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和平进入了从未有过的惊慌与恐惧中,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几乎是出自本能地竭尽全力进行危机公关。然而,公关效果糟糕透了。他知道王汝成是赵安邦在宁川一手提拔起来的,想通过赵安邦给王汝成打个招呼。赵安邦却一直不接他的电话,连赵安邦的秘书都不接。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事,他毕竟是一家著名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他的电话就算赵安邦不接,秘书也会接。这说明了啥?说明赵安邦知道这事闹大了,想躲他,甚至有可能已经从王汝成嘴里得到了要对他动手的什么机密内幕。退而求其次,他又找裴小军。裴小军毕竟是裴一弘的儿子,王汝成虽说是赵安邦的人,却是在裴一弘主持工作时进的省委常委会。如果裴小军能帮忙,陪他去一趟K省做个汇报,王汝成也会给些面子的。可裴小军也推了。这个小混蛋,一口一个孙老师的叫,却看着自己的老师掉进坑里挣扎扑通,就是不搭把手。
田野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跑来找他商量,说是任延安那里,我们从没送过礼,就算任延安自首了,我们也不怕。倒是汤家和那里有些麻烦,主要是汤强那五百万元的广告费。建议早做准备,让广告部主任把责任担了。孙和平苦着脸说,这也是我过去的想法,昨天夜里病急乱投医,看了看法律规定才知道,你我仍然逃不脱责任,还叫单位行贿罪。田野问,那这次呢?补交五千万地款的事呢?孙和平说,这倒没啥,汤家和又没收咱的钱,咱借给刘必定三个亿是另一回事。田野有些担心,如果刘必定在外面乱说,我们就会有麻烦。孙和平说,他才不会乱说呢。就算他再进去,也不会说我们的事,否则我也不敢找他。田野突然想起,哎,刘必定该不是早就知道汤家和要逃跑了吧?
孙和平一怔,觉得这也不无可能,刘必定和汤家和之间的关系那么好,哥呀弟的!便当着田野的面,给刘必定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地问,必定,你和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汤家和要逃跑啊?
刘必定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说啥?老汤逃跑?他往哪儿跑?哎,和平,我给你说呀,现在市场上传言很多,这盘难做了!
孙和平哪儿还顾得上做不做盘,继续追问,你真不知道老汤逃了?
刘必定道,老汤逃不逃与我们有啥关系?我问你,你们该补的三亿八千万是不是变成了五千万啊?人家老汤给你们批了没有?批的过程中受你的贿没有?他既没受你的贿,你也没行贿,瞎紧张啥?不过,如果你想借口老汤逃不逃的事违约,敢从我账上划走这三个亿的话,那你和北柴可真得紧张了,估计你还能赶上进我住过的号子……
孙和平知道刘必定话里的意思,心里一惊,忙道,哎,必定,你他妈都想哪儿去了?我这不是紧张,就是随便向你了解一下情况嘛!
刘必定道,了解啥?你不说我今天还真不知道!孙和平,你还孙猴子呢,猪脑子啊?我问你:如果你有一天卷几亿十几亿逃到境外去了,会不会在逃走前和我打个招呼,哥们儿,我逃了!咱以后美国见!
孙和平无言以对了,过了好半晌,才说,这……这倒也是……
刘必定又责备起了他,孙和平,不是我说你,你和杨柳之间咋搞得这么水火不相容?你看看《人民证券》上马义的文章,害得我没法做了。昨天北柴跌停时试着扔进去一个多亿,按你们的要求托盘,结果倒好,今天每股竟套了两块多!这种损失算你们的,还是算我的?
孙和平说,这也不光是杨柳和马义捣乱,主要还怪《人民证券》!
刘必定道,是啊,《人民证券》再来几篇这类文章和报道,咱们就惨了,你那一亿股也别增发了,就算勉强增发,也圈不了多少钱!另外,现在市场传言很多,甚至说K省国资部门要收回转让的股权?
孙和平气极了,全是他妈胡说八道,造谣惑众!必定,你想啊,真有这种事,我能不先和你说吗?你手上的五亿托盘资金可全是我们北柴的!另外,《人民证券》的事你也别急,于文发摆平了,今晚我和田野要请他和报社一帮老总在办事处吃饭,正准备马上赶到省城去呢!
刘必定道,好,这就好!又安慰说,和平,你把心放到肚里去,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老汤真逃了也是好事啊,陈年烂账就一笔勾销了!
放下电话,正想着刘必定电话里不无阴险的威胁,田野向他身边凑了凑,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孙董,《人民证券》的事我还忘说了呢!刚才于文发来了个电话,说是……说是这种时候吃饭不是太合适……
孙和平一怔,说,连于文发也觉得不合适了?我还不想请了呢!
田野说,不请也好,孙董,那我们改变一下计划,马上从平州飞K省吧!事情发生已一天一夜了,任延安又随时可能去自首,咱们再不去也真说不过去了。正大重机党委副书记老刘一天十几个电话请示!
孙和平本来是想打通关系后再去的,现在看来也只好去了。便让田野了解航班情况。结果,平州最早的一班飞K省的飞机也得下午五点多,太晚了。倒是宁川有个航班经停K省,起飞时间是中午一点左右。孙和平觉得还来得及,便和田野匆匆上了车,向宁川机场赶去。
一路上,孙和平仍是忧心忡忡,对田野说,田总,你知道我现在最怕啥吗?还不是汤家和腐败案涉及到我们,汤强那五百万广告就算涉嫌单位行贿,也是汤家和索贿造成的。我是怕K省国资委新上来的主任别有用心,借口反汤家和的腐败,挽回国有资产流失,否决当年我们的股权转让协议。这会造成一百多亿股东权益的流失啊,我们这跟斗就栽得太大了,咱们的股票还得往下跌,大牛市就和我们无关了。刘必定刚才在电话里和我说,市场已经有这种传言了,可怕呀!
田野直叹气,孙董,否决协议不是没可能啊!我听正大重机老刘说,新任国资委主任姓吴,是被汤家和三年前挤走的。任延安又要去自首,承认在他手上造成了国有资产流失,这不就给了吴主任把柄吗?
孙和平接上去说,更重要的是,这两年重卡机械行业景气度太高了,我们北柴股票涨了好几倍,人家也会眼红的!那位吴主任只要把当年的协议否了,把七亿五千万转让款退给我们,K省国资委转眼之间就赚了一百多亿,国有资产就大幅增值了!所以,我们决不能让任延安不战自败,抢着跑去自首,瞎认啥国有资产流失的陈年烂账!
田野摇头道,就任延安现在的精神状态看,只怕难啊!孙董,我们恐怕得做两手准备,这次能当面说服任延安最好,真无法说服,就得派人马上顶上去。哎,对了,简杰克和DMG的团队啥时能进驻?
这又是伤脑筋的事。因为进驻时间突然提前了半年,DMG还没做好组团计划,马上接手不可能。简杰克在电话里说了,就算请国际猎头公司马上行动,三个月内也无法保证整个管理团队组建到位。孙和平便把简杰克的答复和田野说了,道是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田野先没说啥,后来突然想起:等啥国际猎头公司?咱不是已经猎了一个王小飞嘛!王小飞做过北方重工董事长,业务熟悉,能力又强,说好要过来的。我看可以先安排到正大重机过渡,以稳定局面。
孙和平难得兴奋了一次,嘿,我咋把王小飞忘了呢!好,好,田总,你现在就跟王小飞联系,就是我们承诺过的,年薪七百万,但不是集团营销总监了,暂任正大重机制造公司总经理,准备接替任延安。
田野拿出手机,正要拨,却又停住了。孙董,有两个问题,你现在得考虑清楚了:第一,如果我们这次做通了任延安的工作呢?老头子如果不去自首了,能挺三个月,王小飞来了干啥?正大重机听谁的?
孙和平说,王小飞那就到集团做营销总监嘛,级别年薪全一样。
田野又说,第二,不挖裴小军的墙脚可是你承诺的,你咋交代?
孙和平火了,去他妈的裴小军!他小王八蛋见死不救,我还管得了那么多?还有,他们的独立董事马义在杨柳的支持下这么发难,他会不知道?再说今天几号了?九月四号了吧?我承诺的十天也到了!
田野提醒说,你没喝多之前,承诺的是十天。喝多了就变了,变永远了,永远不挖裴小军的墙脚。另外,别忘了裴小军是谁的儿子。
孙和平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了,蛮横地道,我管他是谁的儿子?!就是马克思他老人家的儿子,这种时候老子也不认了!快打电话吧!
田野这才拨起了王小飞手机,拨通后,说了句,王总吗?我们孙董找你!说罢,把手机交给了他。孙和平接过电话就问,小飞,你现在说话方便吗?王小飞说,方便,孙董,啥事你说吧!孙和平说,就是你来北柴的事,我和田总希望能在三天内过来,待遇说过了,我不多说了,职务上可能会有变化,你很可能要先去正大重机做三个月的总经理,不知你是啥想法?王小飞没说啥想法,只是透露说,北重这边情况也有变化,正搞激励方案。孙和平说,你就相信能搞成?而且不瞒你说,你跳槽的事你们新到任的裴总是知道的,这可不是我们卖你,裴小军知道这事时还是平州的副市长。王小飞吓了一跳,可我跟这位裴总跑了两三天,他也没和我提过这事啊!对了,昨天他还许我做宁川路机董事长或者北方重工副董事长呢!孙和平说,好,那好,老弟,你就去做宁川路机董事长或者北方重工副董事长吧,我这里热烈祝贺了!王小飞却怕了,别,别呀,孙董,我听你和北柴集团安排就是!孙和平松了口气,老弟,你还算明白人!也不想想,就算激励搞成了,会有你的份儿吗?只要你手上的客户资源一转移,你在北重还能混吗?就不怕杨柳和裴小军整死你!赶快交辞职报告吧!至于是到平州总部,还是到K省正大重机报到,到时我会让田总再通知你的!
合上手机,孙和平闭上眼,又想起了心思:任延安为啥一定要去自首?当真像老家伙电话里说的那样,要自我赎罪?就算真的惭愧了,有这个心思,估计也不全是吧?老家伙是害怕了,被正大重机试车场上的鲜血和尸体吓得精神崩溃了。那他和田野要做的,就是安抚好一个精神病患者,让他冷静下来,慢慢冷静下来。甚至可以这样告诉他,如果哪天真的被法律追究,他孙和平和田野以及集团都可以证明他自首情节的存在,只是因为工作交接上的许多问题才被耽搁了。
任延安是链条上的一环。就算任延安不自首,不去主动承认所谓五千万元国有资产的流失,恐怕国资委那位吴主任也要紧追不舍。想想呗,一个被汤家和排挤走的人回来了,能不好好反政敌的腐败么?更何况,还能顺手掠来一百多亿市值的股权,超额完成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任务。能阻止这位新主任的只有上层,在K省就是那位王汝成。
想到这里,孙和平睁开眼睛,问田野,田总,你说,我们这次是不是能大胆闯一回关,直接到省委去找王汝成书记做个当面汇报呢?
田野摇摇头,毫无信心地说,孙董,恐怕找不上吧?再说,现在又正在风头上,咱们就算真见着了王汝成,只怕也不会有啥好结果!
孙和平想想也是,连赵安邦都躲了,他还能指望素不相识的王汝成吗?你麾下的正大重机闯了这么大祸,你还想要政策、要照顾?与其去见面找这种难堪,还不如给王汝成书记写封信呢!写信既能把想说的东西讲清楚,又不会当面难堪。但信寄出去有可能会石沉大海。
田野认为不会石沉大海,提示说,孙董,得看这封信咋写?既要写你常说起的伟大民族企业那一套,更得切中要害,给王汝成来点儿带色的!比如说,搞垮了正大重机,对K省的就业、税源会有啥影响?
孙和平有些担心,真这么写,只怕王汝成更恼火!还以为我们要挟他和K省呢!咱们都再想想吧,也看看国资委那位新主任的态度。
车到宁川机场,二人一路小跑,总算赶上了经停K省的航班。
匆忙上了飞机,孙和平累得精疲力竭,瘫坐在头等舱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准备睡一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下了飞机又得忙,还不知会碰到啥麻烦要处理,不睡一下真不行。可心里却乱得很,一个个念头像讨厌的苍蝇似的,不受控制地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还又一次想到了汤家和,想到了那次开故事会的情形。汤家和棋高一着啊,废了他精心准备的剧本,换上了新剧本,到底让他犯上了单位行贿罪。
毕竟是太困太乏了,孙和平最终还是在飞机起飞后不久迷迷糊糊睡着了,且于不太踏实的睡眠中做了两个梦。先是梦见自己在模范监狱和刘必定、汤家和呆在同一个号子里打扑克。后来还梦见了汤家和热情赠送给他的一夜使用价值绝不会超过两千元的所谓情人——那位也许床上功夫很好,但经实践检验后证明并不算太好的小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