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看焦灼炎炎的太阳,伸手拿起地上的葡萄,剥了皮,吃下去。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我满意地咂嘴。院子里开满了不知名的花,一间小小的茅屋前几个横七竖八的桩子,有鸟鸣,无人声。我觉得实在无趣,一个人,真是无聊透顶。
空气里一阵冷香袭来,我便知他来了。故意不去看他,转过头,撅着嘴。
“狸猫。”他淡淡地唤我。
我斜了他一眼,还是不理睬。
“怎么,又闹脾气了?”他的语气里有些笑意。
我狠狠转头,盯着他的眼睛,他任我直直看着,眼里波澜不惊。
“这十几日师父干吗去了?”我漫不经心的开口问,尽量抑住情绪的起伏。
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走过来,帮我把头发上的穗蕊拨去,说着,“狸猫。我又收了一个入室弟子。”
“什么?!”我蹦起来,开始气急败坏地喊,“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抢我师父?能叫你师父的只有我狸猫!”
他嘴角挑起来,雪白的花丝拂在肩头,“他虚长你几岁。他是――未来的东煌王。”
“哈?”我一下子愣了,“不是七月楼的人?我还当哪个混蛋呢。”
他弹了我一下脑门,我哎哟一声抱住头。他说,“那可是七月楼将来的主子。你别没大没小的。”
我嘻嘻笑起来,“原来是太子啊。没事没事。狸猫我是很大度的。让他叫我一声师兄,我就罩他――”
他的笑容渐渐淡下来。
“……我这不在开玩笑嘛……”我见他的表情,敛了脸上的调笑,举起双手以示投降,我诺诺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更别提让太子知道了……”咕哝着,“但排辈分的话,他是该叫我一声师兄的,我先入门的嘛。”
他微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怜爱地摸摸我的头,我舒服地仰起头,看见他白发下慈悯的眼眸,那里面,装满了温情。
――我以为,你对我的怜爱都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我的父亲、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是我年少时光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原来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睁开眼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全身酸痛,微微动动,就能听到骨骼咔嚓咔嚓的声音。
鼻尖传来一阵栀子花的香味。
艰难地转头看去,就见开着的那扇窗外,明媚的阳光,和一树的栀子花瓣,有些吹到屋里来,落在木头的桌子上。
我嘴角露出淡淡的笑。
――瞧,我这是在哪呢。
――呵。没想到绕了一大圈,竟还能回到这个地方。
屋外的院子里一定开满了花,藤架上有着亮晶晶的葡萄,屋子的后面有条小溪,溪水明净,小时候常在那儿洗澡。屋子的前面是座山,山口处有个洞,洞里有条地道,直通将军府七月楼。
师父把我藏在这里,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他授我武艺、教我道理、伴我生活、这十二年里,他让我成为了一个顶级的杀手,为先皇和新皇即位肃清了无数挡路的爪牙。
我把这所有的杀戮,看作是亲人团聚的代价。我以为我付出这一切,就能摆脱寂寞残酷的时光,拥有我渴望不及的温暖。
――真是自欺欺人。
我拉拉嘴角,却笑不起来。转过头,静静看着房檐上的横梁。那里倒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连张蜘蛛网都没有。
动动手指,动动脚。深呼一口气,用尽力气想从床上爬起来,撑着床沿慢慢起身,立即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针刺般的疼痛,嘴里阵阵发苦,移移脚,脚似麻痹,几乎没有知觉。
啊。看来真的伤的不轻。这气脉逆流功力反噬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噙着微笑,似乎心情还不错。将软弱无力的脚放到地下,扶着床沿站起来。
“哎哟”脚抖嗦了一下,我一下子摔了下去,慌乱中舞动双手,抓住了床边的架子,噗咚哐啷,一阵手忙脚乱,狠狠摔在了地上,架子倒在我的身上。
门猛的被打开了,一阵穿堂风迎面袭来。
走进来一个人,身上带着寒冷的气息,他皱着眉看着屋里的景象,走过来,低身,帮我拂去身上的架子,将我抱了起来,又放到了床上。
我在见到他的时候,便没了脸上笑容。嘴角紧紧抿着,面无表情。
他立在床头看我,右手边宽大的袍子飘荡着。不发一言。
我从他的身后看过去,院子里放着一张的木凳。
我哼一声,转回目光。
“你把我带到这来干什么?”话一出口,才觉得声音哑得干涩。
他不说话,转身到桌旁倒了杯水,端着杯子,移到我的嘴边。
我转过头去,舔舔干涩的唇,继续说,“你最好快点动手。”
他的眼角是淡淡的忧虑,却还是不说话。
“哼,怎么,变哑巴了?”我嘲讽着,“……你是不是没想到?你亲手制造出的杀人工具竟会倒戈来对付东煌和七月楼。影墨,你真是失败。”
他闻言,轻轻抬起头来看着屋后的窗户,眼里有些怔愣。
我继续火上加油,“你别以为我被你抓了,东煌就有机可趁。我已将遗诏交给厉天,一旦我不在了,他就会昭告天下!”
他不为所动,眼神从窗户那回到我的脸上,看着我,这才淡淡地问:“你做了什么?”
我挑起嘴角,说,“我已自动放弃皇位,后继人选由他们自己决定,就算没了姓梅的人,南仪也不会一日无君,更不会乱,你们不会有挑拨离间的机会。”
――从政治层面考虑,当时最有可能接替我的人是摄政王穆王,考虑到穆王兵权独大的局面,还特别加了一条:若是穆王想名正言顺地即位,他必须自削兵权,这是削弱他势力最好的方法……一只拔了牙齿的老虎,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对皇位,谁会不动心呢?
“然后呢?”他平淡地问。
我愣了一下,渐渐微笑起来。
――不愧是我的师父。养育了我十几年的人。
“我要将东煌在南仪的势力连根拔起!”我看着他,定定说着,“七月楼在南仪将再无任何立足之地!……你若不想七月楼分舵受到重创,还是乖乖退出的好。”
等了很久,他才慢慢吐出淡淡的一句话,“……怪不得。”
“怪不得?”我见他反应平淡,疑惑,“什么怪不得?”
他竟淡淡笑了,说,“……狸猫真是聪明……连月来,南仪那里闹翻了天,不少七月楼的弟子已经从南仪归来。前几日,那段小子还跑来找我,问我该怎么办。”
我愣了,重复着他的话,“连月来?”一阵惊讶,“我睡了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他眉头皱着,眼里略有心疼,“都瘦了。”
“我竟睡了两个月?”我喃喃,有些不可置信。
“你都伤成了那样……只剩一口气了。”他伸回手,淡淡说道,“我只能用药酒医治你的伤势……你已足足泡了七七四十九天。”
我皱起眉头,冷冷说道,“你救我做什么?你不是要斩草除根吗?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白白错过――不,你根本就不该把我带回七月楼,让我在那林子里自生自灭不是更好。”
他闻言,一声不吭,手伸了过来,放在我的头发上,摸摸。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一愣,我皱了皱眉,头一偏,恶狠狠地说,“干,干什么?”
“狸猫,”他说话极慢,似乎是斟酌了很久,“我……很心痛。”
我疑惑。
他眉角染上从未见过的纠结,“……那日,我见你落下悬崖,你说,你永远都不原谅我,”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说,“……这里,好痛,像要从胸口迸出来一般的痛……”
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极其认真,似乎想要从我的眼里找个他想要的答案,
“我在这里想了很久……想着我们以前的事……狸猫。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就像十二年里那样相依为命。”
他俯下身,轻轻抱住我,血腥的味道萦绕在我鼻尖,“狸猫是我一个人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觉得可能吗?”我的笑声张扬,讽刺味十足。
他清冷的发丝从我的脸上拂过,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将我越抱越紧。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语气淡淡,“一,留下来,我们在一起。二,离开,我们在一起。你选哪一个?”
我任他抱着,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我现在可是七月楼重金追缉的要犯。”我说的一派轻松,“百鬼令已下。你就算救了我,我也活不过百日。轩辕龙御和七月楼是不会放过我的。……难道你要背叛七月楼?”
他听了,松了松手,终是轻轻放开了我,眼中有丝丝的犹豫。
“算了吧。”我嗤笑,“你连我娘亲都下的了手,竟然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走。你心里除了东煌给你的恩德和命令,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我不会杀你。我们的仇早在凌风阁早已算清。我留你的命,报你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取你一只手臂,已经算轻饶了你。你竟还妄想要我和你在一起?真可笑。”
我字字铮铮,回荡在这小小的茅屋之中,他闻言低头,雪白的发丝垂到身前,看不见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转身,缓缓走向门外,出了门,慢慢坐回门外的木凳子上。他迷惑地仰起头来看飘落的花瓣,雪白的发丝披着一身的清冷,一种凄凉孤寂的味道。
我鼻尖的血腥味渐淡,寒冷的气息慢慢消失,门外那个身影,我不想再看。
转过头去,闭上眼睛。
一日三餐。他都会准时送来。
提着一个红木的盒子,将饭菜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离开。每次都是轻轻地来,轻轻地去。日子久了,我放松了警戒,有时候一觉醒来,看见桌上的东西,便知他已来过。
绝食了好几日,直到饿得想啃床上的木头,我才终于趴在床上,拿起桌旁盒中的筷子,沉默地扒起饭菜。
身体也恢复的不错,清新的空气和久违的景色,让我的心慢慢放松下来。每日看到屋后的那条澄净溪水,和院子里越开越盛的无名花,便觉得一阵的踏实和自在。
大概过了十日。我就能下床了。
起身下床之后才发现,他竟没有封住我的功夫,任我自由的朝花夕拾,清晨到院子里看看远处的景色,黄昏的时候到屋后的溪水边睡觉,直到天暗。这种静默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日。
我翻着屋里的包袱箱子,找出一套黑色的衣服来。我曾经最喜欢黑色的衣服,因为我讨厌一次次把衣服弄脏。拿起来在身上比划一下,竟是我现在的尺寸。
我撅撅嘴,不屑。
――他倒把什么都准备好了。
想了想,还是换上那套黑衣,将曾经那套破掉的太子的衣服,整齐地叠着,放在包袱的最底下。走到黄铜镜前,满意地看着自己。
――这才是狸猫。
头晃晃,竟然发现青丝及腰。想了想,便从桌上拿了把剪刀,在颈边比划着:太长了终究不好,不如剪到肩部左右,再扎一把,也落得清爽。
刚想剪下去,剪刀便突然被一阵风给夺了去,我一怔愣,回过神来,转头皱眉看始作俑者。
他一脸警惕地看着我,将剪刀从屋后扔了出去。
“你干什么?”我眯眯眼,越来越找回曾经在这里生活的感觉,“你把剪刀扔了,我还怎么剪头发?”
他闻言一愣,说,“剪发?”
“是啊。”我转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淡淡笑笑,“头发长了,该剪了。”
话还没完,他便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他手上拿了一把剪刀,走过来。
想了想,他从桌前拿了一把梳子,慢慢走到我的旁边,试探着开始帮我梳头发。
我奇异地沉默下来。
啊。以前都是他帮我梳剪的。
“算了。不剪了。”我烦躁地说,起身坐回到床上,一脚跨在床上,一脚踩地,沉默看着窗外。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将剪刀和梳子放回到桌上。然后出门,再进门时,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和一盏荷花灯。
我的肩耸下来,起身,做到桌旁。他将饭菜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坐在一旁看我。
我注意到桌上的荷花灯,有些好奇,拿过来看,竟是一愣。
“这轩辕……”不禁失笑,原来轩辕龙御那家伙回到了东煌,便改良了宫里的灯,灯上一些细致的小装饰,便是照着南仪宫里的做的。
“今日是赏荷的日子么?”
三个月来,我头次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他愣了一愣,然后慢慢点头。
“宫里……很热闹。”良久,他又这么补充着。
“是吗。”我放下灯,又沉默了。
时间竟这样飞快。已到了赏荷的盛夏时节。我在这里休养了三个月,却像只过了三两天。悠闲的日子,竟让我忘了外头的世界。
我苦笑一声。
窗外的斜晖渐渐落下了,月亮爬了上来。
晚上,我在桌子旁把弄着那盏灯,以前,他也总给我带各式各样的东煌皇宫里的奇珍异玩。
百无聊赖地玩着,抬头看看透进来的月光,心里宁静一片。
――南仪那里,应该都尘埃落定了吧。而关于我的事,随着我的“死亡”,也已不重要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我该去哪呢。
正想的出神,门吱嘎一声,开了,伴着夜间的冷风,他走了进来,来到我的身旁,久久地立着。
“怎么了?”我没有抬头,问。
他不回答。
我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来通知我,该是让我上路的时候了?”抬头,看到他肩头的白发,一片耀眼。
伸手去拂了拂,抓起一缕把玩。
“百日将到。……你若不把我交给轩辕龙御,那我可真成了百年来第一个躲过百鬼令的人,”我笑着,说,“七月楼的人必是气炸了……他们谁会想到,我就在七月楼呢……”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越来越轻,皱起眉头,抬头看向他。
他看着我,目光淡然和深远,我看不清他眼里的东西。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我放下他的头发,站起身来,拎着他的衣襟,问,“你是故意把我藏在这的?”
他嘴角淡淡地,只是伸手摸摸我的头,怜爱的样子。
我放下他的衣襟,朝后退几步,冷冷道,“你别想我领你的情。你就算把自己的头砍下来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原谅你。”
他没有听我的话,神思恍惚,看着我,又似不在看我,有些悲伤的样子。
“我要上山采药……”他缓缓说,眨眨眼。月光下,那眼里似有盈盈发光的东西。
我一愣,随即嗤笑,嘲讽自己的错觉。――他怎么可能会有眼泪。他永远没有眼泪。
他低下头,看到一地冷霜,轻声说着,“你……想去哪……随你吧……”
说着,他似不忍,转身便走。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屋外。
――真的没有回头。58xs8.com