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子瑜趴到船甲板上,回想刚刚上船时的动作,他自己都惊叹不已。想出海的欲望太强烈,那一刻他发挥了他的潜能。不过他也重重地摔了一下,全身都生疼,尤其是胳膊和头。他在甲板上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爬着进了船仓,躲到一个大木箱的后面去了。
水叔一边在渔网上打着结,一边问水仙:“你天生哥那去了?你刚刚是和他在一起吗?”
“哦,他……他呀,刚刚还在那边,跟我讲故事呢,后来您叫我,他就自己去别处了,可是去了晚集吧。”
水叔没有再问,水仙却抹了一把冷汗。这大约是她第一回对着父亲说假话,小脸都涨红了。
骆子瑜在船仓里等了很久,终于听到水叔父女上船的声音了。他耐心地等待着,要等船离岸边远了,他才敢出来,要不然让水叔知道他在船上,骂他一顿不说,还会马上把他带回岸边,那就前功尽弃了。
船仓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腥得让人想呕吐,骆子瑜强忍着。
船开动了,他听得见风帆拉起的声音,也听得见船头破浪的声音。他的心里激荡着,有一种想冲出船仓,去看一看渔船离岸时那种激动人心的景致的冲动。可惜他不得不按压住这种冲动。
但即便是蜷在船仓底,闻着刺鼻的鱼腥味,只能听见一点船头海浪声而眼前是一片漆黑,他也感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马上,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可以看见他梦中的大海深处,以及撒网捕鱼的景象。
只听得水叔说:“仙儿啊,爹这么晚还要带你出海,你不会嫌累吧?”
水仙没有应答。
水叔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这也是没有办法呀,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的收成了,前几年爹为你攒下的钱都花完了,再不多捕点鱼的话,我们都要饿肚子了,爹这也是没办法呀。”
水仙仍然没有出声。
水叔又说:“其实那些钱,是留给你将来用的。你现在还小,但总有一天会大起来,会像隔壁吴家的大姐姐那样要嫁人,要有一些嫁妆的。以前集攒的一点嫁妆钱现在都用完了,你不会怪爹吧。”
水仙说:“那我长大了也不嫁人,不就行了。”
水叔笑笑:“这孩子,又说孩子话了。好吧,这事还早,先不说这个。那……爹每次都把米面给你天生哥吃,你却要和爹一起挖野菜吃,你会怪爹偏心吗?”
水仙说:“天生哥在我们家是客人,当然要吃好的,这道理我懂。”
水叔爽朗地笑笑:“好,好,你能这么想太好了,你倒底是大了,又能帮爹干这么多活,又明事理,长出息了,爹真高兴,呵呵。――哎,帆往右边摆一点,拉那根绳,对,对了。”
停了一会,水仙说:“爹,为什么您老是不让天生哥和我们一起出海呢?我都可以出海,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水叔顿了顿说:“那是他大哥生前留下的嘱托啊。说心里话,我也想带他出来看看这海,学学怎样捕鱼。像我们这种生长在海边的人,打从生下来,就是属于海的,应该学会如何在海上生活。他大哥三哥都是海上的一把好手,不仅会操帆掌舵,会撒网,而且懂得如何与风浪博斗,他大哥甚至懂得如何看天气去避开风浪,还懂得怎样去追逐鱼群,这是我这个老头子到现在都不会的,要不然也不会一趟一趟捕不到鱼了。”虽然骆子瑜的大哥骆子华,对水叔而言是晚辈,但因在水叔最困难时接济过水叔一家,水叔对他极为尊敬,从不直呼他的姓名。
“难道他大哥要他一辈子都在岸上吗?”水仙问。
“他大哥是希望他能去上学堂念书,将来能去考个功名。可惜我这老头子,穷得饭也吃不上,哪有钱送他上学堂啊。天生这孩子,聪明伶俐,是我这个穷老头把他荒废了。我对不住他一家人啊。”
“爹,那我们带天生哥出海吧,您不是也说他应该到海上来学学如何在海上生活吗?”
“不行,他大哥不让,就是不行,我不可以对不起他大哥。你记得吗,你娘过世的时候,你才刚学会走路,我们爷俩全靠他大哥才能活下来。再说,你当出海好玩的?今天海上风平浪静,当然好,但海是会变的,有的时候海会变得很可怕,狂风暴雨,能把船打翻了。还有海盗倭寇,危险着呢!再说天生这孩子也未毕肯出海。”
骆子瑜一直在船仓里待着,他估计现在离岸也很远了,悄悄走出仓来,一声不吭地站在仓门口,正好在水叔背后。听水叔如此说,他忍不住插上话来:“愿意,愿意的,我做梦都想出海的。”
水叔吃惊地转回头来,看见正是骆子瑜在船上,脸色马上变了。他虎着脸冲着水仙说:“仙儿,是不是你……”
“不是她,是我自己偷偷跑上船来的,她不知道。”
水叔又转向骆子瑜,脸色铁青:“天生,你太任性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大哥不允许你上船出海,你为什么不听!”说着随手操起个家伙就要打。
骆子瑜根本没打算躲避,他明白他这样不声不响上船来,水叔一定心里很难受,他宁愿让水叔打骂一通,让他消消气。
水叔并没有动手。以前每次水叔举起个家伙好像要打骆子瑜时,都有水仙在一旁劝,水叔每次都没有打下手。其实即使没有水仙在一旁劝,水叔也打不下手,他高举起个家伙,不过是要吓唬吓唬骆子瑜,好让他肯听自己的话。在他心里,早就当骆子瑜是他亲生的儿子了,又如何打得下。
水仙见父亲又高举起个家伙了,马上过来劝。她手里本来拉着帆绳,一松手,风帆马上转了个方向,船体猛然一晃,三人都倒向一边去了。
水叔马上回来拉帆绳,船体才恢复平稳。他叹了一口气说:“仙儿啊,我知道是你带他上来的。我早知道天生是喜欢海的,总不让他出海,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你担心我打他,其实哪一次我又真的打过他呢?天生,你过来。”
“哦。”骆子瑜应了一声,走到水叔身边。
水叔把帆绳交给水仙,拍着骆子瑜的肩和他并排坐下:“好吧,既然你已经上了船,我就当对不起你大哥,让他在梦里责怪我水老头吧,我会跟他解释。从今天起,以后每天出海,我都带你来。来,我先教你操帆,海边长大的人,不懂得操帆可不行。”
骆子瑜喜出望外,马上从水仙手里接过帆绳,试着用力拉,结果帆转了个方向,船体又一阵颠簸。骆子瑜和水仙抱在一起倒在一处。
水叔赶紧接过帆绳,又拉了回来。
水仙推开骆子瑜,说了声:“讨厌啦,磕着人家的头了。”骆子瑜手舞足措。他还从未这样紧紧地搂过水仙。十四岁的他,脑子里已多少有了些男女有别的概念,因而急急往后缩手,却因还没站稳,又扑倒在水仙身上。好在水仙还小,不懂这些,只一个劲笑话骆子瑜笨头笨脑。
水叔在一边瞧在眼里,心里有了他的计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两个小家伙,将来凑成一对还真是天作之合,不过现在他们都还小,且等着吧。”
他笑呵呵地扶起骆子瑜说:“你太操之过急了,拉帆不是力气大就可以的。要知道,这帆上风力虽大,可以推着船前进,可帆绳上就不用那么大力,关键在于稳。你要学会把握风的方向,用帆绳把帆控制在最合适的风位上,多拉一点少拉一点都不行,要像你那样乱拉一气,迟早会把船给拉翻的。”
“那怎样才能知道帆的位置对不对呢?”
“感觉!海上生活的人,对风对帆全凭感觉,等你对海的脾气足够熟悉,手一落到帆绳上,就会明白这绳该如何拉了。”
“这么说水仙妹妹已经懂得拉帆绳了?”
“她?你问她自己吧。”
水仙扭扭捏捏地说:“我……我可不懂,是爹把帆拉稳了,我才接过来,如果风向变得厉害了,或是风变大了,爹会接过绳去重新拉的。爹总能知道什么时候该帮我拉帆了,我自己可对付不了。爹,你干嘛老是揭人家的短呀。”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头则低到让人看不见脸的地步。
水叔笑笑:“不是爹要揭你短,你才八岁,能拉稳帆绳已是很不容易了,帮了爹不少忙。咱们白村,八岁就出海的,而且是个女娃娃,你可是第一个呀,连天生他大哥,也是十二岁时才第一次出海,你比他当年还要小四岁呐,不是爹自家人夸自家人,你已算是很了不起了。”
水仙听了水叔的夸,马上抬起头来,一脸得意,帆绳却始终拉得很稳。
骆子瑜问:“为什么不把帆绳拉好后拴在船板上呢,这样就省了水仙妹妹老要拉着它,怪累的。”
水仙不等水叔开口,抢着说:“拴住了那可不行,海上的风向是常变的,风往左偏,帆绳就要再拉紧,风往右偏时,就得放长些,如果拴住了,那怎么放长呢,要解绳子可能都来不及了。”
“哦!”骆子瑜点点头,若有所思。水叔则向水仙投去赞许的目光。
一直忙着整渔网的水叔,似是听到了鱼群的信息,也顾不得再去给骆子瑜讲操帆的细节,马上加紧理网,准备撒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