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嗒――咯咯嗒――”
“咚。咚。咚。咚。咚!”
自家养的一岁大褐黄小公鸡与土改时分到的那台西洋摆钟同心协力,奋勇争先,终于成功地消灭了盘踞在青年脑中的最后一点睡意。“分东西时候还真会挑!”虚岁23的林云锋低声地嘟囔着,开始从打满补丁的薄棉被当中慢慢地钻了出来。这条从学校带回来的被子虽说是旧了些,可偏偏就是暖和的不像话,通常要花5分钟才能最终完全钻出去。
寒冷渐渐使他变得清醒。林云锋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开始不悦地打量起了这间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红砖房。父亲亲手做的书桌被刷上了一层新漆,虽说还是坑坑凹凹,但以往总会在桌面上来来去去的小昆虫已经不见了踪影。属于自己的粪叉和铁铲重又被放到了门后,不但叉柄被换成了新的,铲面也带着极其明显的修补痕迹――没办法,高壮只学到了他爹的三成本事,能修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身下这张从地主家里分到的破旧木板床变化更大:床腿被钉上了不少加固用的木块,四周的墙壁也糊满了林云锋高中时四处弄来的报纸,倒也算是“被知识的触手团团包围。”总而言之,这间屋子在短短三个月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以致于林云锋昨晚到家时根本没认出来。
所幸,母亲还是原来的那个母亲,不管儿子的动静有多小都能马上察觉。林云锋刚刚把棉袄套到身上,他妈就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喊了起来:
“惬了?赶紧上大队部,高壮正找你类。”(起来了?赶快去大队部,高壮正在找你)
“是拖拉机的事吧?妈,我上的是河南师范学院(即1912创立的河南大学),学的是历史不是机械制造!”林云锋压根就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我给高壮说了,人家不依,还说你架子大。过去给他说明白就中了,牟(没)多大事。”
“那就这样吧……”被寄予厚望的大学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仔细地系起了裤腰带。今年大林庄考上大学的就他一个,村里人都觉得林家二小子这回是出息了,肯定能变成万事通――问题是他第一学期才上了三个月,离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还差的远,更不用说学的还是跟拖拉机完全无关的历史。
林云锋现在唯一能帮忙做的事情,就只有家里的农活。待棉被变成正方形的豆腐块后,他马上伸着懒腰走出了放假,主动从母亲手里揽下了活计:“妈,稀饭还有没有?我等会儿喝完就去打水劈柴。”
“先去洗脸!”母亲和蔼地笑着,把儿子赶到了水缸前面。“家留牟搪瓷盆(家里没有搪瓷盆),就使水瓢吧。”
“我又不是城里那些娇学生……我爸已经下地了?”林云锋一面抱怨,一面用将水瓢当中的冰冷井水倒进了手心,开始仔细地洗起了脸。冷水脸是他初中时养成的习惯,对他来说只有用冷水洗完脸,这一天才算是正式开始。
“恁爹(你爸)早就去北地了。给,擦擦脸。”母亲把儿子从学校带回的毛巾递了上去,表情突然之间变得严肃:“宝(别)慌着劈柴,有正事给你说。”
“就是把我叫回来的那个正事吧?真是的,妈你到底想干码?”林云锋一想到这件事,心情立即就变得很不痛快。他从裤兜里取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电报纸,生气地念了起来:
“‘母病危速归’!”林云锋将手掌按在了心脏部位,心有余辜地说道:“妈,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担心?我差点被当场晕倒!好吧,现在我知道您一点病都没有,叫我回来是有大事,那就快说吧,我只请了一星期假,从咱这儿回学校又得汽车火车的倒上好几趟……”
“孩,回家就说河南话,官话听桌(听着)可怪。明说了吧,这次让你回来是给你订亲类(订亲的)。”
“订亲?!”
林云锋惊的差点把水瓢摔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盯住了母亲的脸:
“妈,现在可不是旧社会!城里早就不行那一套了!”
“城留是城留(城里是城里),农村是农村。再说了,给你找类又不是啥不中看类丑妮子(给你找的又不是没法看的丑姑娘),人家是正经类高中毕业生,现在正跟公社那块当会计类(现在正在公社里当会计)。”
母亲试图用言语来说服儿子,可林有锋根本就不接受。“我不管,我现在根本不打算结婚,说什么都没用!妈,你这是在包办婚姻知道吗?!”
“中了啊!裹我说河南话,包说你类普通话!(行了啊!给我说河南话,别说你的普通话!)”见儿子竟敢这样顶嘴,母亲也拉下了脸皮:
“也宝扣(别扣)大帽子。前两年挨饿类(挨饿的)时候,人家扣类(扣的)帽子多了,不缺你这一顶。广播上说了,今年要打大仗,你得给林家传宗接代!”
不愿想起的可怕饥饿记忆让林云锋低下了头。“妈,我知道你不容易……”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调――然后猛然间醒悟了过来。“不对,这是两回事!”他毫无大学生模样地大叫了起来,“首先,我们已经打败了印度和东南沿海的美军,苏联也攻下了半个欧洲,我们马上就能取得胜利!其次,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禁止包办婚姻,我决不会去订亲的!不让我劈柴是把?”
林云锋猛地从门后拖出了铁铲:“那我就去自留地里翻土!刘主席的三自一包就是好,农村建设再创新高……”
“中了啊,小淼!”母亲这次是真火了,她毫不客气地把在了大门口:“自留地类活我干,你现在赶紧上大队部跟高壮说清楚,中午去水磨湖吃桌(参加饭局),把亲订了!”
“妈,你别这么糟蹋粮票,跟爸一起改善改善伙食比吃什么订亲酒强的多!”说到这里,林云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铁铲咣当一声扔到了地上,直接冲到房里把自己最珍惜的《红岩》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妈。”林云锋郑重地把小说举在了母亲面前说道:“还有,以后别再叫我小淼,用我今年改的那个名云锋!我已经立了志,一定要以许云锋同志为榜样不断进步!”
“你桌孩啊(你这个孩子啊)……”母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很生气,因为辛苦养大的孩子居然这样顶撞自己;她又有些高兴,这孩子出门上学后见识真的长了很多,能看懂那么厚的一大本字书;她更有些着急,因为亲事是孩子他爹跟女方父亲一个月前就谈好的,要是真的给退掉……
陶制大缸中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丝丝涟漪。与此同时,从北方天空传来了一阵远比公社拖拉机试车时噪杂的嗡嗡声。两人一起停止了争吵,充满惊恐地望向了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在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令普通老百姓难以想象的生死搏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火球。即使是在林云锋曾经看过的那些译制电影当中,也见不到如此规模的剧烈爆炸。那绚丽的火光,膨胀的烟团,还有四处横飞的破损零件对于不相干的人士来说的确具有着强烈的诱惑,但对于亲身经历这一切的林云锋等人来说,火球所能带来的只有剧烈的恐惧
“孩,那是啥?!会不会掉到社里!?”母亲的声音在发颤.刚刚在儿子面前的强硬态度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现在她只是一个吓坏了的普通中年妇女。残存的些许封建迷信开始在她的脑中复苏,她觉得那团火球就是孙猴子踢翻的炼丹炉,它又在大闹天宫了。
“不会,妈!离了少说有20里,下面正好是山!”林云锋紧紧地将母亲护在了身下,竭尽全力地在天空中搜寻了起来。“看到了,看到了!”他努力地为两人打着气:“刚刚被打下来的是美帝轰炸机!咱们的战斗机正在收拾另外一架!”
他的母亲并没有感到高兴。“孩,你不是说快赢了么?美帝类飞机为啥会……”
林云锋心中一凉。“妈,您稍等一下。”他手搭凉棚望向了空中,试图看清楚美国轰炸机的具体型号。随着双方距离的缩短,他的愿望很快成为了现实:那架硕大无比的,足有50米跑道那样长的轰炸机除了拥有6台推进式活塞发动机之外,在机翼下方还吊装了两个显眼的喷气发动机组,尽管全身上下布满了伤痕,但仍然不顾中国空军战斗机的拦阻一意向前……毫无疑问,这就是军训时曾经在幻灯片中看过的美帝B36型战略轰炸机,同时也是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最大型作战飞机,在退役整整三年后因为全面战争的缘故再度披挂上阵。即使离林云锋还有十几公里远,就已经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迫。
相比之下,正在追击的那架歼击五型战斗机小得简直无法被捕捉。解放军飞行员已经尽了自己得全部努力,从正后,斜45度等各个方向发动了轮番进攻,但都被B36的14门后射20毫米航炮(尾炮塔+6个遥控炮塔)赶出了攻击位置,无法给予轰炸机致命伤。可歼五没有放弃,它孤注一掷地做了一个突兀的爬升,在云层当中消失片刻后又突然现身,怀着决死的心情向B36发起了俯冲攻击。在B36背部炮塔射出的道道火流当中,歼五的37毫米大口经航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射击声,B36的机身霎时间被开了一个个巨大的破洞,发出了惨叫一般的凄厉断裂声。就在林云锋与母亲的面前,巨大的空中堡垒不甘心地解体为了一团又一团的残骸,而被20毫米弹射伤多处的歼五也匆匆地飞向了许昌机场,它需要在这个简陋的训练场地紧急降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