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强大学毕业后，在中学教过他的鲁老师已经退休了。
毕业那一年，他去拜访老师。许文强对这位启蒙老师有着深厚的感情，不仅是给他传授丰富的文化知识，而且也告诉他做人的道理，这使他受益匪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崇敬这位恩师，把他当作自己的偶像来崇拜。中学阶段，他读了大量的文学和历史书，就是从鲁老师那里读到的。
鲁老师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五十年代末，一场反右风暴，把他从北京刮到西部边疆，他像一片飘零的树叶，落在戈壁滩上的角落里。他放过羊，打过土块，浇过水，艰苦的劳动没有把他身上的书生气磨砺干净，只有从他的深厚的镜片后面闪烁出的目光，还可以看到他生命的火焰仍在默默燃烧。他不屈服于命运，像一个顽强的地老鼠，在戈壁荒原生存。他娶了当地的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甘肃女人做老婆，甘肃女人天生知道心疼男人，天天调剂着给他做好饭，让他吃好，有一个强壮的身体。后来，这个甘肃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被场部中学招去做了中学老师，教语文和历史。他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当同学们齐声叫了一声：“老师好！”他立刻低下头，说了声：“谢谢同学们！”听他上课，是一种享受。
他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口若悬河，他的记忆是那么清晰，把一篇课文从头到尾背下来，一字不差不拉，让所有听课的学生感到惊奇。他把每一堂课都当成第一次讲课，
他进了教室，直奔黑板，唰唰唰地写板书。运笔、顿笔，黑板上出现了几行苍劲有力的大字，一段哲人的名言名句。教室里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学生瞅着黑板，开始思考。他在讲屈原的《离骚》，在他动情、传神的讲述中，一个个子高高瘦瘦、穿着长衫，临着风，目光傲然，在江边向前走着的屈原形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学生眼前，烙印在了这些年轻人的心底。他把民族精神、人格情操具体形象化为：情真思屈原、正直司马迁、高洁严子陵、气节有苏武、傲骨是嵇康、正气文天祥。这时，他点评几句，说说自己的理解，就如同在池溏里扔下几块小石子，学生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司马迁，不就是讲了几句真话吗？他跟李陵无亲无故，满朝文武谁都不讲真话时，司马迁说了，结果遭受那么大的灾祸。”出于由衷地敬仰和对其命运的慨叹，在讲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一课时，颂读到“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去者，恨私心有所未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这一刻，他把胸中那种悲愤、痛烈、豪壮之情，合聚一起，喷涌而出。或欲哭、欲呐喊，或欲扼腕、欲拍案而起……因为他的激情讲述，学生常常感到如有一股热血，直顶脑门。
吟唱着讲古诗词，是他的语文课的一大特色。只要鲁老师一站到讲台上，就像演员进入角色中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他微蹙着眉头，凝视着前方，几根发丝微微颤动。但很快，许文强低下头，不敢再抬起来，这时，许文强的双颊已经红得发烫，眼中的泪水，已经涨到收不回的程度。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平和中有顿挫，平和中有深情。一首首古诗、一个个名句被他方正地写在黑板上，又脉脉地吟出来，教室里一下充满了温润的空气。
唱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时，鲁老师已泪如雨下，学生也满眼是泪。歌罢，教室里，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学生把手拍红了，却都不愿意停下来。就这样，掌声一浪接一浪地响了不知多长时间”。
每次唱，他都会哭。鲁老师是经历过国家动乱的人，对国家命运的那种深深的关切，让他有感而发地哭，这令学生非常震撼。”
许文强记得鲁老师那古音古韵，略带沧桑的男中音，便崇拜发五体投地，他们成了忘年的知音。
同学们喜欢他上的课。他肚子里有一座活图书馆。上课时，他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右手拿着一支粉笔，放在肚子上，三分钟后，他进入状态，只见他侃侃而谈，广征博引、口若悬河，把一堂课讲的生动活泼，为了配合自己的讲课的生动，那只放在肚子上的手，高高举起，绘声绘色，学生们时而大笑，时而争论，时而提问。在讲到最后时，他激情澎湃，撩了一下长发，目光炯炯有神，像两把燃烧的火炬，经过他的口，把一篇平淡的课文内容渲染的淋漓尽致，达到最后的高潮。凡是听他课的同学，没有不被他博学的知识征服。许文强就是其中的一个，从那天开始，鲁老师成了这个少年心中崇拜的偶像。
一天，许文强胆怯地来到办公室，把自己的一篇作文拿给鲁老师看，他想得到老师的肯定和评价。鲁老师看完作文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部书，送给他，他记得是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接过老师送的书，回到家，他就像饥饿的孩子扑在面包上一样，如饥似渴地读。过了一段日子，他又拿出自己的作文让老师看，鲁老师看完，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夸他有灵气。
鲁老师和他闲聊，告诉他一些读书的方法。读报纸一定要照着地图去读，看书一定要看历史年代表。又讲给他学习的方法：按现在的考试规则，一个学生只要把学习过的知识记忆、理解、再发挥。如果把现在的考试规则划成十分，那么记忆要五分，理解要两分，发挥要三分。他照着老师讲的方法去做，果然事半功倍，在他高中毕业的第一年，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西北大学。
许文强得知鲁老师的夫人得了一场大病，没多久去世了。小女儿到外地上大学，只剩下鲁老师孤独一人，有时在家喝酒抽烟读书读报，有时走出门和几个退休老头在一块杀几盘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许文强当上副市长后，不忘老师的教诲，第一件事就想着把老师调到自己身边。遇到困惑，多请教老师，而鲁老师婉言回绝了，他说自己已经老了，不想再参与什么事了，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许文强不甘心，不论老师同意不同意，也要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他一开始想把老师安排进宾馆或者饭店，却遭到老师的拒绝：“我一介草民、平民，哪里有资格住那么高级的地方？如果你想给我找个地方养老，就给我找个僻静的地方就可以了。”
他把本市的地图拿来研究，终于在地图上找到了一个叫鸭子湖的地方，它离天北市只有十公里。
星期天，他骑上本田摩托车，在天北市的西北方的十公里的地方找到了这个鸭子湖。一片不大的自然形成的湖泊，周围长满了芦苇、红柳、芨芨草。湖面上一群野鸭子在悠闲地游弋，在湖畔不远的地方耸立着一座高房子，那房子已破败不堪，那是一座独立的俄式房子，土木结构，高大的屋顶，门和窗也是那么高大，显示着它的巍峨的气势。看样子这个房子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走进这座房子，从里面呼呼啦啦飞出一群麻雀和燕子，房梁和椽子的间隙，筑了许多鸟巢，有几只刚出窝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据说，这个房子是当年的俄罗斯一个商人修筑的，二十世纪初，一群白俄人流落到这里，独具慧眼看上了这片鸭子湖，这儿风景独好，就定居在这里了。房子的大厅里，有一座壁炉，还完整的保留着，只是已经被烟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他想，何不把这座被人遗弃的房子收拾一下，给老师住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师，老师眼睛一亮，立刻动了心，他带老师到鸭子湖一看。老师不住点头，非常满意。老师说，这里真是别具洞天，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他答应了许文强。许文强在鸭子湖指挥着一个施工队，花了一个星期时间，重新修缮那座俄式房子，装上了门窗，又在鸭子湖上建了一个钓鱼台，在通向钓鱼台的地方搭了一个草棚凉亭。鸭子湖边出现了一个人造风景。修缮完毕，老师来了，非常满意这个地方，便在这里安居下来。他又给老师弄来一条德国纯种黑贝，和一台电视机，给老师做伴。他想，老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一有时间就往这里跑，来看他时，总不空手。他把吃的用的都给他送来。
老师有个嗜好，钟情当地的土产烟――莫合烟。这种金黄色的烟丝有着巨大的魅力，深深吸引着他，每日像吃饭一样离不了它。他知道老师对莫合烟情有独钟，每次来看老师，总是给他带来伊犁莫合烟。老师看见莫合烟，就像饥饿的人遇见面包一样。他喜欢用《参考消息》做莫合烟的包装纸，你看他笨手笨脚，把芝麻粒大一样的烟丝塞入炮筒子样的包装纸里，伸出舌头用口水一抿，就算粘和好了。再用打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上一口，那香味弥漫的烟在五脏六肺里来一个大循环，然后慢慢地从嘴里鼻孔里吐出来，于是整个人淹没在黑色的烟雾里，那神态，像一个腾云驾雾的妖怪。
在这个世外桃园里，鲁老师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归宿。他雇来果农，在门口的一片空地上，栽种上苹果、葡萄、桃树、梨树，每到春暖花开季节，吸引了蜜蜂、蝴蝶翩翩飞来，他泡一壶花茶，烫一壶桃花酒，一个人守在鸭子湖畔，活像古时的神仙。他迷上了钓鱼，许文强买来钓鱼竿，老师白天在静静的鸭子湖边垂钓，晚上在灯下看报纸，累了，看电视新闻。
一天，他来到鸭子湖边的别墅，请教老师几个问题。老师放下正在阅读的一张当地的晨报，望着窗外的鸭子湖，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回答许文强的问题：
“你想和我谈点什么呢？”
“想和你随便聊聊。不反对吧？”
鲁老师习惯地思索了一会，看着他的眼睛，侃侃而谈。
“好吧，我们就说寡妇街上做生意的人吧。你看这些人，一没有户口，二没有档案，三不被社会承认。他们是一群被遗忘的人。从形式上说他们已经消失了，然而他们仍然活着，顽强地生存着，保存着生命的肉体。就像戈壁滩上的野花，只要有一滴水，一点阳光，就会发芽，吐绿。寡妇街上的女人我认识几个，她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她们脱胎换骨，绝地而重生。如果说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话，那么她们已经有了思想，发现了自身的价值。她们站立起来，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在这条街上捞到改革开放的第一桶金。然而，她们一不靠科技，二不是靠智慧，三不是靠经验，只是靠抓住机遇。你看，这条街上的女人，创业之艰辛，那是把身子，灵魂，都浸在碱水里泡啊！
许文强问：“现在流行一句民谣，要当官，有靠山。要发财，瞎胡来。你能解释这句话吗？”
鲁老师说：“这是我们的用人机制出现的问题。这是我们的市场经济还不规范。培育市场经济，要有一套完善的机制，要有一大批敢于开拓创新的人才冒出来。但是，这要有一个过程。”
许文强诚恳地问：“老师，你读过许多书？那你看我要读那种书？”
鲁老师说：“世界上有两种书，一种是有字的书，一种是无字的书。有字的书好读，无字的书要靠悟性，所谓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就是这个道理。世界上有两种人要读书，一种是求知的人，这种人读了书，会举一反三；另一种是好奇的人。他们读了书，会突发灵感，会发明，创造，更了不起；他们有一个特点：把书读活了。有两种人不要读书，一种是太愚笨的人，这种人读书会变成可怕的书呆子，教条主义者，死钻牛角尖；有一种是太有灵气，太有悟性的人。这样的人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又会被书捆住手脚，固步自封，最后变成庸人。依我看，你的悟性极好，很有灵气，只要经常听专家们的讲座就够了。”
许文强问：“听说你在研究易经？”
鲁老师说：“谈不上研究，只是在学习。准确地说，易经是一门学问，集预测，演绎、归纳、推理。预测是门严肃的科学，从大的方面，可以预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从小的方面，可以预测一个企业，一个家庭，甚至一个人。而人的预测涉及到人的性格特征、遗传基因、文化因素、社会环境，这四项缺一不可。你看历史上有许多风云人物，他们至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正是他们顺应了历史潮流，运筹帷幄，掌握人类和自己的命运。他们是预言家，通俗一点说就是谋略家。西方世界有一个伟大的预言家诺查丹玛斯，预言了人类五百年来的历史重大事件，件件确凿。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知识渊博、高瞻远瞩、目光远大、胸怀宽广、高屋建瓴、深谋远虑……”
许文强感叹地说“老师说的有道理”
鲁老师喝了一口茶，沉思了一会说：“……人和人不一样。生物学家说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哲学家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个世界上，好人是极少数，坏人也是极少数，不好不坏的人是大多数。……有的人一生平平淡淡，默默无闻，无声无息，波澜不惊，不为众人所知；有的人一生轰轰烈烈，叱吒风云，惊天动地，流芳千古，英雄盖世，扭转乾坤，让后人仰慕！而有的人杀人放火，为非作歹，男盗女娼，狼狈为奸让千夫所指：有的人坑蒙拐骗，造假贩假，徇私舞弊，挂羊头卖狗肉令人唾骂；有的人贪污腐败，行贿受贿，贪赃枉法，中饱私囊，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有的人醉生梦死，饱食终日，不思进取，无所作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让后人所不齿；有的人命运坎坷，时运不济，生不逢时，怨恨终生……`有个叫藏克家的诗人，平生写了许多诗不为人所知，只有一首《有的人》，老少皆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许文强一下子被鲁老师的高谈阔论迷住了。他的思想丰富，知识渊博的像海洋。在老师面前，自己是那么浅薄。自己真是太幼稚太可笑。
鲁老师的男中音在屋里回荡：“在中国文学史上，同一时代，无独有偶出现过两位外科医生的作家，一个是鲁迅，一个是郭沫若。这两个人在当时的新旧历史变革中，悟懂了复杂而又简单的道理，医生只能用手术刀解剖人身上的毒瘤，而人精神上的毒瘤却无法剔除。所以，他们勇敢扔掉手术刀，义无返顾拿起如椽巨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你能说他们不伟大吗？这在今天会让许多人不可思议。”
“今天我们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古人早已做过的和说过的，又被流传下来的。你不相信吗？你看，年轻人相爱，就有青梅竹马、君子好逑；人与人互相嫉妒、猜疑，就有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还有贪污腐败，古人也早总结过了，假公济私，偷梁换柱，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若杀了人，就有杀人越货，见财起意，图财害命；你看，古人还给我们总结了许多东西。有时，我们自以为很聪明，其实大大地错了。这些看起来很浅显的也很简单的道理，仍然让我们受益无穷……我总结了一条规律，自然科学家把世界上复杂的问题，处理成简单化，而社会科学家把世界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许文强凝视着鲁老师深沉的眼睛：“你看他们用手中的笔，纵横驰骋，横扫千军。一个个大英雄小人物的形像，被他们塑造出来。”
他面对鲁老师深邃的眼睛问：“老师，假如我要做一件事情，能成功吗？”
鲁老师接着说：“古人说：做一件事只要具备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条件，只要你顺应历史的潮流，把握最佳的机遇，就一定能成功！”最后，鲁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眼神里充满自信，藐视一切，恕我直言，你实干有余创新不足。在你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你可能遭遇一场情感的挫折。我说的不一定对，供你参考。”
…………
21
读书,看报,经常思考问题，是鲁老师的生活内容。他是《参考消息》的老读者，许文强除了给老师订阅了一份《参考消息》，又给老师订阅了一份本市的晨报，这样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份报纸他读得很认真。上面勾勾画画，加了许多评语。
他智慧的大脑开始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
一天晚上，他来看鲁老师，一进门，见老师专心致志地读报，报纸把整个人遮住了。
“鲁老师，你看我们的报纸办的怎样？有看头吗？”
“不错，很好，值得一读。”老师放下报纸，喝了一口茶：“如果说我们的城市是一口瓮，那么这张报纸就是瓮口上的盖子。打开盖子，我了解了这座城市的各种信息，使我大开眼界。但是，这张报纸的一二版，我是反着看的，三四版，我是正着看。”老师深深地吸了一口莫合烟，不紧不慢地说：“一二版经常出现新词汇，什么‘加快发展’，什么‘振兴经济’、什么‘保护环境’、什么‘加强’、什么‘强调’、什么‘重要’……这些词汇的出现，意味什么呢？它们的反义词又是什么，那是可想而知的啊！这说明了许多问题？说明了我们的各种工作都是表面化的，都是形式化的，没有系统，没有统观全局，不配套，甚至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有三四版揭开了这个城市掩盖不住的许多事实。”
鲁老师越说越激动，脸孔涨红，胸脯起伏。直到烟头烫了他的手指头，才停止说话。他又卷上一支莫合烟，深深吸一口，很过瘾的样子，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仿佛一台蒸汽机在冒烟。接着说：
“你看这座小城，白天人们东奔西忙，他们忙工作，忙生存；而到了夜晚，人们又忙着吃饭喝酒、打牌、跳舞。一天忙到头，为的吃和穿。在白天，你看不出这个城市的秘密，只有到了夜晚，所有的秘密就会呈现在你的面前，黑的、白的、红的、绿的，丑恶的，美好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和各种各样的悲剧喜剧闹剧，都会在这里上演。
我们这个城市有五多：一是下岗工人多，二是做生意的人多，三是三陪小姐多，四是骗子多，五是小偷多。
……我们的改革口号已经喊了许多年，我们的改革步伐为什么走的这样慢？像老太太扭秧歌，前走走后退退，左扭扭右扭扭。是什么原因呢？
……一个国家要发展，一个民族要发展，一个城市要发展，一个企业要发展，一个人也要发展。但是作为一个人要发展靠的是他的智慧和能力。而一个城市要发展，靠的什么呢？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要怎样发展？也是摆在政府面前一个严肃的课题。
……发展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动力。而动力就是自然资源。我们是一个超级人口大国，按国家计划生育专家的预测：我国的合理人口是四至五亿人。而我们现在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按人口平均分配资源，我们排队到全世界的后面。这样有限的自然资源，我们的发展依靠什么呢？我们怎么发展呢？而再看美国、加拿大、俄罗斯、澳大利亚，他们最多的人口也只有三亿人，而他们的国土面积和我们不相上下……
由于经济发展不平衡，再加上分配不公，和森严的等级制度，造成了贫富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殊不知，经济学里有个‘二八定律’，百分之二十的人占有百分之八十的财富，而百分之八十的人占有百分之二十的财富。可我们的经济学家却站在百分之二十的富人身边在说话，在发表议论。他们写出的每一篇文章和每一份报告和统计的每一份数字，都包含着巨大的泡沫，而我们就在这样的泡沫里迷失了方向，变得浮躁起来。由于没有找到发展问题的症结，一味地大力发展，加快发展，只好拼消耗,开发我们脚下的石油和煤炭，采伐大片的森林，以推动经济发展的车轮。由于滥采滥挖，杀鸡取卵的开发，以至造成大量的资源消耗浪费。
……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幅壮丽的景象：你看，高速公路修起来了，一个又一个大型的飞机场建造起来，一座又一座的桥梁架设起来，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我们的改革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辉煌成就。但是，看看我们的衣食父母――工人和农民怎么样了呢？他们除了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和汗水，还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做出了无谓的牺牲。你看！工人失业，农民失地，你看！大批的产业工人重新寻找工作，大批的农民进城打工。我们的报纸在不不断地刊登这样的消息……
许文强暗暗折服老师敏锐的洞察力和一针见血的分析能力。老师的目光闪闪烁烁,说到激动时,他站了起来,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历史的烟尘;他的声音一会高亢,一会低沉,激情澎湃,手中的莫合烟,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在空中挥舞。
……一个知识分子不敢说真话，失去了思想的独立性，没有了独创性、没有自己的理论和观点。而是看别人的脸色在说话，这是可悲的……
……我们国家不仅是一个人口大国，也是一个口号大国。我们的西部开发口号已经吹响。是的，开发西部可以提高我们的综合国力，然而，我们的西部开发却没有一个支点。如果回头看一看美国十九世纪的西部开发，他们也有自己的口号：你想成为一个富翁吗？你想拥有黄金吗？请到西部来！在苏联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发西伯利亚，他们也有一个口号：你想拥有伏尔加汽车吗？你想拥有一幢别墅吗？请到西伯利亚来！那些怀着发财梦想的人，他们来到遥远艰苦的西部，流下成吨汗水，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因为有一个发财梦做他们西部开发的支点。而我们呢？”
他慢慢坐下了,像一匹长途跋涉的老马,跑累了。他的眼睛含着忧郁,闪着泪光。他曾经是一代忧国忧民的知识精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把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的人格,塑造成刚正不阿的品格。不论时代变换,依然保持着追求真理的气节和执着精神。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鲁老师坐在俄式房子里的壁炉前，他给这个房子起了一个有趣的名字：冬宫。因为这个房子不但高大而且墙壁很厚，冬暖夏凉。木地板上的德国黑贝静卧在他脚边，闭目养神。
他继续侃侃而谈：“日本的企业家有两本书必须要读，你知道是哪两本书吗？一本是《孙子兵法》，一本是《三国演义》。中国的企业家到日本的企业家那里取经，问他们有什么管理企业的宝典吗？日本企业家就拿出这两本书，让中国的企业家大跌眼镜。原来日本的企业家是靠读中国的这两本书来经营自己的企业，作为他们的宝典。
那么我们再看《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每一计都离不开一个‘奸’字。这是因为人们一个共同的心理，那就是赌徒心理，想以少胜多，以小搏大，以弱胜强。但是奸又离不开诈，没有诈，就没有奸，循环往复，无往而不胜。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把奸诈发挥的淋漓尽致，使人在做事，都离不开奸诈，结果是什么呢？两败俱伤。然而，把这些运用到企业经营当中，取得了相得益彰的效果，这就是日本企业家的高明之处。”
鲁老师说完哈哈大笑，不知是自我解嘲，还是表现发泄后的快感，他接着说：“外国人把我们祖先的精华，奉为管理企业的法宝。可我们呢？却把它抛弃了。”
许文强从心里敬仰鲁老师，这不光是他渊博的学识和过人的智慧，还有他的品格、他的做人风格，是许文强确定人生目标的启迪心灵的老师。许文强尊敬他，把老师当着自己的偶像。老师对中国历史了如指掌，懂得哲学、文学、美学、佛学。堪称一部百科全书。
“……现代社会，由于官本位的观念根深蒂固，那么谁拥有权力，谁就有了展示才能的平台；有权就有了话语权，没有权，你的智慧、才华、报负、理想是无从体现的。我们的干部采用的是任命制，是上级任命下级，是下级对上级负责，这是我们的一个弊端，我们的权力运用也是不透明的，由于暗箱操作，形成了少数人选少数人，造成了跑官要官，不跑不送，不提拔不重用，同时造成了腐败。一个干部可以把一个企业搞坏搞跨，而他换一个单位继续当他的干部，那个企业的破产损失，却要国家买单，而他们却轻松地说交了学费。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文强暗自感叹，那种知识分子典型的直率表露无遗。看来，这就是他的性格，这就是他的傲骨吧！
许文强记得老师的生日是那一天，每次老师过生日，他会送老师喜欢的礼物。在老师六十六大寿那一天，送给老师一个礼物，是一个大号的俄罗斯烟斗。有一次到边境口岸考察，在边贸市场，一眼发现了这个俄罗斯烟斗，那个烟斗是用红松木制做的，里面镶着黄金，烟嘴镶嵌着墨绿色的玉石。他忽然想起苏联的一部电影里，斯大林用的就是这样的烟斗。他买回来，做为生日礼物送给老师。鲁老师拿在手上，端详了好一会，大喜，一连说了三声好。从那天起，俄罗斯烟斗天天握在手中，用它抽烟省了许多工夫。这样，老师再不用报纸卷莫合烟了，他握着俄罗斯烟斗，一会放在口中，一会离开嘴唇，说到激动时，挥舞着起来，那举止、那姿态，那神情，真有点像演说家。
他一边抽烟，一边喷吐着烟圈，一长溜烟圈吐出去，像一个个铁环，要把什么东西套住，一会儿，那些烟圈由小到大，一个个消失了。他欣赏着老师抽烟动作，觉得是一种享受。
许文强像往常一样来看望老师，带来老师喜欢吃的东西，有苹果、葡萄、蟠桃，还有红薯、洋芋、辣椒、皮芽子。
一进门，看见老师伏在桌子上写什么东西，看见他来了，停下手中的钢笔。起身迎接许文强，许文强很少看见老师在写作，今天是第一次发现，觉得很惊奇。
“老师，你在写作。”
“是啊。”鲁老师停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迎接许文强。
“在写一个什么题材呢？”两个人一坐下，就开始热烈地攀谈起来。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问题。想写一部书，一本以寡妇街为素材的书。”鲁老师指了指桌子上的书稿。
“好啊。写好了，我一定认真拜读。”许文强拿起桌子上的书稿。
在手上翻阅。
老师举起俄罗斯烟斗，又陷入思索。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头发越来越少了，他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思考什么呢？
过了一会，老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他说：“我在想，一个知识分子不敢说真话，是我们民族的悲哀；但是，如果我们的社会不能够容忍真话，不能够包容真话，也是一个悲哀。”他又沉默了，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好像要把烟全部吃到肚子里去。他又开始说话了：“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变革的时代，需要理论的指引，没有理论的指引，就像一艘船在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航行，随时会遇到暗礁……”
许文强把自己的对城市改革的想法和老师交换意见。老师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深深吸了一口莫合烟，语重心长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员也不例外。你这样做很大胆，但是会得罪一部分人的利益，而且这部分人，恰恰是即得利益者。而即得利益者是不会轻易放弃即得利益的。”
老师站起来，走到门前，拉开门，让阳光照进屋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说到这里，他口风一转，叹了一口气：“想我少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遗憾的是，二十多年前,我被流放到边疆，沦落天涯。一切都成了空想，妄谈……可悲！可叹！”
许文强不由为老师的话所感动。
告辞了老师没有多久，他到南方考察了一段时间，亲眼目睹南方的经济建设发展很快，产生了许多的想法。一回到小城，第一个想见面说一说的就是鲁老师，他想听老师的高谈阔论，不听就感觉缺少了什么。
这次，他见了老师，奇怪地发现他不像以前那么健谈了，长时间的沉默着，老师怎么了？
22
刘雪莲从中央民族大学艺术系毕业，分配在自治区歌舞团当舞蹈演员。可是，想做一番事业的她，不甘心做一个舞蹈演员，她要显示自己的艺术才华和天赋，回到生养自己的家乡。它借助父亲的力量，又以当地的人文资源为依托，网络了许多舞蹈艺术的年轻人，组建了一个艺术歌舞团。取名叫“雪莲花歌舞艺术团”。
刘雪莲来找许文强，她像夏天的一股凉风，来到许文强面前。她这次来是有事情找他，雪莲花歌舞艺术团最近编排了一台精彩的节目，准备到香港、澳门、新加坡演出。需要一笔赞助费用，她就直接来找副市长许文强，她一开口就要五十万，吓了许文强一跳，她的胃口太大了，他从哪里给她弄这么多钱。刘雪莲缠着他，说他办法多。他无可奈何，摇摇脑袋，好吧，让我想想办法。
他猛然想起一个人，莫雪莲。对！就找她。
莫雪莲没有马上答应，说可以考虑一下。
莫雪莲接到许文强电话，在思考着该不该拿出五十万给雪莲花歌舞艺术团。她听说过，这个雪莲花歌舞艺术团的团长是州委刘书记的女儿。她也有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叫雪莲。她是在中央民族大学学习的舞蹈艺术，莫雪莲同样也喜欢舞蹈，遗憾的是，自己却与舞蹈艺术失之交臂。但是她不甘心，想再一次和舞蹈艺术结缘，何不利用这个机会，把雪莲花歌舞艺术团纳入自己的旗下，一来为自己的公司扬名，二来也圆了自己的舞蹈梦。她向许文强提出条件：必须把雪莲花歌舞艺术团归到雪莲棉业公司名下。如果不这样，她不会答应他提出来的条件，这下又把许文强难住了。
怎么办？他想了想，只好请她们见面，谈判这件事情。他们三人来到“阳派”咖啡屋，坐在一起，开始了一场富有戏剧性的谈判。
两个叫雪莲的女人见面了，她们礼节性地握了手。
空气显的很沉闷，两个女人只是喝咖啡，谁也不先说话。咖啡屋里的灯光随着音乐的节奏渐渐的暗淡下来，一支荡气回肠的乐曲《回家》响起来，悠扬的乐曲夹带着浓郁的咖啡香味，仿佛把人从巴西的热带丛林之中，又带回到北国家中温暖的壁炉旁边，让人感到家的温暖和咖啡的香浓。莫雪莲端起咖啡杯慢慢地抿了一口。
最后，还是许文强说话了：“一个城市的灵魂是什么？是文化和艺术，我们应该有自己的作家、诗人、画家、歌唱家、舞蹈家、音乐家……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就是我们的城市建设的再漂亮，也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赞同我的观点。”
他话音一落，两个雪莲同时鼓掌。
许文强又说道：“雪莲花歌舞艺术团成立了，她就是我们这个城市灵魂的一部分。你们可以谈一谈合作问题。”
她们听明白了。
刘雪莲表态了：“我是歌舞团，歌舞是艺术，而且是高雅的艺术,不能把我的艺术下嫁给一个俗气的企业。”她几乎尖叫起来。
莫雪莲放下手中的咖啡，笑了：“这有什么？现在是市场经济，连国家有名的歌舞团都挂靠企业，你一个小小的歌舞团怎么就不可以呢？”
刘雪莲也放下手中的咖啡，她盯着莫雪莲眼睛：“我的歌舞团名气很大，不光在这里，在本地区，而且在国外……你必须看清楚，我是艺术家，你只不过是个企业老板，你不懂艺术，有什么资格和我的歌舞团做交易？”
“好！说得好，说得很精彩！你看不起企业老板吗？企业老板有什么不好，没有我们，你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就连你的演员没有我们这些企业老板养着，就没有办法活下去！连马克思也说过,物质第一性。”莫雪莲根本不示弱，一字一句回答。
刘雪莲无言以对了。
许文强在两个女人面前,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把双方的争论压下去：“好，好,不争论这些了，我们还是谈赞助的事情。其实，我觉得我们有许多共同点，没有什么不可以好好合作的。你们看，我们的歌舞团叫雪莲花歌舞艺术团，而我们的企业又叫雪莲棉业公司，这不是珠联璧合嘛。哈哈……”他说完，举起双手为自己的讲话热烈鼓掌，让两个雪莲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她们恍然大悟。是啊！两个雪莲是同一个名字，只不过一个是企业，一个是艺术，不分彼此，不分你我。
莫雪莲微笑着说：“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和你合作。每年给你出五十万，另外给你本人加十万辛苦费。怎样？”
两个雪莲对视着，眼睛里闪出火花，她们彼此想让对方输在自己手上，可是,又被许文强搅和了。
她们在许文强面前互相较量，心照不宣。她们从对方的眼神里和言语中、举止上，感觉出朦朦胧胧地爱着同一个男人。
两个女人好像在做一个交易，过了好一会，刘雪莲想明白了，这个女人真他妈的有钱，财大气粗啊！她只好暂时屈服了。
“好吧，我同意。但是歌舞团的名字不能改。”
刘雪莲立刻站起来，和莫雪莲握手，两人终于达成了协议。
他送走了两个雪莲，回到机关宿舍，那是分给他的一套房子。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室。他开了门，打亮电灯，一转身体，看见一个人躺在他床上，那个人是刘雪莲，吓了他一跳：“你怎么进来的？”
“是管理员给我开的门，放我进来的。”刘雪莲笑了。
刘雪莲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抱里，香气若兰吐出一句话：“难道就不许我进来吗？你感觉突然吗？”
许文强抱着她柔软的身子，小声说：“让别人看见不好。”
“我已经把窗帘拉上了，谁也看不见。哈哈……”刘雪莲亲吻着他的脸。
“哦……”许文强把她抱在怀抱里,刘雪莲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把她抱起来，走到床上，刘雪莲躺在他怀里，可爱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放在洁白的床上。她的皮肤细腻，光洁、滑润、像丝缎一般，泛着明亮的光泽。他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毛细血管在指尖跳荡，搏动。她的纽扣，脱开了一个，肩膀露出了半边，圆滑洁白的肩膀裸露出来。接着，她的上衣，又滑向了一边，红色绣金花的胸罩，托着她丰满高耸的乳房，露出了上半边白玉一样的乳沟。
许文强愕然地张大了眼睛，望着刘雪莲的眼睛，感觉变得好陌生，里面红红的，有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随时都会被吞没融化。
刘雪莲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外面，夜晚的天空是幽蓝深邃的，只有几点星光，点缀闪烁其间；夏天的夜晚是静寂的，宽广深沉的，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一高一低的吟唱，清脆的，轻盈的声音飘进窗户。
她在他轻轻的抚摩下，皮肤痒痒的，让她不停地笑。
“我看那个叫莫雪莲女人的眼神，好像爱上了你……”
“哦，不会吧”
“我是凭着第六感觉。”
“你那么自信？”
“今天是你在替她说话。”
“我是在替你说话哦。”
“我可告诉你，你要和她保持距离。”刘雪莲点了一下他的脑门。
她像一头小鹿，从他身子底下钻出来：“我去洗澡，你等我一会哦。”
她洗完澡出来时，发现房子里已不见他的踪影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