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再加上本身郁结于心,母亲迅速的瘦弱下去,渐渐就撑不下去了。永远记得那个寒风瑟瑟的夜晚,面容枯槁的母亲就裹着一条破旧不堪的薄毯子躺在路旁的一棵树下奄奄一息。好不容易积蓄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悲伤的说道:“承欢,娘恐怕是不行了,对不起,要留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说着流下两行泪来,而我趴在她身上已是泣不成声。
母亲用力吸了两口气,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又叮嘱道:“一个人路上要小心,到了舅舅那儿,要听舅舅的话,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堂堂正正的做人。别让娘死不瞑目啊!”话音刚落,两口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我紧紧的抱着母亲形销骨立的躯体,脸贴着她的耳朵大声的喊着:“娘,娘,别丢下孩儿,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母亲眼睛圆睁着,死死的拽着我的手,指甲深深的掐进我的肉里,嘴里不停的叫道:“承欢...承欢...”突然手一松,头缓缓地垂入我的怀里。
“娘~~~~~”哀绝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像空气里弥漫的沙土,最终,慢慢的,慢慢的,尘埃落定。
我到现在还是痛恨那时的自己太过弱小,用尽了全身力气只能把母亲的遗体拖到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那是当时的我能为母亲找到最好也是最美的安身之处了。我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刨挖开那略带湿意的泥土,不知是因为沙粒刺疼了母亲留在我手上的伤痕,还是由于用力过猛而被石头翻起了指甲盖产生的巨痛。我眼泪又开始不住的往下流。我哀伤的想着,“这地下那么湿,娘会不会冷;这里离爹和弟弟那么远,娘会不会孤单。”越想就越觉得对不起娘,于是干脆停下手抱头痛哭起来。哭完了再想想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又无奈的接着继续干。这样哭哭停停挖挖,循环往复,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投过来时,我终于安葬好了母亲。对着母亲的坟重重的磕了三下头,我站起身走到小溪边洗了洗满是血污的手,撕下衣服的一角简单的包扎了下,再次留恋的望了一眼母亲,心中暗暗发誓,找到舅舅后一定要带着他来找母亲,把母亲带回父亲和弟弟的身边。怀拥着这样的梦想,我开始独自启程去找寻舅舅。
但是梦想破灭,当找到舅舅,这个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不肯收留我了,把我扔在门外,我对母亲的誓言就像地上散落的衣物七零八落。
浪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带着绝望的心情四处乞讨勉强为生,只是为了母亲临终前那句“要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对她食过一次言,我不能再让她死不瞑目了。
这样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一天一个温柔的声音出现在头顶,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我仰起脸,因为刺目的阳光,我不得不眯着眼睛望向那个人,首先看清的是一张温暖的笑脸,然后整个放大再放大,一位像仙人似的男子矗然立于眼前。
我呆呆的看了他半天,然后问他:“能不能帮我把母亲的遗体带回老家?如果可以我就跟你走。”
男子望着我的目光更加深邃,他点了点头,然后无视我满身的破烂肮脏毅然牵起我的手,轻轻说了声:“带路。”
牵着这只感觉是这辈子最温暖的手,我们找到了母亲的坟,刨开后带着她已经腐败不堪的尸身回到了东口村,安葬于父亲和弟弟的身旁,在合上棺木的那个瞬间,我发现母亲本已腐烂得看不清面目的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安详笑容。转过头看看身边正在盖土的男子,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最正确的抉择。
后来我知道他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逍遥书生任天涯。跟他回了无忧山后,我便拜了他为师。师傅不仅传授我武艺,还教我认字识文。他说只有在书中学得了做人的道理,才不会随意乱用武力伤人。直至今日,我还是对于师傅的这般教诲牢记于心,也从心底里感激他佩服他尊敬他。
十岁那年,师傅带回了一个六岁小女孩,粉雕玉琢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那眸光像山间的泉水一般清澈温柔,那我不禁想起妈妈的眼神也是这般的和煦,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娃娃。后来我知道她姓祝叫雅心。雅心雅心,名字和她人一样美好。自从有了雅心师妹后,山上的日子更是灿烂起来。她笑的时候整个无忧山的花都跟着绽放的更加美丽,她伤心起来浮绕于山间的岚雾都透着忧郁的湿意。于是我偷偷跑到忘尘坡对着每一片枫叶郑重的起誓:这一辈子,一定要让雅心每天都开心的笑,用尽全力!
就这样日子一晃就是十年,当初小小的女娃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翩然脱俗的仙女。我也从少不更事的孩子长到了一心只想保护她的男子。我们一直如影随形,闷了剑走江湖行侠仗义;累了回到山上鸾歌凤舞琴瑟和鸣。
我以为这样的美好闲适会一直下去,持续一辈子。直到有日听闻我那在安泽守备营当差的好兄弟升迁时,雅心一脸羡慕的说道:“好男儿自当如此,立一份志向成一番事业。”然后无比向往的看向我问道:“师兄定也是这样吧,只是未有机会而已。我这次倒是听元祖说起,京城的宋大哥当值于当朝骁勇大将军的府上,师兄可以求他做个引荐,去拜见一下杨将军。以师兄的才能定当成就一番大作为。”此时我才知道我想的和师妹想的有多么的不同。
心里有些郁结,于是第一次离了雅心独自下山去安泽找元祖喝酒。却不想遇见了她,夏流苏。元祖这个捡来的表姐真是异于常人,不同凡响。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有些病怏怏的从门外走进来。美人,比雅心还美,是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见过最美的女子。蛾眉曼?,韶颜稚齿,明明是一身的媚骨却矛盾的透出些许清冷。她应该也看见了我,像很多人初见我时一样,一脸的惊艳。只是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含羞带怯,她就这样直勾勾的望着我,突然,一声娇笑从她朱唇中溢出。这抹笑似乎惊扰了所有人,她的母亲急得以后她生病生坏了脑子,一直喃喃的摸着她的额头。可惜某人非但没收敛反而盯着我笑得更起劲了。本身因为病态而有些苍白的娇颜因为剧烈的笑意飞上了一抹绝色的绯红,比我的一身衣裳更加瑰艳了去。
实在不忍看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假意生气的质问起元祖来。似乎效果不错,我有些得意的望向她,却发现她一脸的沉迷,似乎陶醉在什么情绪里。倏地,她又开始大笑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女子,特别是那些面容姣好的女子,笑的如此毫不顾形象。正当我有些怔忡的时候,她的母亲终于受不了的把她拖走了。
晚膳后再次见到了她,已经恢复了常色,也许是感觉我在看她,她转过眼对着我嫣然一笑,那一瞬间的芳华刹那夺走我的呼吸。回过神,有些生气自己的反应,懊恼的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过了头不再看她。再一回眼已经发现她坐到了我身旁,不觉讶异的望向她。她倒是很自在的和我聊起天来。
她问我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看我给了肯定的答案后,一脸的神往,随即又有些落寞的叹道:自己身为女儿不能纵情山河的无奈。
有些不忍心看她这般表情,我情不自禁的安慰道:“女子也可以。”然后提到了雅心。她显然不知道雅心是谁,我就又不自觉的解释了下。可是她不但没有感到宽慰,还很委屈的抱怨起自己不会武功,不能像女侠一样自由自在的游山玩水。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又想到了雅心,想到为什么雅心就没有这样恣意山水的想法呢。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狠狠看了一眼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我语气不耐的冲口而出:“你这样子是不合适!”说完便后悔的直想抽自己的嘴巴,想说些补救的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回过头看她,发现她变得很忧郁,然后一声不响的站起来悻悻然的走了。我更是觉得愧疚起来。
那天晚上,心情格外的糟糕,脑子里不断的交织着雅心和夏流苏的脸,一会是雅心期待的表情,一会是夏流苏忧郁的眼神,不断变幻更替。实在是搞得睡不着,我索性爬了起来走到外头,只见满天的星光,月亮却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伴着徐徐的晚风,心中的愁绪弥漫开来,不自觉的吹起竹笛,幽幽的,一整夜。
第二天告别了元祖,回到山上,却看见雅心黑着眼圈向我跑来,含泪问我去了哪里,她一直担心的睡不好觉。我愕然又心疼的看着她,一把把拥入怀中,我的雅心,我发誓要让她一辈子笑的雅心,却是因为我让她哭了。
我决定开春后去求宋大哥,只要雅心高兴,我就高兴,我变什么样子都无所谓。走之前,我想到雅心最爱喝天心阁的香罗,便决定给她弄一份,以后不能常见面了,现在趁我在她身边,能为她准备些喜欢的东西。能多则多。
很意外的是,天心阁的茶会上我又见到了夏流苏,看她熟门熟路的走进来,我不禁讶异这个奇怪的女子怎么就入了眼界极高的雅竹公子的门。很快我就见识到了她惊人的才华。她听说我为雅心来参加茶会似乎有些不悦,于是当萧锦生拿着本该我赢得的香罗,准备交予我时,她一把抢了过去,说也要参加诗选,而且一副势在夺魁的样子。
是的,她完全有那份自信,当她洋洋洒洒用一个女子绝少有的磅礴字体写下那首关于茶的宝塔诗时,所有人都被她折服了,包括我!我终于知道萧锦生为什么会那样特别的待他,我心悦诚服的笑着让出了香罗,本来另买份别的茶叶给雅心。谁知那女子竟突然把香罗塞进了我怀里,神情倔强的说我欠了她一个人情。我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谢过她了便匆忙离开,我还得赶到京城去找宋大哥,去完成雅心的心愿。
但是,再一次的,我们相遇了。听说她是来寻亲的。我才知道她有段坎坷的身世。那样一个不凡的女子应该有着极好的出身,可惜却被这样的乱世破坏了。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为此过于的责怪老天的不厚道,反而乐观却又骄傲的睨视着命运,令所有人心生佩服。那天晚上与她在月下吟诗,她不解的问我,那么喜欢自由自在纵情山水的我,怎么甘心被那些个功名利禄束缚?天哪,她懂我,这个我们不过两面之缘的女子竟然懂我,而雅心,和我那么多年的雅心为什么就没能懂我呢?我悲伤的想道。为了改变气氛,我转移了话题问起她寻亲的事。看得出她很感动于我们说要帮她的忙。然后她自说自话的用那个我欠她的人情改变了彼此生疏的称呼,令我更加欣赏起这个女子的豁达。
不过她不喜欢雅心,我看得出来,第一次见面时她过于冷淡的神情特别明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缘故,雅心也不喜欢她,雅心说过于妖媚的女子是祸水,离得越远越好,否则会陷入泥沼。我第一次没有听雅心的话,流苏身上有种吸引力,让人不自觉的想靠近。
渐渐的熟络过程里,她又一次给了我惊奇,她的歌声如她的人一样美得惊人。她弹唱起那首叫《在水一方》的奇怪曲子时,震慑了所有人。因为曲调实在是太优美了,我向她要曲谱,可是她说她不会我们的常用的工尺谱,只用自己的法子记音律,真的是个奇怪得不可思议的女子。她也不喜欢我们新交的朋友穆云清,她与他时不时争锋相对,但都无伤大雅。可是这次她却差点闯祸了。她随意说着对乱世的见解,虽然一针见血的让我心下佩服,但是这些事情岂容我们这些蝼蚁之民议论。我和宋大哥夫妇都为她急出了一身汗,最后我不顾一切的上前捂住了她的嘴。那穆云清一身的高贵之气,非一般的寻常人,我不想她因为无心的口祸受到伤害。还好,那穆云清也没想深究,但是他一脸的兴趣盎然,还是让我不免为流苏担心起来。
秉着知音难求的想法,我找流苏的次数越来越多。雅心很不开心,为了估计她的情绪,我只好忍着那股冲动。终于,雅心走了,我是第一次那么盼着雅心能不在。我像出了笼子的鸟,迫不及待的跟着宋大哥回家找流苏聊天。可是我却遭到了冷遇,她责怪我重色轻友,因为雅心而不够关心她,我很是委屈,结果我们闹了生平第一次不愉快。宋大哥见我们这样也着急,为我们劝了架。没想到她也有脸红害臊的时候,在我边是戏谑边是哄她的时候,没想到她竟然笑我像女人,突然联想起初次见到我时她也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原因,不禁更气,谁想她倒笑得更欢了。我懒得理他便背过了身去。她见我不理她了也急了,连连讨饶,科沃就是不说话,其实我才没生气呢,我就想看她难得服软的样子。
她突然提议唱那天的曲子给我听,半是赔罪半是让我记谱子,实在太想听她的歌声了,再加上旁边的宋大哥夫妇也一脸的期待,我爽快的同意了。她轻轻哼唱起来,美妙的嗓音回旋于屋中,唱过了一遍她又唱一遍,第三遍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拿起笛子伴着她吹起了早已熟记于心旋律,她的表情如此的沉醉,眼神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我彻底的被蛊惑了,即使一曲结束后还是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流苏似乎也一样,她用已然有些沙哑的嗓子念了一首很美的诗,她说这歌就出自这首诗。我喃喃的重复了一遍,问她诗的名字。她告诉我叫《蒹葭》,突然她双目更加温柔,并带着一抹淡淡的愁绪道:“今念《蒹葭》,文止而相思不散!”
天哪,她说什么?流苏在说什么?我先是迷惑,然后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流苏在说她喜欢我。她竟然在说喜欢我。我难以置信,可是看到旁边宋大哥他们的也同样震惊的表情,我知道我领悟的没有错。流苏她那么明白的表露了她的感情,她到底是怎么的女子?如此的胆识如此的让人不可思议。而我的心竟然有着小小的雀跃,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无比出色的女子喜欢的是我!但是我马上转念想到我的雅心,是啊,我有雅心,我的心里只有雅心,那个我发誓一生一世要保护的女子。我怎么能够动摇,我真是无比的可耻,怎能那么贪心想同时拥有两位如此美好的女子。我又怎么能如此龌龊,竟然有这样的想法,那是对雅心多大的背叛和伤害。我的雅心,我不能背叛她,我是那么的爱她的。而流苏...只是知己......
我为自己的想法转身想逃,可是流苏紧紧的拽住了我,她的眼神充满希望,她希望有个答案,不管好坏。我想给她答案,可是我怎么也给不出。我看见她眼中的悲伤越来越明显。我突然心疼的更加无法面对,我用力挣脱,可是她同样倔强无比。终于我还是逃开了,在我的衣襟突然失去那份力道时,我竟然失落的无以复加。我还是没舍得离开,我躲在宋大哥家的屋顶一直望着流苏,满是留恋。然后我听见了大嫂和流苏的对话......即使当她的身影隐没于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时,那句:“那又怎么样!我还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欢......”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一刻不曾停歇。
我知道我陷入了一座迷城。那座迷城的围墙是雅心筑的,里头弯弯曲曲不知结局的道路是流苏给我铺的,最终的出口便是我的心,但是我的心不知所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