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离不开武打,武打又离不开招式。旧武侠小说的武打招式多与象形有关,如向上腾越的“一鹤冲天”,双掌齐出的“猛虎伸腰”,朝前直刺的“玉女穿针”,向下斜辟的“独劈华山”等等,均是象形象势的招式。这些象形招式,与华佗当年据虎、鹿、熊、猿、鸟的活动姿态而创造出来的“五禽戏”,道理完全一致,学武者可以据形练习。但新派武侠小说经过“雅化”的许多招式,大都是作者据古诗文的片言只语,凭空杜撰出来。空灵缥渺,无迹可寻,教人无法捉摸,不知从何入手。《连城诀》中的唐诗剑法,招式全从唐诗中来,如“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招,很难猜得出它的姿势该是怎样的。而《侠客行》中金乌刀法的招式就更是异想天开,稀奇古怪。金乌刀法乃专为克制雪山剑法而创。雪山剑法有“苍松迎客”、“暗香疏影”等招,金乌刀法则针锋相对的应之以“开门揖盗”和“鲍鱼之肆”。以“揖盗”抗“迎客”,以浓臭破清香,真是少见的奇招!但这两招纯是取意,到底是如何使的?那就无法说清了。
新派武侠小说家笔下的武功,往往比实际的功夫多了一圈幻想的彩虹,显得更为绚烂多姿。在他们的笔下,琴音可以夺命,棋子可以打穴,飞花摘叶可以伤人,喷酒弹冰可以毙敌。日常生活中的用具如绣花针、钓鱼杆、船桨、算盘等,都可以做为独门兵刃使用。至于书画中可以暗藏极厉害的武功心法,诗文中含有莫测高深的武学要旨,就更是神乎其神,匪夷所思了。
金庸是“雅化”武功与招式的高手,他利用古诗文的片言只语,创作了不少新奇的武功。如《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教给黄蓉的“逍遥游”拳法,就出自《庄子》;《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在西北山洞玉室内悟到的上乘武功,就来自《庄子》的“庖丁解牛”;《天龙八步》中段誉的神妙轻功“凌波微步”,名称就出自曹植的《洛神赋》;《侠客行》中的石破天之所以能成为当世武林第一高手,是因为在侠客岛诗文二十四个石室内,参悟了据李白的《侠客行》诗意雕刻在石壁上的武功图谱,而最后一个石室内的蝌蚪文《太玄经》(汉代杨雄作),竟是人体中经脉穴道的线路方位图,如此等等。其中最为神妙的是《神雕侠侣》中杨过所创的“黯然销魂”掌法。这套掌法从名称到招式都奇异之极,简直不可思议;但细细思之,却又在情在理。这是杨过在绝情谷断肠崖与小龙女分手后而自创出来的。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得是江淹《别赋》中的那一句“黯然销魂者,为别而已矣”之意。这套掌法,施用者必须心中真有相思离别之苦,始能发挥它的威力。杨过也只使用过三次----打潇湘子等人一次,演给周伯通看一次,和金轮法王决斗一次。杨过自从与小龙女相会后,心中愉悦之极,“黯然销魂掌”也就威力大减,无形中消失了。“黯然销魂掌”共有十七招,而不是十八招,单数而不是取双数,与此也可见作者的匠心。金庸在把武功“雅化”的同时,笔调是诙谐风趣的。这十七招“黯然销魂掌”的名目,纯是取意,以见黯然销魂的愁苦心情。但用语有庄有谐,古怪有趣,使人不禁发笑。这十七招的名目是: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倒行逆施、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心惊肉跳、穷途末日、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但不知何故,杨过与金轮法王决斗时所用到的“魂不守舍”、“若有所失”两招,却不包括在内。本来这两招较之“倒行逆施”、“拖泥带水”是更与“黯然销魂”的心境贴近的。大概是作者一时疏漏了吧!这十九招名目,绝大部分是成语,作者随手拈来,便成了使人瞠目结舌的武功招事,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了!
陆游有一句教子学诗的名句,叫做“功夫在诗外”。如果我们把它改动两三个字,变成“功夫在诗内”或“功夫在文内”、“功夫在经内”等等,就道尽了中国武侠小说的武功奥秘。正因为武功蕴藏在诗文经书之内,才显得玄妙神奇、深不可测,才为读者的想象力提供了广阔的驰骋天地。
把武功与招式加以“雅化”是新派武侠小说家的一大贡献,在中国武侠小说史上是应该记上一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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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的套路
不亦快哉(转自四通金庸客栈)
虽然并不长于文学研究,不过以为这尚是个有点趣味的话题,所以胡乱的弄在下边,聊博一笑。
普通的理论,一般把武侠分为旧派和新派,前者发端甚早,从太史公"游侠列传"到梁羽生"龙虎斗金华"之间以至之后卧龙生等人的作品,粗划都可归入其中。而所谓新派,大略还是需要些功力,能多少攀附上点历史或其他什么"别有报负"的内涵,并非为武侠而武侠的东东,当然最典型的代表是金庸。在我看来,后一派的队伍是不太壮大的,只是因为其巨大成功撑起了一面大伞,于是好些内里仍然穿马褂裹小脚的遗老太婆们,忍不住------或曰不得不也要西装领带站到伞下"新派"一番起来。
旧派的套路实际是围绕以个"武"字做文章,所谓"侠"者,如同现在彼此间称呼"先生""小姐",不过是叫得顺口而已。(当然易其名"男打星""女打星"则更显动感,不过平江不肖生之流未必想得出这般绝妙好词罢了)。于是一伙伙"瞎打星"们兵分四路,分别沿"复仇""夺宝""除暴"又或"剿逆"几大门派一发地传将下去(后二者一为以杀止杀------实乃以武犯禁之举,终必惶惶;另一奉旨招安------天意民心之所归,志得满满,差距之大,足堪另列)。后来门墙里的弟子渐多起来,偏后山只种得些红薯,旧山门里越发居之不易。有耐不住的且三三五五散将出来,其中的一支大概流入生番出没之地,创一门曰"鬼派",专以嗜血屠杀为著,竟也曾风光几年。多的旧派之人则改攻"奇情"一路,把住千年不易之"人性"主题,学些红楼西厢的绮丽描摹,又大胆添些"王子公主"类的"西式"构思,颇不让三言两拍专美于前。虽然"小米粥"度日,到也还能混些年月。
新派的套路里,"侠"升上了第一位。短短二三十年间,已经过了数度蜕变。对"侠"的描述,最初是从旧派的"善恶论"里发端的。从诸多"侠行义举"中养乎"浩然之气"的侠,更多的体现了作者对人性对情理乃至对世象的种种看法,无论从文学又或从思想性的角度对旧派都作了极大突破。但因为创作者们的择重不同,又纷纷钻到不同的套子里去。受旧派影响深的一般重在塑造正面形象,梁氏和早期的金庸都是代表,典型方式是拿被肯定的道德价值标准比照着写,反正大公无私,公而忘私。。。。。。种种美德不一而足,终极的结果是"高大全"形象大行其道,九足的德育教科书(另有一不足是没跟上妇女解放的新观念,仍然要搞些美女爱英雄,众女追一男的"封建余毒",金庸尤其是其中的顽固不化份子)。梁先生对"教育"的执著令人钦佩,系列书出到二百多套,后来也不知是否因为老拿"留辫子和不留辫子"做文章,弄到这一支有点腻味起来。新派里的另一代表姓古,经过七八九十年的学习和总结,特别对弗罗依德进行一番研究后,他的择重放到"人"的描述上。书里的主角当然终必行善除恶,但也个个毛病多多。更大的描写自由在这里被解放出来,而且因为更贴近真实让读者更容易产生代入感,的确是有别于从前的重大发展。但古先生的套子在于怎样让人物的性格变得尖锐而有力度,进而收到震撼的效果,无以不足以配合他精心设计的诡异情节。于是主人公通常要有一点病态(常见的有吐血、颠痫、鼻窦炎等等),总之要让人不时联想起某些特殊的(甚至带点抽搐的)画面,使平淡的情节里感觉麻木的读者被刺激起来。所以这个套子是让情节来安排人物的特点,换句话说,人物不必再一定成为中心,这看上去有点矛盾,不重在写人如何表现人性?古先生就这么做了,而且不失时机地钻到另一个套子里面,于是随时随地,都有哲理性的议论和睿智的感慨被描写出来。这一点上金庸所谓"侠之大者"的议论也是同一路数的东西,只是来得隐讳些而已。
唉,不小心又写了这么多,而诸如此类的套路还有好些,应该说都曾效果不错。看到栈里不少同好喜爱自创作品,寻思这点总结兴许还能派上用场。不知各位以为然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