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并不是李煜或宋祁的词牌名,而是定海城中一家比较气派的青楼,当街一座两层的楼阁,后面跟着两进庭院。
在历朝历代,赌坊与青楼都是暴利行业,光有钱是干不了的,还必须有势。在明朝以前青楼都是官营,这套制度据说起源于管仲“为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佐军国”。管仲的原意还是不错的,可是历朝实行起来,由于掳掠和籍没作为妓女的来源并不稳定,官家往往将良家女子寻个罪名充妓,这就使官妓的行当罪恶至极。明朝立国之初也经营官妓,但从宣德以后,朝廷放松了管制,豪门大户纷纷眷养私妓,市妓也跟着兴盛起来,其中以大同“婆娘”、扬州“瘦马”最为着名。
定海作为一个卫所,自然比不了扬州的繁华,不过,近年来,由于海上走私的兴起,妓娼行业也跟着繁荣起来。海贸商人钱赚的快,花起来自然也大手,再说那些水手在船上呆的久了,生理问题也需要解决一下。所以,花街柳巷便如雨后春笋般应时而生。
开妓院自然要找个有势力的靠山撑门口,而且出名的青楼往往就是这些势力自家开的。
玉楼春就是这样,听说是一个做走私生意的大商人开的,门口站着七八个青衣打扮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看场子的专职打手,说的好听一点叫护院。
从海边的方向走来二十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他们穿着像是一群乞丐,浑身散发着腥臭,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洗澡了。
带头的是一个看上去还算顺眼的青年,十八九岁光景,在他的招呼下,这帮叫花子一样的人嘻嘻哈哈的在玉楼春的大门前停下来。
几个守门的护院立刻挺身挡在门口,面色不善的道:“兄弟们要寻乐子,请到别处去,这里贵的很!”这样的人他们见多了,大都是在船上做工,平日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下船来消遣一回,没什么油水的。
带头的青年,神色有些不悦,一把抓过一个护院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然后用力一推,便将那人重重的摔在地上,“这年头真是翻天了,一个婊子门前的龟奴都这么横气!”
护院是护院,龟奴是龟奴,听他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骂,青楼的护院们顿时暴怒,呼啦一下全围上来。
吵声惊动了妓院里的人,一个龟奴从里面气势汹汹的冲出来,才到跟前,立刻皱着眉头,用拳头堵上鼻子,哼哼唧唧的喝斥道,“哪里来的野狗,要找乐子,去街头找那些私窠子去!敢在玉楼春的盘子上洒野,活得不耐烦了!”
“锵锒”,响声一片,那群乞丐一样的人都将手中的刀拔出半截,怒视着他,吓得这个龟奴倒退好几步,忙躲在一个护院身后。
“倭人?”有人心里升起一丝疑惑,旋即又压下去。
修长的刀身,看上去很像倭刀,但仅仅是像而已,这绝不是倭刀,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同,但感觉就是不一样。不过,无论是什么刀,只看光芒就知道,绝对是好刀,附近大明的卫所也没有这么好的装备。而且那群乞丐一拔出刀来,就浑身散发着杀气。
那些护院脸色全变了,齐刷刷的被逼退一步。
只见那个青年摆摆手道:“今日咱们只是在这里寻寻乐子,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身后的那些破衫儿“刷”的回刀还鞘。
青年走上前,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朝着那龟奴扔过去,轻蔑的道,“带路!”
前面的护院忙一伸手接了银子,递到身后。
那龟奴被吓破了胆,看到银子,连忙接了,从护院的身后闪出来,满脸堆着谄笑,“大爷里边请。”一边拍着马屁,一边将乞丐们迎进大堂去。
众人才一进门,大堂“哄”的一下乱起来。
一个尖溜溜的女高音骂起来,“唔,怎么这么大的臭味?小六儿,你瞎了眼啦,怎么什么人都往里领啊!王五,你们干什么吃的!什么人都往里放,这场子怎么看的!快把他们赶出去!”
龟奴小六儿那里打着拱,垂头不敢说话。
青年冷冷的看着楼梯口那肥胖的女人,忽从怀里掏出两件白灿灿的物什,甩手朝着那正在跳脚的鸨母砸过去。
“嘭、?”两声,两块硬梆梆的东西分别砸在鸨儿的额头和脸颊上,将那鸨儿砸的一阵眩晕,“咕噜噜”,那肥胖的身躯顺着楼梯滚下来,登时头破血流。
“哎哟哟,我的亲娘哎,痛死我啦!”那鸨儿捂着头干嚎起来,“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就眼睁睁看着老娘被人欺负,还不赶快把他们捆起来吊着打,白眼狼,死猪仔,……”鸨儿嚎了许久也不见众人动弹,便顺着众人的眼光看去,见着两样打自已的东西,嚎声嘎然而止,两眼放光,头也不痛了,身子也轻快了,“嗖”一下窜到过去,将两样东西搂在怀里,然后捧在眼前仔细的看了看,原来是两锭十两的大银,上面还带着几丝血迹。
小六儿见她不嚎了,连忙上前扶她道:“妈妈快起来吧。”
那鸨儿坐在地上不起来,嗲声嗲气的带着委屈道,“打了奴家头上好大一个胞,就这两锭银子就把人家打发了么?”
她这一声“奴家”唤出来,众人登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嘭”,又一件冰凉的东西砸过去,正砸中鸨儿的腮帮子。
“啵,啵”鸨儿从嘴里吐出两颗牙来,“哎哟哟,我的牙哟,痛死我啦!”鸨儿呼着痛,不过这一次却没有骂人,因为她眼中看到了一锭黄澄澄的东西,金子!忙抱在怀里,掂一掂,足有十两。
鸨儿的脸上笑开了花,扯着小六儿道,“相帮,这是哪来的贵客,快扶我起来。”说着不等小六儿扶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颠着屁股小跑着来到青年的面前,“贵客快快里边请,奴家一定找最红的姑娘来侍候几位。”
青年没搭理她,抬起头,在楼内扫视了一圈,“你们谁愿意侍候我们兄弟几个?”
院里的姐儿都捂着鼻子,向后退了退,没一个吱声。
青年哼了一声,冷冷的对有些尴尬的鸨儿道,“温上热水,我们兄弟要好好洗个澡!还有,去买些上好的绸缎衣裳,一会我们兄弟要换!”
“是是是”,鸨儿一叠声的应道,待青年吩咐完,才朝着围观的妓女们喝斥道,“还不过来侍候贵客,是不是想上大哨啊!”
妓女们这才掩着鼻子围过来,将这群乞丐模样的人迎到后院去。
都说“人在衣裳马在鞍”,一点不假。洗过澡,换上华丽的衣衫,这帮乞丐立刻变成了一群精壮的俊小伙。
他们并不是一起进去洗澡换衣的,而是留下一半的人在外面持刀警戒。那个领头的青年是最后一个独自一个人进去的,当他从里面走出来时,立刻吸引了整个院里姑娘的眼球。
高挑的个子,宽阔的肩膀,瘦削的脸,目光凌厉,一身青色儒服,用白带将头发束作一个髻儿,腰间挂着修长的刀,――浑身散发着金银的魅力!
姐儿们眼巴巴的等了好久了,呼啦一下围上去,
“大爷,奴家给你揉肩儿。”
“大爷,奴家给你喂酒儿。”
“大爷,……”
一阵脂粉呛的青年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都闪开!”一阵剧咳之后,青年恼怒的喝道。
妓女们一下子全吓的呆在那里。
“去拣个宽透点的房间,摆上三桌酒席,我要跟兄弟们吃酒!”
鸨儿早在那候着,闻言忙把众姐儿们轰开,媚笑着道:“大爷,后院有雅间,奴家这就带你过去。”顿了顿,大着胆子试探道:“不挑几个姑娘陪酒么?”
“我们有事要议,你让众人离得远远的,否则……”青年手按着刀,用拇指将刀弹出鞘,逼视着鸨儿说道。
鸨儿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奴家醒得,奴家醒得,大爷不发话儿,丫头们决不敢过去!”
带着众人进了后园的东厢,着人搬桌挪凳,安排酒菜。
待酒菜上齐,仆从都离开了,众人才落坐。
青年端起酒壶,依次给众人倒上酒,那些人也都双手捧着杯子接着。
倒完之后,青年来到主位,举起杯子,“这一年多,兄弟们辛苦了,吴茂在这里敬兄弟们一杯!”
“干”,众人一齐站起来,举杯一口气喝下。
吴茂又给众人添上酒,“这一次咱们下西洋,在海上飘了半年多,九死一生啊!沉了一条船,还折了十多个兄弟,要是他们活着,今天还能多凑两桌!”说着,眼泪吧哒吧哒掉下来,“都怪我啊――!才下海不到一年,就冒然领着兄弟们走西洋,是我害了死兄弟们啊!这一次,咱们赚的钱拿出一半给那些死去兄弟的家人,没家人的,就给修个庙,逢年过节的兄弟们都去拜拜,只要我吴茂一天还在,就决不让兄弟们断了香火!”
众人纷纷劝道:“茂爷,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兄弟们不会怨你的。”
吴茂端起杯子,倒在地上,“这一杯,我们敬死去的兄弟们!”
众人都站起来,郑重的将酒洒在地上。
吴茂再一次给众人倒酒,几个人忙过去扶住,“茂爷,这事让兄弟们干就行了。”
吴茂抬手挡住,“不,我亲自来。”
众人看吴茂的眼神都带着尊敬。
倒完酒,吴茂端着杯子转向左首。那里坐着众人中唯一一个老头子,年纪在五十多岁,一脸皱纹,灰白胡须,但神情矍铄。
吴茂道:“这一次多亏了遇见张阿公,兄弟们才从暴风雨中逃了出来,兄弟们,大伙一起敬张阿公一杯!”
众人们一起端着杯子站起来,向着那位老者敬酒。
老者不停的拭着泪,颤微微的端着杯子,带着含混不清的广东腔道,“茂爷,若不是你大恩大德把我从马剌加救回来,我老头子恐怕早就死在那些佛朗机人的鞭子下,再也见不到天朝故国了!”说着呜呜的哭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