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血言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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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候军情,无关人等速速闪避!”

  暖暖有了春意的九原,南边的北军大营依然喊杀声震天,百姓们难得一年中有这几日的空闲,纷纷走上街头,或者溜达散心,或者会见故友,或者,只是纯粹想去看看一个冬天过后这个北方重镇的变化。

  几个老头儿筒着袖子,呼噜噜在墙角背靠墙壁?着,不时抬起袖子在鼻子上呼噜噜抹一下,扬起满是沟壑填满黄土的老脸,向身边同样扯淡的老伙伴哧溜憨笑。

  得得马蹄声打乱了安详的九原,城门口锐士们哗啦啦向两边闪开,屯长百将不忘回头向长街上纷纷攘攘的百姓吼一嗓子,然后便闪在一边望着疾奔向军营的几个斥候,直嘀咕道:“他们不是消失了一个月的斥候营那帮家伙么,怎么今天只冒出来这几个?”

  长街上散漫晒太阳悠闲散步的百姓,见得奔马势如奔雷而来,却也没有惊慌,依然是那散散的步子,只向接到两旁一让,便肃容凝立看着浑身都是泥土与汗水味道的斥候经过,几个老头看得斥候走远了,凑在一起低声便嘀咕道:“这是斥候营那帮兔崽子,不知这一次,他们带回来是啥事?!”

  “我家那崽子就在斥候营,这些天他老念叨他们的百将屯长,可能这几个就是了罢!”

  “看样子是千里加急的飞报,唔,可能,匈奴人又出动了……”

  “娘的,几个老东西当年在斥候营就他娘的不安分,老了老了还?一搭胡弄,啥事都有上将军闹,该干啥干啥去!”老头们脸色凝重嘀咕时候,背后墙角处转出一个矍铄老头儿,手上一根擦地锃亮芒杖,直点着几人骂道。

  几个老头脸色一变,当中一人急忙便笑呵呵迎上去道:“哎呦,咱的什长啊,今儿吹啥风,咋你老人家也跑出来取暖暖来啦?!快?快?,娘的,老亮头,让开撒,个没眼色的老东西!”

  那“什长”脸色一板芒杖伸出在那老头儿屁股上敲了一下骂道:“个小猴儿,老了老了老子就拿你没啥办法?咱都是当年上将军手下斥候营的,军法自然都知道,这乱嚼舌头根的下场你们不是不知道,若给军法营那帮小崽子听到,最少免不了一顿军棍!”

  老头儿们脸色一整,霍然跃起站得端正笔直,齐声道:“不敢再犯!”

  “什长”满意点点头,小心将那芒杖横在膝头,慢慢便坐了下去,仰头眯眼望着当空的日头,半晌才道:“咱都是老兵了,啥也别藏着掖着,你们说说,这几个小崽子,近一个月没见人了,今天猛然出现在大街上,看样子绝对是没日没夜奔驰千里才有的难堪模样,是从哪儿来的?”

  “咸阳?”

  “娘的,你个老东西,当年就没心没肺一傻瓜,咋老了老了还没上进?咸阳要是有诏书下来,用得着斥候营一个月时间来回跑么?再说,扶苏王子在上郡,有啥事他自然会第一个知道,看那几个崽子的模样,明显是了不得的大事,若真有啥大事发生,扶苏王子定然会亲自来这儿!”那“什长”眼睛一瞪喝道。

  “那就是匈奴?娘的,这几个狗日的不会跑匈奴草原去罢?”一个老头儿沉思半晌霍然叫道,却接下来便浑身淋水了一般激灵一个寒颤,失声直叫道。

  老什长眯起眼睛点点头:“差不了,开春以来,匈奴人往年早已南下,咱九原军营中娃儿们,也该在当年咱流血的地儿上去了,可今年呢,啥也没有过,事有反常即为怪啊!”

  一老头儿转头看着几个斥候消失的地方,满脸都是羡慕的样子,半晌咂咂嘴遗憾道:“当年咱自来到九原,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匈奴狗日的老窝看一看去,咱当年就想啊,要老子能在那帮狗日的地儿上去洒泡尿,就是立时战死,那咱也高兴的紧哪……嗨,可惜了,这好事儿,给这帮小崽子了……”

  老什长笑骂道:“你他娘的少牢骚,当年你那骑术,啧啧,吓死个人咧!我家虎子前些天回过一趟家,跟我说起他们斥候营第一百人队的事儿,嘿,你们还不知道,刚来那百将,活生生就一个惹事精,刚来就斩了一人,顺带,连中军大帐他也闯了,那一把剑哪,连杀数百人,后来涉将军出来,按照军法办事,这家伙,啧啧,五十军棍下去皮开肉绽,他居然睡了三天就跑出来,带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还有啥说的,肯定是跑……”却这老头儿给老什长一瞪,慌忙盖住嘴不敢再说,却咕噜噜转动的眼珠子,直向北方瞄去。

  “什长,咱……咱能不能再上一次战场啊,当年那么多老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就咱几个完整的,去长城看看老伙伴,那也好哇!”老头儿们一起点头,齐齐将期冀的目光投向老什长,有人道:“什长,你老人家有皇帝赐的芒杖,又是咱里长,不如,求求上将军,咱也快进土了,与其老死,咱不如痛痛快快跟匈奴人拼一场,哪怕不能回来看看小孙子,咱也乐和啊!”

  “纠纠老秦,勇赴国难;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老什长喃喃念了四句当年老秦人崛起的军歌,忍不住心潮澎湃,两行老泪顺着满是丘壑的老脸缓缓流下,哽咽直道:“当年老子当屯长,狗子,大虎,他们都比咱年轻,能当咱儿子,这些年,他们睡在冰冷北边,老子也没去看过他们一回,他们是勇士,他们,才是咱老秦人的种哪!”

  “唉,大虎那小崽子要是还活着,也怕现在也领兵了罢,可惜呀,多好一娃儿呢……”看上去颇是有些瘦弱的老头儿低头叹道,却忽然跃起叫道,“什长,这一次,怕是真的没小事儿了,咱跟着大军,去北边,要是能杀几个匈奴人,那也好;若不能杀敌,咱瞅瞅老兄弟们的坟谷堆,给他们带点老酒去,也是好的哇!”

  老什长目光从齐齐向自己看来的老头儿们脸上滑过,重重点头道:“好,咱马上回家,收拾好东西,跟娃儿们说一声,一会儿,咱就在这儿见,老子好歹有皇帝赐的芒杖,说不得,怎么求上将军,咱也要跟着这些娃儿们上北边看一回去!”

  老头儿们急不可耐便奋力跃起,半点也没有颤巍巍的老态,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惯性,十数老头儿整整齐齐在老什长面前站直了,轰然左手擂胸,便都散开向各自家里面去了。

  老什长坐在墙角下,眷恋目光从街道上各色行人身上一一滑过,蓦然牙齿格格作响,他鼻孔张大下决心般大手在大腿上一拍,低声慨然道:“娘的,生死有天,老子拼着一把老骨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不能干看着小崽子们做事!虎子他娘,老子这一次不管你咋说,可要真的……离开你啦!”

  日光温润,半点看不出变化,暖洋洋洒在行人身上,却老头儿忽然间眼前似乎升起无数尸体,脚下阳光铺洒的大地,忽然仿佛血海横流,便是近处那招展酒旗,也如军中大纛般烈烈生风,一时间,竟他看得痴了……

  “老叔……老叔……老叔?”猛然间,老什长耳旁呼唤将他卷回现实中,他有些不悦抬头去看,原来一员好汉站在他面前。

  但见这汉子,绝不过二十五六年龄,虬髯方面,长身大手,脊背厚实身量宽阔,举手间英气勃发,便是在自己面前站着,也似乎有随时都可以爆发出来的力量在全身流转。

  “好汉子,你哪儿的人?”老什长情不自禁便赞一声道。

  “老叔,某灌婴,世居睢阳,贩布为生,今来九原送布,不想见斥候飞奔,正要请教!”那大汉躬身答道。

  “哦,你是六国古人啊……”老头儿升起些许失望来,淡淡道。

  “呵呵,老叔说笑了,咱斗升小民,先人是为六国旧人,然某生于秦长于秦,自是大秦男儿!”灌婴自然知道,面前这个方脸粗壮的老者,一眼便能看出是老秦人,心下存了对旧六国人的意见,那是不足为怪的。

  见得灌婴会说话,老什长脸上好看了一些,却皱眉道:“你这般好汉,当奋勇对阵匈奴,为国征战!大好男儿,马背上取万世功名,便是吃吃喝喝平淡些,但却实乃我男儿气概,蜗居走卒商贩之中,糟蹋喽,可惜,可惜呀!”

  灌婴正容道:“老叔说教的是,某自幼喜好弓马战事,奈何家父……嗨,不说也罢!老叔这般风采,想来是咱大秦骁勇勇士,今日事,老叔可有教我!?”

  老什长淡淡道:“当年不过上将军马前老卒,少年人,高赞啦!”

  灌婴指着老什长膝上芒杖笑道:“老叔有皇帝赐杖,何言老卒,某却未说错也!实不相瞒,某贩布为生,最讲这行情,今出门便见斥候飞奔,却愚鲁不能解将有何事,请教老叔,虽冒昧,但请见谅!”

  老什长看这少年人能认识自己膝上芒杖,便复又对这灌婴多了一些好感,有些得意双手捧起芒杖道:“夸功老夫不敢,只是皇帝大恩,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些厚赏,聊以自娱而已!”

  灌婴嘿嘿一笑,伸出双手去搀扶老什长,道:“某不敢固请老叔明言,只求老叔指点某九原可乎久居,愿以老酒向谢!”

  老师长眼睛一亮,便道:“可有老秦酒?”

  灌婴哈哈大笑:“老秦酒辛辣慷慨,便如烈烈秋风,男儿如不能饮老秦酒,如不喜老秦酒,何言男儿!某生平走动江湖,各处老酒皆有品尝,唯喜秦酒甘冽!”

  “你这后生,嘿嘿,倒是会说话的很!这九原么,有上将军在,便可久居,不必多虑!再说,大秦男儿,千千万万,匈奴人悍勇,却也不能奈我何,后生啊,布匹,正是此换装时候可大卖,若有心,便留下在九原,说不得,战事紧急时候,凭你大好男儿,上阵杀敌,建功便在今日!”

  灌婴苦笑,摇摇头道:“家父以余财捐当地县长县尉,某,有心杀敌,奈何不得入门!再者,某非老秦人,虽一心向秦,可这战事吃紧时候,蒙恬上将军,恐怕越发不会要一个只有路引关文而再无其它证明的陌生人补充大军!”

  却他从这老者处得到一些规劝,也思量问了好多处老人,这些眼光老练的老头儿都说九原无碍,便也放下心来,伸手去扶老者道:“老叔既然已履约,某自不能失信,走,前方酒家,上好秦酒西凤,定然要一饱老叔才好!”

  老什长也不推辞,只笑道:“你这后生!嘿嘿,若是你定意要打探军情,一个字咱也不会多说,不过你问的只是担忧,告诉你也无妨。嗯,西凤老酒啊,好久没有吃过了,好多年啊!嘿嘿,今日可要占你光喽!”说着,两人举步便向前方酒家要去。

  却北门忽然再次响起凄厉的叫声:“斥候紧急,速速闪避!”

  这一次,只有一匹马飞奔进城,马上骑兵不等守城门的锐士们搬开障碍,纵马一跃,流矢般便从那高高的木栅上面翻过,锐士们大声喝彩时候却还是喝道:“令箭虎符!”

  那骑兵也不停马,骏马越过栅栏落地瞬间,黑色斗篷翻起,那骑兵单手一扬,尺许长的黑色牌子便闪在他手中,加上马背上插着的一面黑旗,锐士们自然便确信他是斥候,那什长便喝道:“下箭,放行!”

  他身后面,锐士们虽然在看到这骑兵满头大汗战马浑身似水泡过一般,心下认定他便是大秦斥候,却没有见到令箭虎符,都将利箭上弦长剑出鞘,随时准备拦截这人。这时候,确认了对方身份,他们便哗啦一声,都将兵器收了起来,做出的最利于扑杀的姿势,也退回了凝立的状态。

  灌婴双睛发亮,忍不住赞道:“我大秦有这般儿郎,谁人敢犯天颜!”

  老者看看灌婴,也忍不住道:“后生,若你果真愿意入军,咱可介绍你去斥候营,我们家娃儿,便在北军斥候营当差!”

  灌婴边向酒家过去,紧走两步跟上老什长却道:“某喜好弓马,然这斥候营,却又能如何?还是作那短兵相接贴身厮杀的锐士,最是痛快!”

  老什长忽然想起自家娃儿前些日子回家后自己看到的那惨样儿,忍不住打个寒战向灌婴古怪瞄了两眼直道:“若你能进去,嘿嘿……咱斥候营第一百人队,现在可真实壮士该去的好地方呢!”

  灌婴疑惑向老什长看了两眼,摇摇头道:“若果真有机会,进去了再说!哈哈,老叔,到了,咱赶紧进去,店家,上好老秦凤酒,大碗只管上来!”

  ……

  便在这时,北军军营大帐中,蒙恬沉着脸,手中一张牛皮图子颤颤巍巍,他双眼牢牢盯在一个地方,半晌狠狠将那图子砸在案上怒道:“咸阳!”

  他下手两旁,王离董翳司马欣,当然离不了白发苍苍的老将涉间,这些人,原本便是在大帐中的,自然明白蒙恬的愤怒与那一张图子的价值。

  “李寇怎么说的当时?”蒙恬狠狠在案上图子上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向帐中央风尘仆仆的几个斥候问道。

  这几人赫然便是高原铁樾等人,他们与李寇分别之后,便沿着铁樾数年行走匈奴踩出来的小道狂奔疾驰,也多亏了李寇给了他们一人三匹马,途中累死了两匹,最后一匹也在赶到长城卫所时候倒地死亡,却终于在三天过后,他们将那一张紧紧护在胸前的匈奴作战策划地图,完完整整送到了蒙恬眼前。

  高原直挺挺站着,却他也感觉双腿发软,大腿根底下火烧的痛疼一阵一阵袭上心头――那里,早已磨破大片皮肉,汗水淋漓而下,疼痛必不可免。但此时上将军问话,不容他半点疏忽,便道:“报上将军,百将送末将等归来时候,草原上匈奴人正疯狂追杀我等,百人已不足八十人,但有我大秦壮士周勃,从匈奴人那里得来图子之后,便与我斥候营汇合一起,现今也不足百人。百将要末将等归来时候,叮嘱末将三件事。其一,此图子急送上将军处;其二,百将领百人与草原征战,匈奴人自然不能全力南下,百人,可拖住万人,斥候营,可有末将等再挑出百人充第一百人队,为将军打探情况;其三,百将判断,匈奴人此次南下,目标直指咸阳,然他们不善攻城,要全数越过长城定然不可能,那么,要进入咸阳的通道,便只有陇西,百将嘱咐末将禀告上将军,须提防羌氐两族,令,应请扶苏王子与上将军以战时为重,联合发令,使整个西北百姓,尤其河水两岸百姓,组织起武装来,进入山林等低,伺匈奴骑兵深入我腹地时候,军民联合,百万匈奴人也不为惧!”

  “笑话,打仗是我等大军事,难道黔首还能比得上我们?李寇不尊军令便罢了,这等幼稚愚蠢主意,他也敢拿出来?”董翳冷笑嗤道。

  蒙恬皱眉不悦道:“董校尉,这里还没有你先插嘴的地方!李百将这番打算,确也是难得。能看得出来,他们留在草原,一是迫不得已,百人,不是个小数目,要避开匈奴人耳目,很难,二来,恐怕他们都抱定战死沙场的心思了罢。此等锐士,大秦之福!前些日子,咱也抓住了几个匈奴人探子,哼哼,他们还道骗过了李寇,却不知,这厮居然给我送了来。”

  高原勉力睁大眼睛,任由不住的汗水从额头滚落,瞥了董翳一眼郑重道:“百将他们,此刻在草原实乃九死一生!我等男儿,精忠报国,唯一死而已!壮士,马革裹尸,醉卧沙场,便是烈烈赤阳,为我等坟墓!”

  董翳大怒,却再也不敢叫出来,只双目狠狠盯着高原几人,这几人哪里会理会他,铁樾沉声道:“上将军,某等舍开百将归来,已是迫不得已,还请将军容我等速速立起斥候营第一百人队大旗,战死沙场,当与百将相望!”

  “你们这般劳累,若马上便上战场,便是找死!”王离突然抬起头来淡淡道。

  “纠纠老秦,勇赴国难;血不流干,死不休战!”高原几人抬头,凝视蒙恬只这一首战歌轻声吟道。

  蒙恬豁然动容,喟然叹道:“纠纠老秦……这大歌,多少年没有听见啦……你们好,你们很好,大好男儿,正该如此!容你们歇息半日,黄昏时分,某亲自为你们竖旗!”

  高原一急正要说话,帐外呐喊声传来,一人纵马奔驰而至,人未到,声先至,但听他吼道:“报――匈奴人南下起兵,长城危急!”

  大秦与匈奴的厮杀,开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