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一路上李由心里面很虚,毕竟贪天之功骤然降临在他头上,便是他再贪婪也不能心安,更何况要晋见始皇帝,那可是他老子都不敢欺骗的人物。
“站住,哪儿来的?”暮色中的咸阳,是重兵把守的地方,李由一行人足足上千,连带着东胡单于哈乜尔的囚车木笼押解锐士,阵容的确庞大无比。
“李由将军奉命晋见,押解东胡单于哈乜尔正好同路,请速速通报放行!”李由这一次带回来的人马,都是他的亲信,不虞有人走漏风声给WWW.soudu.org咸阳人知道李由的心虚,却李由挥挥手,便有将领上前通报,只李由在后面缓缓呼吸一口气,努力将满心不安压下去。
“呵,李由将军回来了?陛下有诏,令将军回来之后先回丞相府歇息一晚,明日早朝时候献俘晋见,咱们这就开门,稍稍一等。”城头上收成将领从吊篮取上文书来就着火光看了一遍,准确无误,当下便趺着身子叫了一声,笑呵呵下城去开门了。
沉重的吊桥吱嘎嘎放下,桐木包裹了铜皮的城门渐渐打开,里面如飞奔出几人来,灯火通明迎过来便笑道:“将军可回来了,不说陛下这几天念叨将军大功丞相思念将军,便是咱们也渴望能见一见跑到匈奴人草原上去的大将军。”
李由脸上浮起极难看的笑容来,旁边亲兵机灵,眼见李由尴尬急忙便迎过去笑道:“多谢将军挂怀,偏将军有些累了,改日定请将军痛饮聚首,还请放行早点去见丞相是正经。”
那守城的将领,最多不过一个都尉,一听李由有不愿见他的意思,便也笑了笑拱拱手道:“那么便请入城才好,代末将问丞相安好。”
李由矜持点点头,打马便风一样进了城,在他看来,这将领有些讨好的向自己问好,更如有人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一般,登时心下便有些懊恼,却不为自己贪了别人功劳,只一心想着早点回去与父亲商议将有可能暴露自己冒功的陷阵营从这个人间抹去才好。
哗啦啦的囚车木笼在青石板街道上碾过,火光中那哈乜尔嗓子中嗬嗬有声,原来王离怕他在始皇帝面前将擒了自己的人名透露出来,生生将他舌头割去了,眼见火光中大秦锐士们瞪着眼睛看着他目光中的怜悯,一路上听到的早让他明白擒了自己的陷阵营居然功劳给别人顶替,当下面对咸阳城时候,他便用不能说话的嗓子哈哈大笑,却眼中热泪禁不住涌了下来,只是路上李由千般折磨他,仇恨都转移到这面目可憎的青年身上,倒他觉着陷阵营可爱的多,起码对自己的敌人有起码的尊重。
转头去,大儿子垂头丧气坐在囚车里,却父子两人命运相同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疲惫不堪的眼睛忽然亮光崩现,便在此刻,哈乜尔下定了一个决心,转头看向儿子的目光,一时间充满生离死别前的悲悯气息,那东胡大贤王似乎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惊恐抬头来看时候,但见早已转过头的父亲背影突然萧索坚定,这人倒不笨,却此时惶然大叫起来,押解的锐士不耐烦几鞭子抽过去,他才畏畏缩缩又缩到角落里去了。
咸阳不是很大,跟后世的长安不能比,便是人口,也只有区区十数万户左右,当然这算的是这里的常住人口,若要算上做生意的――尽管始皇帝讨厌商人,但咸阳有利可图,便商人也不在少数――数量还能增加一些。
从东门进入咸阳,宽阔的街道上已经黑漆漆一团,咸阳城热闹的白天过去,夜里便重复自古就有的寂静。
马蹄声与车轱辘声敲碎这篇寂静,渐渐感觉到城里肃然宁静的李由,忽然在看到自家门口的一刹那将所有惶然与担心丢下,在他看来,这么回来跟父亲一商量,小小一个李寇,从此便不能给世人记起他的功劳,那驰骋草原的贪天之功,史书上要记载也只能是自己。
丞相府不甚高大,但绝对够气势,尤其在黑夜里看来更添全力的魅力。李斯身为大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臣,始皇帝赐给他的宅院自然不会小气,这年头没有后世那么多的精工细作,便是一处屋宅也处处充盈着大气。远远去看,比王宫高墙矮了一头却算是紧贴着王宫的丞相府,黑色的墙头暗红色的墙壁,门口两个巨石没有雕刻出样子,就那么自然而霸气的立着,宽敞大开的院门外,正站着一堆人等待。
走得近了,李由看得明白,人群第一个便是自己的父亲大秦的丞相李斯,始皇帝快要入土了,李斯也不会年轻,但见早年丰神俊美的李斯,长须微白面容枯瘦,一身宽大的衣袍夜风中紧贴在身上,直似飘飘欲仙,却更多了一层心酸,往年的风流人物,果真都要凋谢了么。
“拜见父亲。”李由便是有千万句话想说,却在见到李斯的瞬间第一个只能是这个动作这句话,身上特意在城外三十里处擦拭过的盔甲,鲜明在火把照耀下将生了一副好皮囊的他衬托更为好看。
“嗯,回来了就好,先进去罢,吃顿饭咱们好好说说话,几年没有见到了,总该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事情。”李寇看见儿子,尤其是“建功立业”回来的儿子,脸上丝毫没有半分喜气,倒是神色严峻更加,轻轻点点头,袍袖一甩,便他当先向门内进去。
李由张了张嘴不敢说话,挨个儿将家人见了一遍,便众人亦步亦趋跟着李斯尽了大门直奔大堂而去,那里早已为李由准备下了好酒好菜来,从下午开始全府上下便动手,到现在众人等待李由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李斯好美食,老了也好奢华,他的丞相府,外面看来老老实实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丞相wWw.府内上等人的享受,几乎可以与后期的始皇帝相比,一顿酒席下来,不知多少铜钱哗啦啦流到了九霄云外,李斯眯着眼睛扫了扫陪坐的人们,便刹那间大堂内只剩下父子两个。
“你不要说话,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管回答,或者点头摇头就是,你的问题,我会慢慢给你解答的。”跪坐在上位上,李斯慢慢抚着自己的长须,眼睛缓缓闭上又缓缓张开,吞吐不定的精光,若有若无在李由身上打量,李由哪里见过父亲这个样子,喉头干涩急忙点头。
“你是不是在听到王离跟你说这贪天之功可以到手的时候,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他的条件?”仿佛问题是他早早就想好了的,李斯微微点头,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蜡白的脸色更加朦胧,不远处跪坐着的李由,心头突然恐惧起来。
“是!父亲,王离说这个只是他送我的一个小礼不足挂齿,只是让我给父亲带来一句话,希望父亲能在朝堂上找机会帮赵高一把,儿子想着那也只是一句话而已,索性先答应了他,咱们不用按照他说的做也可以,于是……”李由尽量将自己一时贪心淡化下去,小心翼翼说道。
“嗯,那么你就先答应了他罢,王离……王离只是一个竖子,答应他也没有关系,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你揽到自己身上了,咱们在蒙恬眼里,便是李斯王离赵高三人一党了,扶苏小儿,若能成事决计饶不了咱们李家。”李斯眯着眼睛,白皙的手指忽然伸出去在吡剥的灯花上一挑,火光骤然亮了一下,却他若无其事将儿子骤然惊恐没有放在心上,继续问道,“你这一路上,总共想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如何明日见到皇帝时候能不慌张而给他看出破绽,第二件事,便是要将你顶替了功劳的哪个人与他的锐士一起杀掉,对不对?”
李由大喜便道:“原来父亲与我想的一样,不如明日便让三弟他们赶往襄平去,那李寇便是怎么也不能想到咱们会派人去杀他,倒是那陷阵营,不,是苍狼旗,都是骑兵又很多英勇善战之士,着实可惜了。”
李斯不置可否,反而反问道:“那李寇是否不得人心他的部下没有佩服他的?”
李由想了想,颓然摇头道:“那个家伙,根本自己就是举世无双的虎狼,我亲眼看得清楚,匈奴人突围起来疯了一样,却他单人独马杀入军中,生擒匈奴那个什么军师中郎将,后来又斩杀了一个匈奴部落的贤王,勇力,便是大秦也难以找出那么几个人来。”
“这么说,他是用武力慑服着手下了?”李斯没有接到过这个报告,闻言眼睛扑朔起来,却不自觉暗暗点头,不知心中在计较什么。
“嗯,那个人粗鄙的很,丝毫没有吸引那么多勇士投靠的本事,不过一个勇夫而已。”李由心中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一路上他睡觉也在告诉自己,李寇只有蛮力没有其他好处,便是给自己八百好汉,自己绝对做的比他更好,当下脱口便向李斯报告自己的判断。
李斯一笑摇头,最起码李寇是个难得的将才,要不然蒙恬不会给他那么多立功的机会,一个将才,绝不是只有勇力才能收拾军心的,只是原来他猜测李寇是一个很了解发家“术”术和“道”术“势”术的儒将,这么看来,这个人有绝对的武力,领军能力也绝对不一般。
“嗯,那么这么看来,你抢占了人家的功劳,不说这个李寇怎么想,他的手下,八百个能够在草原上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锐士,愤怒起来自然是战力非凡了。要给你多少人马,你能干干净净让他们消失在东北那冰雪之地去?”
李由细细计较了一下,半晌为难抬头道:“便是给我三五万人,绝不能干干净净消灭掉他们,何况现在的李寇,手下不是八百人而是五千人。”
“这个人绝对不是蠢材李由所说的那么简单,蒙恬这是要给自己培养接班的了,却不知蒙城蒙嘉,是否将他们叔叔的这种安排深处的意义看出来?”李斯沉默不语,心下这么思考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道,“那么,你要拿什么去让人家消失了呢?战场上人家生擒的匈奴中郎将,人头现在给你拿来庆功,还有一个什么贤王王离说乱军中成了肉泥,你要用什么借口调集更多的锐士明目张胆去攻打襄平呢?”
“那,那就让他这么活着?”李由一急,他活着总会阻碍我的官路,怎么能容他不死呢。
“慌什么,有我在,大秦偏将军,你可以做的心安理得,赵高无非是想要我一个承诺,已经接受他的安排了,还差一个不能出口的承诺么?今日我便与他见面了,襄平,只有三个月的粮食,右北平的辎重,也逃不脱丞相府运筹,三个月,只有将他困在山城里面三个月时间,难道你对自己就没有那么一点信心么?”李斯低声却近乎咆哮,脸色一闪而过的红晕,便似他愤怒儿子不争气的这一番话,只将印象中只有父亲温文尔雅从没有发火过的李由骇住了,半晌想了想范勉强放下心来。
“那……那咱们给整个右北平……不,给襄平左右几个城池都不供应粮食了?”一个城池不供应粮食不行,襄平周围几个城池与襄平一条道上,若说出差错不可能只有那一个,蒙恬的眼睛,绝对不会差到明显找茬他都看不出来的地步。
“过些天,辽东应该会再次出现一群马贼的,到时候襄平,自然会是他们第一个重点围困的地方,至于其他地方么,呵呵,贼势大不得出,蒙恬便是能明白这几个城池早在我们手中,却他能耐我何?好啦,早点歇息着去,明儿个,皇帝陛下要诏见你,不可怠慢了。”李斯抚了抚桌案,呵呵一笑抑扬顿挫说出这句话来,便李由欣喜呵呵跟着笑,登时放下怀抱,向李斯叩拜之后,乐颠颠跑出去寻自己房间去了。
“唉,老了,都老喽,襄平啊,陪葬罢。”李斯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半晌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吹灭了灯火,黑暗中他的身子也隐了不见,窗外夜风拂动,竟然咸阳城,在这一时刻沉寂下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