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很有意思的,书里有很多故事,有很多人物,有很多道理,也有很多见识的。
这些道理我难道不懂,要听你这小妹仔教训我吗?刘二心想,我虽然没读过书,但平日里闲着没事,也到村头的榕树根下听老人讲古,看戏班演戏,三皇五帝,水浒三国,仁贵征西,五虎平南,也都知道不少。谁不想读书?但人不读书只为贫啊!
白妹却不管他听不听,仍自以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教训他:像你叫刘二,哪像个名字呢?土里土气的,改成“刘义”还差不多。白妹和刘二说的是广东白话里,在广东话里,“二”和“义”是同音的。白妹用手指头点了点口水,在灯光下的案板上写了个大大的“义”,还解释说,这是忠义的义,侠义的义,义气的义。
刘二心中格登一下,像被刀子刻过似的,立马就记住了这个字。真没想到,这个小女娃说的也挺在理的。
你救了我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了。书上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我想我们会回报你的。
刘二笑了,傻丫头,我救你们是为了等你们报恩吗?碰到危难,拔刀相助,是血性男儿都会这样的。
白妹朝他伸伸大母指,笑着问他,要是我以后再碰上危难,你会帮我吗?会吗?你说!
当然!刘二稍一犹豫,还是作了肯定的回答,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因为他突然隐约感觉到,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女娃,好像要与他牵扯上什么瓜葛了。
刘义不想再和这女娃仔闲扯,走出船舱,来到船尾,接过船舵让陈天去歇一会。
天成将也没推让,只是有点忧心忡忡地说,前面快到水口关了吧,晚上有没有官兵把守呢?
这我可说不准。刘二不置可否地说,晚上很少有行船,按说一般不会有人看守。但现在这世道,官兵们都鬼得很,也难说,看运气吧。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顺其自然就是了。
正说话间,船已慢慢地从群山中驶出,绕过一道山崖,前面豁然出现一片平野,几幢黑压压的房子就像一群黑豹,远远地蹲伏在岸边。天上的星斗闪烁着,好像一下也明亮了许多。
刘二稳稳地把着舵,让船无声地顺流下。陈天成嘘了一声,让另一个船工和白妹都坐进船舱里,熄灭了油灯。
船眼看就要悄无声息地滑过水口关,突然岸上一声哨响,齐刷刷地涌出一拨兵勇来,六七支火把一下亮起,照得夜同白昼。河岸边暗影里停靠着的两条小船,也箭一般地划进河中间,一左一右,夹住了去路。小船从两边同时伸出挠钩,钩住了船帮,在兵勇们厉声的吆喝中,船只好靠岸停了下来。
一个额角上有一道巴痕的浓眉大眼、哨长模样的人,手提着一支短枪,骂骂咧咧地跳上船来:丢那妈,三更半夜还行船,带了什么违禁品没有?搜,都给我认真的搜!
几个兵勇跟着来到船上,马上开始东翻西抄。查看了老半天,却只见有半船桐油,半船茶果,实在查不出什么违禁的东西。探头到船舱里察看的,被那浓重的桐油气熏得差点呕吐出来。他们只好退出来向哨长报告,说没有什么发现。
哨长把玩着手里那支单发手枪,来到陈天成跟前,陈天成连忙哈着腰陪笑脸说,我是广州陈记商行聘请的船家,初次上百色拉货回来,你们这里的知县大人两个月前到广州,还到过我们商行小坐呢。
哨长瞟了陈天成一眼,脸色瞬间和缓了一些,但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会,还是很不甘心地亲自走进船舱去,不一会,就拿出了陈天成用的那支烟枪来,沉着脸说,老板你也好这个啊,我想你肯定带有这东西,我们弟兄也有好这一口的,能不能给匀一点啊?
看见老板还在犹豫,他拿着短枪在船舱里东戳西戳,边戳边教训道:我看你也不是奸狡之人,弟兄们忙乎了这大半夜,总不能空手而回吧?说话间,卜的一下,他在船舱正中供奉关公的神位下面,戳出了空洞的声响,伸出手过去摸索一会,他竟掰开了一个机关,神位下露出个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包黑褐色的大烟土,足足有十斤之多。
走私大烟,没收!哨长如获至宝,拿起来就走。陈天成伸手拦住他:官爷,我也好这一口,没了这一口,我这条老命怎么回得到广州?这样吧,你和弟兄们也辛苦了,给我留下一半,我给你这个――
说着他摸出一把碎银,悄悄塞进哨长的口袋里。哨长的浓眉顿时舒展开来,笑嘻嘻地说,其实你早就应该这样了,我们也不至于跟你为难啊。人生在世,谁不要吃饭穿衣?谁不要养家活口?谁不要照顾爹娘?当官的吃的拿的比我们还多,弟兄们拿你这点意思,实在是为你消灾呢。
他转过身来,好象这时才注意到刘二的存在:这位小兄弟很面善啊!刘二说我都在这条江上当滩师几年了,一年都跑上数十趟,怎能不熟呢。我都知道你官爷姓雷的了,天上雷公、地下舅公的雷,是专劈恶人、不劈坏人的雷,是轰天大雷的雷是吗?只不过每次过关,都是船主跟你打交道罢了。
哨长哈哈大笑起来,对啊,我就是这个雷,小兄弟还挺会说话的啊!他转而对陈天成说,我看这位小兄弟的面子,就给你留一半吧,你这是遇见我们这些善心人了,要是碰上别人,不死也要你脱一层皮呢!
兵勇们得了好处,一哄而散。
刘二看着这一幕,真像演戏一样。他在这江上当滩师多年,相类似的事也见过不少了,今天又算开了一回眼界。其实走右江这条水路的船只,除了正当的生意,更多的还是走私烟土,俗话说川土不如云土,云土从云南运到广西的百色,百色就成了烟土的集散差转之地。有一次刘二给一条下行的船当滩师,船上摆了一口漆红色的大棺材,说是要运回广州老家,半路上却被土匪给劫了,原来棺材里装满了大烟土,少说也有一千几百斤。上面用破布包着一条发臭的死狗,遇上关卡,官兵们稍一掀开棺盖,冲天的臭气就破棺而出,谁还愿意再去深入检查?但或许是有人事先给半路上的土匪通了水,劫匪一哄而上,乱枪打死了船老大。刘二趁乱跳进江里潜水而逃,才算捡回一条性命。还有一次,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孩子,随船过了好几个关卡,直到最后一个关卡才被官兵识破,从女人背着的孩子的肚子里掏出一大包烟土来,原来这孩子早就死掉了,难怪一路上既没见那女人喂过孩子,也从没见孩子哭闹过。
今天没准这个陈天成的桐油罐中,就装有不少这东西呢。如果真这样,那倒是个好办法,用油纸包着烟土,再浸到桐油罐里,上面灌满又粘又臭的桐油,就算官兵有所怀疑,也不能把所有的桐油罐都一一扛起,再倒掉桐油搜查一遍啊。
朝庭一再下令查禁烟毒,但那些律令基本也就只是一纸空文。在西南一带云贵川数省,老百姓无不广种罂粟,自己也在吸鸦片。不但普通老百姓吸,当官当差的也吸,士农工商吸,当兵当匪的也吸。烟价比粮价高昂得多,夹带搬运也相对容易得多。何况有本事做这门买卖的,都会事先花钱打通主要关节,行船时再给守卡的兵勇们撒点小钱,关卡搜查就成了虚应故事,走走过场,只要不遇上土匪打劫,基本上也就平安无事了。
身边那些因为吸大烟而面黄肌瘦、手脚乏力的人,如果离开那口烟,基本也就废人一个了。每每看到他们,刘二心里总会浮现出几分同情,又深感无奈。看到种烟的那些烟民,如果不种大烟,可能连饭也没得吃。如果当兵勇的又没有那点可怜的外快来养家活口,很多人也许就会落草去当土匪了。想到这里,他不禁越发迷糊,他一个小小滩师,靠的是帮人领航以渡一日三餐,世间的是是非非,实在不是他这个十七岁的脑袋能想得明白的了。
天亮了,清晨的薄雾笼罩在江面上,一片宁静。太阳像一个刚刚打出来的鸡蛋黄,纯净,温暖,似乎还带着一缕清香。
前面是刘二熟悉的一个小码头。刘二对陈天成说:老板,我要上岸走路回家了。再下去的水路,江面宽阔,水流平静,保你一路平安吧。他向陈天成拱拱手,陈天成将两串制钱递到他跟前,感激地说:小兄弟啊,多谢的话我不说了,这是给你的酬谢,也祝你一路平安!刘二没有推辞,但只从他手中拿了一串钱,说我妈给我定了做人的规矩,应该要的就要,不能要的分文不取。就此别过,你们也一路保重吧!话没说完,他已翻身跳上岸去。
白妹听说他要走了,从船舱里追着出来要跟他道别,却见他那瘦小的身影在岸上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岸边的玉米地里了。白妹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拼命地摇着手,高声大喊:二哥!二哥!尖利的声音追赶着刘二,传出了很远很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