

  “六连先遣任务重,停工要上级批准。老王,你是代表上级机关的,这事就看你怎么向上级首长汇报了,我们是服从命令为天职呀!”

  他实在憋不住那股内力的冲击了,说老王你快回去想个方案,咱们再商量。我肚子不舒服,一会儿就到。

  王干事说他推倒这座“黄塔”就回去。一叫劲,那座“塔”倒了,骨碌碌朝坡下滚去,像个黄色的轮子,越滚越快,严寒将积雪冻成硬硬的小颗粒,它没有滚成雪球,只是溅起雪尘。王干事很有成就感,拄着钢钎笑起来。范清德冷丁想到一句话:屎壳螂搬家滚粪蛋,不由一笑。这一笑使浑身紧张的神经和肌肉松弛了,只一瞬间,下边的防线被突破了……

  这个上午,陶金生的心绪跟这阴沉的天一样。昨天晚上王干事找了几个班的班长和学习小组长开座谈会,收集“斗私批修”情况。瞧王干事把小毕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想沉下去三尺!小毕说啥话他都记下来,不停地说:“慢点,这句话是怎么说的?好!太妙啦,太绝啦!”而对我说的什么思想发动、培养骨干,挖根源、论危害,树靶子、找武器,远学雷锋,近学先进等等则一点兴趣没有。他要给小毕写一篇文章,叫啥“从战士到理论家”,小毕成理论家了!我张罗半天,屁股到底在身后。我算遇上小毕这个克星……我不服这口气,一班“斗私批修”学习走到这一步,全是小毕的功劳?没有我班长的组织领导,你那些理论能起作用?你一个新兵蛋子,谁理你?你还是个没长冠的小公鸡,就想领群?好,我撂它几天挑子,看你小毕领导吧。

  他望望于祥龙,心中充满同情。于祥龙的过去不就是他的过去?他当时觉得自己那样去逼于祥龙太狠了些,他想告诉于祥龙;那些旧工具还是你的,你探家的时候可以带走,但这话现在不能说。早知如此,他何必去逼他们?还有戴英宗,为那个乳罩,真是剥去了他的脸皮。他走过去。正和戴英宗锯一棵树的于祥龙站起身,说:

  “班长,你看这棵树下茬口在这边行不行?”

  下茬口在哪边,树就向哪个方向倒,他是怕又有一棵“吊死鬼”树。陶金生说没事,你看好了就行,林子这么密,有几棵“吊死鬼”也是正常的。这话使于祥龙和戴英宗很意外,班长今天这么好说话?陶金生看看于祥龙,一笑说:“小于,别想不开,‘兔子转三坡,转来转去回老窝’。”于祥龙没听明白,眨着绵羊似的大眼睛。陶金生又看看戴英宗,说:“小戴,你也要想开点,我并没有和你过不去,虽然小毕发现了你藏的东西,可我并没有追问那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看他一眼,走向另一边。

  于祥龙小声问戴英宗:班长那话是什么意思。戴英宗想想,说可能是他还要把工具箱给你,到学习运动结束之后。于祥龙的眼里有了点光。

  中午下班的时候,于乐水在操场上发信。从山外寄来的信要半月二十天才能到,他总是想早一分钟把信交给战士们,并且要亲手交才有一种乐趣。他给一班几个战士发信,最后拿出一封信,冲陶金生神秘地一笑,似有非同寻常的暗示。陶金生接信,一见那鸡爪印似的字就知是她写来的,胃里涌上一股薯干味。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其实在盼望这封信,自从上一封信寄走之后,他心中时有惶惶之感――万一没提成干,她又跟别人结婚了,岂不是鸡飞蛋打?他拆开信――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金生同志:接到你的信,俺知道你当官了,眼光高了。嫌俺眉眼不漂亮,脸皮不白生,腰身不苗条,笑没有好牙口,哭没滴疼人的泪;俺针线上没好巧手,锅灶上能烧糊了水,扫地握断扫帚,挑水往井里掉水桶。怎么能高攀上你呢?可是你不用打闷葫芦,你看不中俺就明说,说什么“怕耽误了俺的幸福”。俺还有幸福吗?家乡人都说你在部队当官了,把俺甩了。这些天说媒的人踏破俺家门坎,多得像满地的红薯,碰腿。你给俺个明白话,俺不会赖到你家去。盼你回信,火急、火急!

  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同志薯叶

  XX年XX月XX日

  陶金生读完信,内心有股温暖的冲动,这小妖精蹄子,反话正说,软话硬说。如果在农村生活,有薯叶这么个媳妇是不错的,但在城市里生活,她那农村户口就是件很麻烦的事,部队解决干部爱人在农村的问题只有随军,但随军是不可能给安排工作的。“家乡人都说你在部队当官了”,想到这句话,他心头一冷,我现在是个“牛倌”!我要是复员回了家,咋见人?更要紧是薯叶跟了别人,我想哭找不到地方!得先回封信稳住她。

  可能是气压太低的原因,炉火不如过去旺,烟囱里的烟也懒洋洋的。陶金生觉得自己挺坏的,这不是把薯叶吊着吗?如果提了干,他就松手,不管她落向何方,否则,就回家和薯叶结婚。从目前情况看,很可能只有回家一条路可走。唉,我到底还是离不开红薯地,使出浑身的劲也挤不到那个阶层中去,热热闹闹开场,冷冷清清收场,不过是给范清德当驴拉了一程车。人生,就是一场拥挤赛,挤出去的是英雄,挤倒了被踩死活该倒霉!难道我就没希望了吗?不到水干,鱼不能服输!他突然想起于乐水那神秘的笑,小于在连部,听到了啥消息?怀着忐忑和希望,他把于乐水叫出来,问:

  “小于,你还有信没交给我吧?”

  “没有呀!”于乐水说

  “那你刚才冲我笑啥?”

  “没、没笑啥呀!”

  “小于你是信不过我?”

  于乐水在雪地上写了“考验”二字,又划掉。陶金生的心怦怦乱跳,小声问:

  “考验啥?”

  于乐水双手在衣襟上插两下,掏口袋似的。陶金生的心“嘭”地一声放颗礼花,这是暗示他要穿上四个口袋的干部服吗?嘴上却说:

  “这个小子,嘴真紧!”

  大口吸进冷空气吧,免得内心过于火热!多清冷的空气哟,上顶百会,下达涌泉,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像充满了气的小气球,飘飘欲飞的感觉是这么美好!万里阴云刹那间推开了,森林像倏地从雪原中弹出来,戳得天空忽闪忽闪朝高处跳,扩大了空间,才又罩住这山峦、雪原和森林。

  他走进营房边的林子,亲切地拍着每一棵树。太热了,捧把雪搓搓脸,真凉!一定是王干事和指导员议论过我,被小毕听见了。我不必急着给薯叶回信了,我要提干了,一定去县城找个有工作的媳妇,陶家从我开始,彻底离开红薯地,把根从乡下拔出去!唉,人是太坏了,我也太坏了,对不起薯叶姑娘,去年五月探亲,我还亲过人家,手还不老实。薯叶,对不起你啦,我不是嫌你这个人,我是想永远离开红薯地。唉,人大约不能一点不坏,就因为坏才是人吧。男人对女人尤其表现出坏来。像那位连首长,明知自己是个“公骡子”,却要娶个漂亮媳妇,还不叫她离婚,说军婚受法律保护。每年都拍电报要她来部队探亲。她千里迢迢奔了来,为了什么?他还要她做出高兴的样子。那个羊脂玉一般的媳妇后来只有一双大眼睛没有瘦。她看着连队生龙活虎一般的小伙子,不知心里作何感想。而丈夫说她“不能生孩子”。去年他探亲时正赶上这女人回家,连首长要他在路上照顾他妻子,为了表示对连首长的忠诚,他一直把她送回家,他这才知道了这个秘密。唉,可能男人不能不坏吧?可是女人也有坏的地方,就像你薯叶,在家时我想你想得死,你在红薯地里的脚印我也看成“地涌金莲”,你打的土坯我偷了一块当枕头,一直枕到入伍前。可那时你对我爱搭不理的,总说粉条是没定性的菜,和肉炖是肉味,和菜炖是菜味,你那“味”苦透了我的心,伤透我的肝……

  这样一想,似乎半斤八两,他渐渐心安。薯叶那里还是尽快回封信,让她另找对象,别误了人家的青春――这就有了“恩赐”的意味了。

  小于在叫他,说王干事在工作班等他。他心里一亮:果然有好事,王干事找我就好办!

  陶金生去了工作班,文书、小于就出去了。这使他感到这次谈话非同寻常,不由得又激动,又有某种畏怯感。

  王文周坐在炉子边,拍拍一只小凳子,很热情地叫陶金生坐,完全是老熟人的样子。陶金生见他没有打开笔记本,可能是一次很随便的谈话吧。

  “陶班长呀,”王文周说,“一班‘斗私批修’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是说能出去‘讲用’的人有几个?”

  陶金生说有四个吧,其他人也斗了私,但事例不典型,挖得不深。“要抓紧!”王文周双手抓了一下,“陶班长,你懂要抓紧的意思吗?”陶金生点点头。王文周说:“时间上有没有问题?”陶金生说现在是利用晚上时间学习,有的人刚到“火候”,第二天一觉醒来,思想又变了,比如戴英宗藏的那个乳罩不见了,他也就跟没事人一样。“一定要深挖!”王文周兴奋起来,“这件事足以证明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对革命队伍的腐蚀啊!”陶金生点点头。王文周又说:“陶班长,如果学习时间有问题,你可以提出停工学习的要求,突出政治嘛!我可以向上级反映……”

  陶金生明白了,停工学习是指导员的意思,但指导员要王干事向上级反映,而王干事不能平白无故向上级提出停工要求,毕竟六连先遣施工任务很重,这就需要他提出来,这就是“群众要求”了。他若提出停工学习要求,算是彻底得罪连长了。可是,不得罪连长怎么办呢?只有跟上指导员干到底了。他说:

  “王干事,为了一班尽快拉出去集体‘讲用’,我们要求停工学习。不过在时间上我是这样想的,等到一班的人全都要到了‘讲用’的火候,再停工,急三火四干它几天,上去了!立即拉出去‘讲用’,让他们连思想反复的机会都没有!”

  “好!”王文周笑了,很亲切地说,“小陶,好好干,具体问题上级会为你考虑的。”

  “具体问题”,陶金生明白是指什么,这也验证了于乐水那神秘的一笑。

  “王干事你放心,俺干个样儿给你看中不中?”他一激动,河南腔带出来了。

  “中、中、中。”王文周学河南腔特像。

  陶金生走出工作班,吸口冷气,一身的劲胀得筋骨格格响!回到班里的时候,他努力要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那份激动无可压抑。这就使多数人惶惶不安起来――又有什么新花样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