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衣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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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已西斜,阳光仍是很毒,在海水里泡着时或者感觉不到,到了沙滩上,就无法忍受那强烈的阳光暴晒了。

  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骆子瑜爬到一棵椰子树下,仰面躺在那里,沉沉睡去。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没有吃过任何的东西,也没有喝过一点儿清水,加上体力严重透支,他这一睡去,很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海总是对他有所眷顾的。他昏睡了另一个两天两夜后,终于醒了。醒来时,太阳刚升出海平面。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

  严格地说,那并不是一张床。一些枯树枝,铺上些椰子树叶,睡下去会有树枝的节疤断枝戳背,很不舒服。

  这床放置在一间小屋正对门的边上。这是一间很小的小屋――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个小茅棚。小棚中间有一小堆火,还有一张桌子和几个凳子。和床一样,这小茅棚和桌子凳子,以及能见到的一切,都是取材于椰子树,然后非常简陋地拼搭而成,而且看起来似乎很不牢固,只要谁稍一用力,就能把整个小屋拆了。

  有火,当然就是有人。自己是被人救了。

  会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会住这样一间几乎不成形的小茅棚呢?

  骆子瑜想起身来看个究竟,却动弹不得。全身肌肉都在疼,使不上一点力气。腹内仍是空空,只是不渴。救他的人一定在他昏迷时给他喂过水。没有水,此刻他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闻到一阵腥香。火上正吱吱地煮着东西,一个陶罐里漂出鱼汤的香味。

  以往在水叔家里,吃得最多的就是鱼汤。水叔是个做鱼汤的好手。他做鱼时,除了鱼胆,鱼肠,其它东西都留下,一点也不舍得浪废。那鱼或者整条,或者偶然捕到尺多长的大鱼了便切半条,拌上些有辛辣味的野菜根,加些从海边拣来的海苔及后山上挖来的野菜的嫩叶,撒些自己用海水晒出的黑盐,用小火慢慢地煮,从锅里飘出的阵阵清香,常常让骆子瑜嘴馋一整个下午。

  现在这鱼汤,又是何人煮的呢?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踏在一片枯叶之上,稳健有力。其时进来的,是位一身雪白的老者,白色单衣单裤,虽然旧了,却很干净,白发白须,一点也不掺杂。脸的的皱纹深深的刻划着岁月的痕迹,看样貌该是有八九十的年纪了,却是胸括腰直,目光如炬,眉间透出一股英气。

  那老者,想必就是煮鱼汤的人,是这间茅棚的主人,也是救了自己性命的人。而这鱼汤,正是老者为他而煮。

  看着那老者,骆子瑜心里百感交集。自在海上遭遇海盗,水叔父女双双遇难,自己也只是很侥幸地捡回一条命。连续在海里泡了两天两夜,手脚都有些浮肿了,没有进食,没有淡水,体力严重透支。他根本就是在鬼门关游荡了一圈归来的。

  海上的两天,他心中一直留存着希望。正是那种希望,给了他一线生机。然而,他无法否认,他心底的绝望随着他在海上漂过的时间而一点点增长着,那种绝望,不是对生存的绝望,而是对幸福的绝望。

  大哥他们一个一个都去了,最后的亲人,水叔父女,也在一夜之间离他而去。在这个世界上,他又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现在,他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位老者,一位正在为自己煮鱼汤的老者,他会不会成为自己生命中的新的依托呢?

  骆子瑜猛力坐起来,顾不得全身虚乏无力,也顾不得四肢肌肉酸痛,他直接下床,奔向那老者,脱口喊出:“爷爷!”

  那老者先是一怔,然后像是被什么刺到心口一样,眼圈红起来,顺手挽住骆子瑜的头,抬头仰天,含悲欲泣。

  末了,那老者长吐一口气,对骆子瑜说:“好了,孩子,你该吃点东西了。”

  骆子瑜点点头。海中两天以来压在心头的孤漠感,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但当他想起水叔父女,仍是难以抑制的悲痛。

  老者为他盛了一碗鱼汤。那其实不能算是碗,只不过是半个椰子壳。老者为他盛的是半椰壳的鱼汤。

  骆子瑜注意到,在老者这小小的茅棚子里,一切都取材于椰子树,他的这个小茅棚就建在椰子林间,用四棵粗壮的椰子树做了支柱,椰树枝叶架的山墙和房顶,其它的桌椅床凳之类,无一不用椰枝椰叶搭铺而成,火堆里烧的也是椰树的枯枝败叶。

  骆子瑜对这小茅棚为什么完全取材于椰子树感到奇怪,却没有问,因为老人先开口问他:“孩子,你叫什么?从哪儿来?”

  “我叫骆子瑜,从海上来。”

  “海上?我是问你的家在哪儿。”

  “白村。”骆子瑜说,然后又低下头去,“那不再是我的家了,水叔他们都死了,我没有家了。”

  白村是海边一个很小的渔村,那老者显然并不认识这个地方。他本想继续问白村在哪里,却听到了骆子瑜那后半句,想问的话没有问出来。他把鱼汤放到骆子瑜手里,轻声安慰了一句:“都过去了。以后就跟着爷爷过吧。”

  停了一会他又问:“对了,孩子,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骆子瑜说:“游过来的,我游了两天两夜。”

  老人瞪大了眼睛,他很惊讶,他用他那犀利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孩子,看他有没有撒谎。他相信,以眼前这个孩子的阅历,他若要说句谎话,他的神情变化一定满不过自己的眼睛。可是,眼前这个孩子,丝毫未显出谎言的迹象。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他在大海里游了两天两夜?

  自己在大海里泡了一辈子了,大风大浪见得多,即便当自己年轻时,也不曾有胆量在大海里游两天两夜去找寻一块陆地。这个孩子居然做到了,可能吗?

  虽然他不敢相信,但他却不得不相信。因为他相信他自己的眼光,相信眼前这个孩子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老人又问:“你怎么会落到大海里呢?”

  骆子瑜吃鱼汤的动作停了片刻,他想起了水叔父女,想起了那些海盗的可怕。他回忆着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一点点地向老人讲述遭从遇海盗到逃生至此的全过程。他讲得很凌乱,前后颠倒,没有一点条理,说完他在大海里找到救命的木块,然后才讲水叔和水仙相继中箭倒下的一幕。老者仔细聆听着,一脸肃然。他从骆子瑜这番杂乱无章的讲述中,也渐渐明白了他的故事。当他听到骆子瑜说,那些海盗驾着一艘毛鬼子的大船来打劫他们那一幕时,他严肃的脸上,几根筋微微抽动几下,但什么也没有说。

  骆子瑜直到讲完他的故事,才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鱼汤。他还不知道在他上岸后,又连续昏迷了两天两夜,从那天在水叔家吃过中午的白面饼和咸水野菜后,他已四天四夜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似乎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以前水叔做的鱼汤,尽管好吃,却比不过这一碗。

  不多时,不仅那一碗鱼汤,就连那一整罐子的鱼汤,都让骆子瑜吃了个干净,除了几个鳞片,连鱼骨都没有剩下。

  看着骆子瑜吃得那么畅快,老人也很高兴,待他吃完鱼汤,又递给他半只大椰子。

  骆子瑜没有吃过椰子。以前在白村,椰子树上几乎见不到结椰子果,那些椰子在长成之前,都教饥饿的人们爬上树去摘走了。东村胡老财主家有一些椰子树,总能结满椰子,一直长大长熟,一个个掉到地上,让财主儿子当球儿玩。对于外面人而言,那却是只能看却吃不着的。

  骆子瑜很小时就见过财主家小孩吃椰子。管家一刀把椰子劈开,任由那椰汁流满一地,几个穷孩子便跑过去凑在那劈开的椰子下用口就着滴下的椰汁抢着喝。管家一刀没有完全劈开椰子,于是,也不顾椰子下面还有几个孩子的头,又是一刀劈下,椰子破开了,一个孩子也被当场劈死。

  骆子瑜恰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然而让他记忆犹新的,并非那孩子的惨死,却是那孩子即便在被砍破头胪,鲜血与脑浆飞溅之时,仍伸着舌头舔舐着地上的椰汁,脸上还挂着笑容,他因终于尝到了椰汁的味道而甜美地笑着。

  那时骆子瑜就在想,这椰子一定是种非常美味的东西,自己将来一定要尝他一尝。

  今日总算如愿了,这里有着成片的椰子林,有着吃也吃不完的椰子。

  老人给骆子瑜的椰子,是已剖开的半个,椰汁早就流了一地。老人并不心疼那点汁水,他当然不知道曾经有个孩子就为了尝到一点椰汁而丢了性命的事情。在他看来,这里的椰子多得吃不完,每年这些椰子成片地结果,成片地熟透,落得满地,多半轮不到吃,已烂在地上,或冲入大海。有那么多的椰子,又何必心疼一点而汁呢?

  骆子瑜却不这么想。他把那半个椰子小心地放到桌上,像放置一件神器那样恭敬,那样小心翼翼,然后,他俯下身子,扒在老人切椰子的那张小凳上,闭上眼睛慢慢地舔,丝丝地尝。

  老人很意外。他无法理解骆子瑜在拥有了半个椰子的椰肉后,为什么还要那么在乎那一点点已落入尘泥中的汁。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缘由。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很不一般。他或许可以为自己实现多年的梦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